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博导自杀调查:生命有多少不能承受之重

时间:2022-07-07 02:57:31

2007年12月5日下午1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余虹从北京四季青桥世纪城怡和小区10楼,像一片落叶飘落下来,他灿烂的生命在那一瞬间画上句号。警方经侦查确认:余虹系自杀,非他杀!消息传开,学术界哗然,大家纷纷表达了对余虹的同情、惋惜和哀思之情。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位才华出众、受人敬仰的博导选择如此方式告别人世?他又为何为无比绚烂的人生抹上如此惨烈的最后一笔?本刊记者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访了余虹生前好友和学校师生,试图将事件背后最为真实的一幕还原给读者……

带着初恋的情伤,学术路上坚定前行

记者首先去余虹的母校四川大学,该校中文系龚翰熊老教授曾是余虹的导师,得知余虹离世的消息,龚教授掩饰不住悲伤……随后,记者又前去拜会四川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百岁老先生石璞。今年7月8日,石老百岁诞辰时,余虹曾专程回成都为恩师祝寿。惊闻余虹走了,石老悲痛地写下唁电:“七月寿诞,温暖还在;八月华章,睿智犹存,顷刻间师生阴阳相隔,痛责老天无情。”

根据两位老先生的讲述,余虹在川大求学的经历清晰起来:余虹1957年2月15日出生在于四川达县,1981年从咸宁师专毕业,工作几年后考入四川大学中文系攻读硕士学位。

在学校里,余虹醉心西方哲学,张口闭口都是萨特、海德格尔,因此大家都把“余德格尔”作为他的代称。“余德格尔”勤奋好学,是远近有名的中文系才子,喜欢他的姑娘很多。但余虹不为所动,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里,直到同一专业的师妹李晓童走进他的世界。

原本,余虹不愿意在读研究生期间谈感情,但李晓童怀着对他的仰慕、爱慕走近了他。余虹试着和她交往了一段时间,惊喜地发现,李晓童这个常常衣着素雅、笑起来像天使一样美丽的姑娘,完全符合他对爱情的所有想象。恋爱是美好的,沉浸在美好爱情中的余虹,尽情对李晓童挥洒着他的浪漫。

那时,校园里经常有两人浪漫的身影。尽管求学的生活很清贫,但余虹还是省出钱来给女友买衣服。遇到寒暑假,两人常结伴去旅游。20世纪80年代的学生是很清贫的,他们能够将爱情演绎得如此浪漫,可见两人的感情有多深。

临近研究生毕业时,李晓童的家人渐渐知道了这段感情,他们不希望女儿找一个一生搞学术的人做伴侣。为了阻止两人的恋情,他们三番五次地阻止女儿,甚至不惜和女儿断绝关系。孝顺的李晓童虽然深爱余虹,但迫于家人的压力,最终离开了他。

分手那天,看着李晓童远去的背影,从不轻易掉泪的余虹失声痛哭。那晚,他喝了很多酒,甚至被送进医院抢救,闹得导师和同学都知道他的失恋痛苦。毕业后,李晓童去了另一个城市工作,从此再无音信。余虹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美丽的感情会轻易夭折?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陷入深深的迷茫中。

导师和同学都知道,余虹是完美主义者,他对待爱情也极其浪漫和理想。因此,初恋失败给他留下了深长的伤痕,以致他和老同学聚会时经常提到师妹李晓童,这似乎给他后来的人生悲剧埋下了伏笔。

拿到硕士学位后,余虹对学术如痴如醉的追求并没有就此止步。不久,他又考入了暨南大学中文系文艺学专业,攻读比较文艺学博士学位。这时,李晓童的身影不时还会在他脑中闪现,一想到她,他心里就有一种深深的失落。直到一个叫郝清澜的姑娘出现,才掀开了余虹新的感情篇章。

婚姻家庭多波折,问鼎学术巅峰心有多累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吴兴明、中山大学新闻传播学系主任杨小彦都是余虹生前的至交好友,也是余虹第一段婚姻生活的见证者,通过采访,记者将他的这段经历还原出来。

郝清澜与余虹当时是同系的研究生。有一堂公开课,老师点名让余虹发言,这时郝清澜坐在离余虹不远的地方埋头看书,她就觉得“余虹”这个名字特别耳熟,好像经常听舍友和同学谈起,好奇心使她不禁抬头看过去。发言时,余虹讲得激情澎湃,脸上流露着常人所没有的通透、无奈和坚毅,正如他发言时的语气。郝清澜听得激动,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余虹看她一眼,脸更加红了。

这次发言,余虹给郝清澜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久,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两人再次相逢。很自然地,两个人聊了起来,相互感觉都很不错。郝清澜非常欣赏余虹的才识。而对于余虹来说,郝清澜的温柔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他内心深处的初恋情伤,给他单一的学术生活带来了一些色彩。随着交往增多,两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李晓童这个名字,被余虹深深地藏在了心底。

