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安顺文化

时间:2022-06-27 10:27:48

话说安顺文化

我的家乡安顺,据史志记载,直到元朝才纳入中央王朝的统一体系。东汉以前史载不详;蜀汉政权派昆明部彝族豪帅征服普里(今市郊王武一带),设大姓政权;后晋时期,征戍南宁有功的张氏分土授职,建张番大姓政权于今市郊旧州一带;元宪宗七年(1257年)设普定万户,不久改普定府,以地方自然领袖任知府,朝廷派蒙古族官员驻府实际主持。朱元璋元政权,建立明王朝,最后剩下云南梁王这一蒙元地方政权,必须军事解决。于是地处“滇黔锁钥”位置的这一带地方,骤然空前重要起来。此时的贵州,交通闭塞,土瘠民穷,不可能承受战争后勤(尤其是粮草)的需求。于是朱元璋让官军家眷随同入黔,在驻地范围内择地聚居,称“屯”或“堡”。从此子孙绵延,形成一个特殊的“屯堡人”群落。朱元璋讨滇的主帅顾成、副帅沐英都曾在安顺驻辕,留下“顾府街”、“沐家井”等地名。更在小城四周,留下无数屯、堡。

“屯军”这一历史事件,对安顺地域文化的形成有极大影响,几乎可视为安顺文化的主要基因。

“屯堡文化”的创造者们,百业俱全,藏龙卧虎。他们成批地、有组织地从江淮故地迁徙到一个遥远、荒凉的异乡,要凭双手建造新的生活。解不开的怀乡情结和须臾不离的抱团思想,理所当然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撑。因此他们立下共同的家规家训:世世代代不忘故土,不改乡音,不改衣冠,重伦理尊族谊。他们只能依山就势造房屋,却仍然把家乡石雕木雕的精美技艺展示其间。他们带来先进的耕作、水利、储存、百工制作等等技艺。他们甚至创造了自己的艺术——地戏;自己的宗教活动——唱经;自己的祭祀仪式——拾亭子(有的屯堡称为“迎汪公”)。这种主观上“慎终追远”的理念、客观上生存环境的需要,两者双向作用,很少受到中原地区朝代更迭、风俗演变的影响。于是成为了今日绝无仅有的一块“六百年汉族文化活化石”。

宽袍大袖凤头靴的妇女在江淮型的小桥窄巷中来来去去。寨门外高耸笔立的石碉透露出往日征战的信息。顶着穆桂英、薛仁贵面具的草根演员们在石院里跳踉吟唱。带旋律的屯堡话流动在晒坝上的老人圈里。曾有多起语言学者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想寻找“屯堡语音”的出处,但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屯堡人虽自称“南京人”,实际这是个大概念,略近于“朝廷派来的”,其中包括了江淮的若干小地域,口音本来就互有异同;又在长期的屯堡共处中相互影响,日久就形成一种既有原型又已变异的自成一体的“屯堡话”了。

安顺文化不能与屯堡文化画等号,但有众多的相近之处。在当时,屯堡人是来自先进地区的强势群体;安顺居民也大多是外来汉人。生活方式既大同小异,日常交往也极频繁,相互影响是顺理成章的。

首先,它的主流是儒家思想。我成年后读书稍多,才发现小时候母亲这一代安顺女子,随口说出的许多家常话,竟是有典籍出处的。周作人说,儒家思想对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也产生影响,不是通过读书讲课,而是通过日常言行,化为血肉。这是符合事实的。安顺的科举,据民国《续修安顺府志》统计,明代出进士8人、举人143人;清代进士20人(2人进中书),举人169人。我当小学生时,校长带着全校同学参加过祭孔典礼。

其次,安顺人的“抱团”倾向,也与屯堡人相近。喜认亲戚,血缘、婚姻、族谱等系统之内的真正亲戚不消说,同姓、街坊、转弯抹角的“瓜蔓”关系,都认戚谊。妇女尤重此风,“姨妈姊妹”,终生不渝。我家这种姨妈舅舅,比李铁梅的表叔还多。

重谊自然好客,“忍嘴待客”是安顺主妇的基本守则。很多旅游过黄果树一线的人,都说安顺随便一个馆子的菜都做得好;其实旧时安顺主妇十有九个是烹调高手,做的家常菜远胜饭馆。有句民谚曰:“贵阳人讲穿着,安顺人讲吃喝”。现在旅游普及,有的年轻人专门开了车去吃安顺小吃。但安顺人从来是自得其乐、不喜张扬,只享用,不宣传,最鄙视“款嘴”(自夸自赞)的人。这似乎也与屯堡人恬淡自守的生存方式有关。有一次跟着屯堡文化讨论会的学者们吃了一顿屯堡饭,发现与安顺城居民的家常菜毫无二致。

