再塑一个我

时间:2022-07-14 05:54:07

想起那些难忘的日日夜夜,我至今还有点后怕。

1981年4月的一天,我正在军营的一间小屋里看望刚刚来队的战友爱人和不到40天的男婴。一个战士在一旁安装煤气灶。突然,一条火龙从煤气罐中窜出,随着“嗤嗤”的声音,火越来越猛。我这1米8的个头,两步就跑出门外。“孩子!”我猛地听到小生命的啼哭。他没有一点逃避灾难的能力呵!我转身冲进屋,从床上抱起那个小生灵,可是门怎么也打不开。我跳上床去砸窗户,无情的火象条条恶毒的蛇,紧紧缠绕着我。我感到窒息,感到躯体直往下沉,接着失去知觉……

我从昏迷中醒来,已是负伤后第14天了。我只觉得我象被钉在地上一样,全身上下动弹不得。眼前是漆黑的,我就象置身在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那光怪陆离的世界空荡荡的,只有陌生可怖的嘈杂声,只有一串串急转的旋涡……

“切这儿,切这儿!”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响。随后有一双大手扳住我的头用力拽着,我象一只被宰杀的鸡拼命挣扎,使劲勾着脖子大叫:“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一个极温柔的姑娘的声音告诉我,医生正给我做手术,这儿是总医院烧伤科。

尽管别人对我隐瞒,我终于知道了我的伤情:全身烧伤面积98%,三度烧伤面积38%,头部变焦,失去了双眼、双手、双耳,左腿烧干僵直……我成了终身残废!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人生之舟竟会在24岁搁浅!我有过许多美好的憧憬,读过许多绚丽的诗句,游览了祖国的许多名山大川。别了,这一切的一切!我请战友写下了我作的“长相思”一词:天黑黑、地黑黑,万物一时皆变煤,泪流无限悲。

从此,我接受了不少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我越来越发现同情和怜悯只能给我带来一时的慰藉,以后便是更大的痛苦和委屈。我断绝了一切书信来往,我不愿再增加同情我的人。我想死。这时我羡慕正常人,他们想死,可以上吊、卧轨、摸电闸……我真想跳进浩瀚的大海中,让汹涌的波涛吞没我。我不愿死了还连累别人给收尸。

不幸接着不幸,痛苦连着痛苦。我因为身上输血多而且杂,又患上血清型肝炎,住进了传染病房。伤残加上病痛,耗尽了我残存的一点勇气。我时时想着怎样同死神拥抱,后来从护士的一句玩笑话中找到了结束自己的方案:用唯一能动的右脚,踢倒输液架,让输液瓶破碎,让空气顺着胶管钻进我的静脉造成血栓,我就可以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不料,正当我实施我的方案时,被护士发现了。

我自认晦气。我焦急、烦躁。我拒绝医院给我注射葡萄糖,我把头朝墙上撞,血流在床上,地上;医院不让我死,我嚎啕大哭……院长来了。“刘琦,你想死,容易。你想想,你伤到这种程度,国家为抢救你花了一万元,200多兄弟姐妹为你输了一万毫升血,部队派50流护理你,我们的医生两次昏倒在你的手术台下。你死,对得起谁?”

我怔住了。一连几天,我望着窗外滚滚的黄河出神。我这才发现,自命刚强的我是多么怯懦,不堪一击。院长的话,深深打动了我的心。我自杀对得起谁?连我自己都对不起。黄河中的泥沙尚且不甘沉沦,何况人呢?命运既然可以改变我,我为什么不能改变命运?是的,过去有人开玩笑夸我是“美男子”,现在我成了地道的丑八怪。丑八怪也是人呵!

有一件事刺痛了我。我负伤半年后的一天,我的领导兴致勃勃地告诉我,我被评上了特等残废,伤好后可以去荣军疗养院,白拿钱,享清福。虽然我感谢上级的关怀,但心里不是滋味。我是个要强的人,干什么都要比别人强心里才舒服。篮球场上如果有人盖我一个帽,我非盖他两个帽不可。难道现在我比别人矮一截,注定要当一辈子衣架饭袋?不!记得有位哲人说过,生命的方式只有两种,或者腐烂,或者燃烧。我要让我的生命燃烧起来。

然而,我能干什么呢?组织上给我送来了大量书籍,其中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心中一亮,决定学奥斯特洛夫斯基,搞文学创作。领导和战友们听说后都很支持我,可是也有人冷嘲热讽:“刘琦能当作家,所有的人都是作家了。”好心人劝我:“刘琦,国家养活你一辈子,何必自讨苦吃?”我也有些犹豫。因为我只读到初中二年级,文学修养也可怜得很。我的榜样很多,中国的吴运铎,苏联的奥斯特洛夫斯基,还有美国的海伦·凯勒等等。他们成功了,我能吗?我能承受住失败的打击吗?经过几个不眠之夜,我决定还是要干。我认为我有一颗不甘沉沦的心,有健康的大脑,还有珍贵的青春。我相信自己,了解自己,即使失败了,我不会趴下的。

说干就干。我口述,让陪护的战友笔录,开始了我的文学创作。我的嘴唇烧掉了,咬字不清,说上36个字,战友竟记错了23个。后来医生给我安了一个嘴唇,我才能象正常人一样说话。一位住院的老作家告诉我,千条江河流大海,万篇稿件归麻袋,写作要付出相当的毅力,文学之路是相当艰难的羊肠小路。我说,我作好了一切失败的准备。

渐渐地我不满足别人了。我决心自己动手。可我哪有手?只有一双断臂。先是想到用脚,后改用双臂夹笔,均告失败,我又请人买来打篮球用的护腕戴在断臂上,左臂套个高倍放大镜,右臂套个塑料软笔。这时右眼经过治疗恢复了一点点光感,《人民日报》报头四个字能模模糊糊看到了。我试着自己写,一次不行两次,十次,二十次,终于成功了。开始写的字象拳头大,越写越小,后来只有核桃大了。我写的时候不能停顿,因为我完全是靠估测落笔,稍一停字就串行、重叠,墨迹涂成一片。尽管如此,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毕竟可以自力更生了。

蒙在伤残人心上的是一团悲哀的云雾。我的未婚妻小王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她听说我负伤后立即赶到兰州陪伴我。我心里痛苦极了。珍惜感情固然可贵,但不能忽视现实。梦总是要醒来的。正因为我们相处6年感情真挚,我才不愿意拖累她。我不愿意我们结婚后,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伤她的心。开始我好言相劝,让我们分手吧,她就是不听。我只好装出处处讨厌她,找碴子骂她,故意刺伤她,终于把她赶走了。她走的那几天我坐在床上,昏昏沉沉的,骂自己,又原谅自己。谁能理解一个伤残男子汉的内心世界呀。过去我同情残疾人,但又看不起他们。现在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才理解他们那颗破碎的心。特别是象我这样的丑八怪。每当有人推门,我总是事先声明:“同志,别怕,我是人,不是鬼,我是让大火烧伤的。”战友们白天要推我上街散散心,我只能拒绝。我这副尊容,会把胆小的人吓出心脏病的。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我才戴上帽子和墨镜,套上大口罩,坐在轮椅上让战友推出去转一转。这时的我,总是回想起当年在篮球场龙腾虎跃、自认有几分帅气的我,不免有些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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