1984年6月,余虹和郝清澜结为夫妻。后来儿子余川出生了。小生命的降临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很多欢乐,余虹特别喜欢儿子,不管多忙多累,回到家总要先抱抱儿子,逗儿子说说话。余川稍大一点,其聪颖便绽放出了光芒,一张小嘴很是厉害,说话掷地有声,从不饶人。余虹在享受天伦之乐的同时,从没有间断过学习,拿到文学博士学位后,他又继续到复旦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学习。

到了儿子上高中时,余虹和郝清澜忽然发现,一向聪明乖巧的儿子步入了叛逆期,情绪偏激,对现实不满。夫妻俩试着跟儿子沟通,但收效甚微。一次,余川又在发泄对生活的不满,余虹耐心劝他,他不仅不听,还和父亲吵起来。余虹一时气极,忍不住骂了他几句。余川撒腿就跑出去,直到半夜都不愿回来。从那以后,余虹与儿子之间仿佛总是有一道隔膜,再也无法像以前那么亲近。郝清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理解丈夫的心情,但更替儿子担忧。有时她感到累得虚脱,甚至想不管儿子了,可想归想,儿子毕竟是儿子。作为母亲,郝清澜竭尽所能,始终没有放弃迷失的儿子。

心爱的儿子忽然变成这样,余虹作为父亲,心痛却束手无策。这让余虹感到非常无奈和焦急,这种无奈与焦急渐渐地演变成一次又一次发火。于是,以往这个充满温馨的小家一时成了满是争吵声的地方。对于郝清澜而言,光是儿子就已经让她很头疼了,更别说现在又加上发起火来可怕得要命的丈夫,她实在是受不了了。终于有一天,余虹和郝清澜坐在家里进行了一次长谈,谈话的结果是:协议离婚。

那天办完离婚手续,心力交瘁的郝清澜一走出民政局大门便头也不回地离去。那渐渐远去的背影,让余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幕。两个他爱过的女人以同一种姿态离他而去,使他倍感心酸。霎时间,他热泪盈眶……

婚姻破裂再次给余虹很大的打击,那段时间,他眼圈深陷,头发也以出奇快的速度往下掉,很快就秃顶了。对于儿子余川的状态,他非常担心,曾多次试图和儿子交流,但每次都不欢而散,只好嘱托一个跟儿子谈得来的朋友多开导开导儿子。

随后,余虹就开始了走南闯北的生活,他先后担任过暨南大学教授,海南大学文学院院长和上海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直到2002年,他调到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担任责任教授、博士生导师等职务后,生活才稳定下来。其间,余虹曾在朋友撮合下与一名中学教师成了

家,但因为种种原因,这段婚姻仅仅维持了两年。

再次离异之后,余虹发觉,在自己的心里,最爱的始终是初恋女友李晓童。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因为思念与牵挂,余虹曾多次寻找李晓童。经过同学老友帮着多番寻找,终于有一天,辗转联系到李晓童。看到昔日男友依然对自己一片深情,李晓童十分感动。然而此时毕竟时过境迁,李晓童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余虹和李晓童这一对有情人,面对无情的现实,始终无法在一起。在余虹内心深处,留下的是永远的遗憾。

失败的初恋和两段失败的婚姻,给余虹的心灵留下了永远不能磨灭的伤痛。

病痛如刀失眠如魔,抑郁成结飘然坠落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余虹生前的同事兼好友杨慧林对余虹在学校期间的生活和工作非常熟悉,一说到余虹在自杀前还专门写信给他,将藏书捐献出来,杨教授语气沉重……

作为我国重点文艺学科的带头人,余虹一直走在学术领域前列,但同时,他也要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工作压力。超负荷地工作,长期熬夜伏案写作,又一个人生活,缺乏合理的饮食和睡眠,早在几年前,余虹就得了胃病。

2007年初,这种不舒服开始演变成失眠。失眠带给余虹难以言说的痛苦。为了入睡,他试过24小时不间断地工作,试图让自己足够疲累。办法用尽,但依旧失眠。

2007年五一长假,正在备课的余虹接到前妻郝清澜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郝清澜诉说着儿子余川的种种行径:他大学毕业后,和女友分手了,也不工作,整天待在家里,动不动就发脾气,生气起来和你一样可怕……末了,她请求余虹把孩子接过去,否则,再这样下去,她简直就要疯了。

前妻的话,对于正经受着失眠折磨的余虹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余虹倍感痛苦。从此,他的失眠更加严重了。每天晚上,疲惫的他不能入睡,李晓童、郝清澜和儿子的脸像电影一样在余虹的脑海里不断地循环放映……余虹悲伤而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得了抑郁症。

余虹是个非常要强的人,患病以后,他不想让亲友牵挂,很少向人倾诉苦闷,把一切痛苦都积压在心底。因为休息不好,余虹看起来很疲惫,精神也大不如以前。同事杨慧林注意到了余虹的变化,他特意将余虹叫到一边,问他要不要休息几天,却被余虹婉言谢绝。