抗日战争后期,大批江南难民涌入安顺,形成对安顺文化的第二个冲击波。这次带来的是崭新的现代文明思潮:公然的自由恋爱、话剧、歌咏会、群众集会、游行、田径比赛等等。日本投降后,难民一涌而去,但这些新玩艺永远留了下来,成为小城文化的新血肉。1949年解放大军进城,主要成分是北方人;70年代“大三线”建设,又有大批东北人迁居安顺一带。这是又两次相当规模的准移民运动,但对安顺文化的影响较小。

安顺也贡献过一些杰出人物,虽然不多。文化方面,贵州通志的两位总纂任志清(可澄)和杨恩元(覃生),国画雕塑大师袁晓岑,文化学者、西南联大校歌谱曲者张清常都是安顺人。军政方面,中共第一任秘书长王若飞、杰出教育家黄齐生、“一门三中委”谷氏兄弟都是安顺人。晚清有个安顺人何威凤,天资超卓,去到京师,受光绪的老师翁同龢激赏,目为国士,推荐给摄政大臣庆亲王。庆亲王听翁之劝,步行下顾于他。时当酷暑,他穿件汗褡在读书,仓猝之间就这么迎接王爷。庆亲王询以国家图强之道,何威凤侃侃而谈:欲国安必积其德,图国强必选贤任能。庸才在位,于国无益。刘备三顾而得诸葛亮,得成帝业;诸葛一死,后继无人,蜀也就亡了。如得今日之诸葛亮,再加贤能之士,集思广益,共议国是,当兴则兴,当革则革。内政日修,外侮自平;国家富强,则百姓安居乐业矣。又提出当权者要指挥得法,赏罚严明,亲贤远佞,事事秉公;要重视科学,派留学生深研造机械、制武器之学,归为国有。又历数鸦片战争以米,一再丧权辱国韵事实,都是奷佞用事之过。这些话对着庆亲王讲,无异乎当面打脸。

庆亲王勉强听完,悻悻而去,对翁同龢说:你推荐的人才不过狂生而已!何威凤看透了官场弊病,不抱幻想,任性度日。翁同龢始终惜他怀才不遇,又推荐给岑春煊当幕宾。岑很尊重他,相处数年。后来岑调两广总督,何威凤不愿跟去,岑苦留不住,只好放他回贵州。临别赠他一张“盐引”,每年可收入白银三千两。何威凤回省后,唯以琴书自嬉,放浪形骸。不几年,连那张盐引也被盐商哄骗去了,断了经济来源,日益贫困。但他不以为意,不改其乐,依靠鬻书卖画,虽不至冻馁,终于潦倒终身。晚年只与泰庵诗僧虚轩交好,经常去庵里与虚轩和尚谈诗唱和,吃庵里芋头为餐,自号“啖芋轩”,题一联云:“物我争存空世界;乾坤不老一阿罗。”于1918年郁郁而死,享年65岁。与他同受岑春暄赏识,而随岑去了广东的同僚张鸣岐,后来因缘际遇,也做到总督。何威凤曾写过一篇《上粤督张鸣岐团防联络法》,向张提出“辨五方、立五阵、选游兵、分阵勇、号令、应敌、选人材”诸策。

何威凤其人,可视为“安顺性格”的典型,优点缺点他都占了。

上述这些人士,虽然在天资志趣、人生道路、业绩成就诸方面,大大相异,却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走出东关城门洞,走进外面的精彩世界,参与竞技,才取得成功的。有一位前辈说过一句话:“贵州有人才,出了贵州才能成才。”仔细想想,至今仍是如此。

今日之安顺,当然发生了种种变化,与地球村其他角落的差异缩小了一些。但基因毕竟是基因,仍会这里那里地流露出来。我家有众多的安顺亲友。老伴和儿女的共识是:安顺人机灵、能干、热情、风趣,会过日子又看得破世情,活得有滋有味;安顺是今天少有的人情味最浓的小城。二美不可得兼,舍搏取辉煌而取快乐指数,安顺人确是聪明。(作者系省作协原副主席 责任编辑/李 坤)

上一篇:古调乡音觅屯堡 下一篇:陈法及《黔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