令人欣慰的是,过了一个月,郝清澜打来电话告诉余虹,儿子余川经过调整,现在情绪好多了。又过了一段时间,电话再来就变成喜报了:余川考上了美国华盛顿大学。

余虹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他由衷地高兴。晚上吃饭的时候还喝了红酒,心想这下子能睡个安稳觉了。然而事实上,余虹的失眠不但没好转,还越来越严重了。有一阵,他居然两天睡眠总共不足四小时。即便这样,他在课堂上永远都是神采奕奕的,讲到动情之处,他还会举起双手,仰头闭目,一副享受的样子。可等到下课,他便感觉浑身无力,好几次差点晕倒在地。

2007年7月8日,余虹赶到成都和师兄弟们一起为恩师石璞祝寿。石先生见余虹憔悴不堪,瘦了一大圈,非常心疼,劝他要多休息,余虹满口答应。

返京不到两个月,余虹胃病复发了,而且经医生检查,认为已经有癌细胞在他体内扩散。知道自己生命时日不多了,他这才向学校领导请假,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很少参加公开活动。这段时间,余虹感慨万千,在自己的博客中写了一篇文章《一个人的百年》。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这些年不断听到有人自杀的消息……我总是沉默而难以认同那些是是非非的议论。事实上,一个人选择自杀一定有他或她大不幸的根由,他人哪里知道?更何况拒绝一种生活也是一个人的尊严与勇气的表示,至少是一种消极的表示……我们每个人只要还有一点人气都会有一些难以跨过的人生关口和度日如年的时刻,也总会有一些轻生放弃的念头,正因为如此,才有人说自杀不易,活着更难,当然不是苟且偷生的那种活。

病痛加剧了余虹的抑郁和失眠,使余虹的身体备受摧残,写作也受到很大影响。2007年11月,系里需要两篇重要的报告,虽然那时余虹已经申请了停课,杨慧林还是决定自己写一篇,另一篇交给余虹写。余虹答应了。余虹把自己关在家里,两天过去了,眼看时间马上就到了,余虹却只完成了报告的三分之一。

那几天里,余虹的痛苦无以言表。余虹是唯美主义者,也是完美主义者,对学术、对生活、对身体的要求都近乎苛刻。可回忆起自己走过的路,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完美:他不能和最爱的人在一起,疾病让他备受折磨,而现在,连文章都写不出来了……他频繁地想起自己一直研究的海德格尔――这个以研究死亡为哲学出发点的哲学家。在博客上,余虹写道:

不错,你是要死的,你的死是不可替代的,因此,死亡启示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的生命属于你,你应该对你自己的生命负责,独立自决,而不要盲目地将自己委托给他者……

晚上,看着窗外五彩缤纷的世界,余虹似乎打定了主意一悄悄地离开这个纷繁的世界。

12月3日晚,余虹在家里不是写论文,而是写遗书。想想自己在人大,学术研究上得到很大的支持,他将在人大的经历称为“最有意义的几年”,他写道:我愿意把全部藏书捐给文学院,并祝福所有的朋友,如果有来世,愿一起工作……想到那些可爱的学生们,他知道学生们对他的描述:“绝顶”聪明,只在脑袋四周有一圈头发,爱戴一顶帽子,有很深的艺术家味道。现在,他写道:对不起,绝顶聪明的老师要走了。

他将遗书装在一个信封里,出门找了个熟人,托他将信带给好友杨慧林。于公于私,自己都有了交代。

2007年12月5日下午l时,余虹从自己所住的世纪城小区2楼爬上了10楼飘然而落。余虹的死,让所有的人万分震惊。

余川在美国得知父亲的死讯,顿时痛哭流涕。他匆匆订了机票,在等待航班的时候,他上网看到那么多的人在关心父亲。想起以往自己不懂事,他懊悔万分,在父亲的博客上留言道:

一直以来我对于你所从事的事业缺乏理解,并不觉得你做出了多么大的成就。然而今天你让我看到,你平时的一言一行为你赢来了这许多人的爱,许许多多人发自内心的爱与尊重……正如但丁所说‘是爱,动太阳而移群星’,你对学生的爱与教诲,你对朋友的爱与帮助,为你赢得了所有人的心,如果这不叫成功,那么什么叫成功?如果这不是力量,什么是力量?……

余虹带着亲人、朋友和学生的怀念走了,也许他选择的方式不被世人理解,但是他永远是大家敬爱的学者。希望天堂里再没有痛苦和沉浮,只有平静和安宁,也希望活着的人能更好地活着。

链接――心理医生忠告:当心“强大”人格背后隐藏的抑郁

广东省人民医院心理医生于瑞丽说,有些人的人格看似很“强大”,很积极,追求完美,对自己、对他人要求都很苛刻。但越是具有这种“强大”人格的人,在遇到挫折的时候越不会把自己软弱的一面向别人倾诉。“这样的话,抑郁的情绪在心中长久积累,非常危险。”于瑞丽分析道,从一些迹象看,余虹自杀并不是一时冲动,完全是因为婚变、工作压力、病痛等长期积累的抑郁所致。她建议,越是好强的人越要注意疏导自己的不良情绪,可以向知心朋友倾诉,也可以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不能任由抑郁的情绪控制并淹没自己,要努力尝试从抑郁中走出来,学会欣赏生活中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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