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捣乱分子的意外身亡

时间:2022-06-11 03:32:17

【√】牛结实必须死的理由,在中国的法律之中很难界定的,他死于与周围人的不同,与周围人所习惯的生活逻辑和伦理道德的不同

《史记·张仪列传》中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语,原本说的是众口所责,虽坚如铁石之物,亦告熔化;毁谤不止,令人难以生存,而遭毁灭。后来也以此比喻舆论作用极大,众口一词,积非成是;流言可畏,能颠倒是非,置人于死地。 管虎新作《杀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很清晰很简单,但却是用一套十分繁复的电影语言以及神秘的仪式化包装起来。或许,化简为繁,这就是叙事电影的艺术趣味所在。

在成功让观众走进电影院,并耐心坐下观看这部电影之后,导演便开始向我们展现他对个体与社会、传统伦理与自由意志的深入思考。

从影片开始,管虎不惜采用大场面,为我们展现了长寿镇居民为120岁老翁举办盛大葬礼的场景:所有居民均身着黑衣,迎天呐喊,念念有词。这一场景充分展现出,长寿镇是一个在传统宗法制和儒家伦理道德统治下的小镇,虽然时间已经到了20世纪40年代,接近民国末年,这里的生活秩序和运行逻辑却跟千百年前并无太大区别。全镇居民多数姓牛,因而牛家的族长,自然也就是小镇的统治者。他依照儒家礼法判断小镇居民生活中的是是非非。在这样一种安排下,小镇本来应该是井然有序,与世无争。

然而,牛结实(黄渤饰演)的出现完全打破了这一切。他本来就是过路客马老三在小镇上留下的后代,因无人料理才改姓牛。没有受过教育,再加上没有亲人管教,使得牛结实的生活逻辑没有受到任何传统道德的牵绊:他在小镇上白吃白拿,调戏妇女,偷看牛家夫妻亲热,与小孩们一起展开撒尿比赛。

更为致命的是,他救下了按照传统礼教本应殉葬的马寡妇(余男饰演),并与其同居在一起。这样一个遵循自己自由意志,潇洒生活的人,让我想起来加缪名作《局外人》里的主人公莫尔索。然而正如莫尔索不容于当时的法国社会一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牛结实同样不见容于长寿镇的居民。

所有人都想除掉他,却总是无能为力。正面对抗不行,在学成归来、且与牛家有仇的医生(苏有朋饰)的策划下,他们改变策略,通过大造舆论的形式(这种舆论往往又与村中既有的宗法仪式相结合),让牛结实越发地对自己的健康和能力感到质疑。

一个害死牛结实的阴谋就在全镇居民的默契中悄然展开。莫尔索的死,表面上是因为他没有为母亲的死而悲伤哭泣,实际上是因为他与周围的居民都不一样。

同样,牛结实必须死的理由,也是莫须有,或者在中国的法律之中很难界定的,他死于与周围人的不同,与周围人所习惯的生活逻辑和伦理道德的不同。仅此一点,他就必须去死。影片结尾,与其说他是吃药毒死的,其实更是自己被“心病”吓死的。

苏有朋饰演的医生在家中设了一块匾额,上书“心由境生”四字,实际这便是管虎此片中心思想所在。我们过去常说“境由心生”,意思是人们眼中景物的好坏与观者当时的心情有关。比如某人中了五百万的彩票时,周遭一切便似乎都有了天旋地转的幸福感。然而,管虎偏偏逆向行之,讲述了个人在遭遇舆论包裹时的仓皇无助乃至绝望。

这种境遇尤其在当今的社交网络时代更值得重视(片中的故事发生于“四十年代”,但所有人都该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关乎当下的寓言)。从每个人的潜意识来说,都需要站队,都需要一定的圈子来获得一种自我认同和安全感。一旦个人被孤立于公众意识而独存,往往便造就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剧结局。

由此,舆论的力量也直接左右了人的命运。现实当中,马加爵、药家鑫的案子不就很有代表性吗?

当这些少年犯下罪行并通过互联网被无限“放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公众的口水成为了“道德法律”,成为了宣判他死刑的催化剂。只有当这些生命逝去之后,或许才能有点滴的声音从舆论的夹缝里透露出来,谨慎地还原“恶魔”原初的人性面目。

在《杀生》里,黄渤与余男的对手戏最让我心动。余男演的是一个哑巴寡妇,按照村里的规定应当老老实实守寡,偏偏“无赖”牛结实爱上了她。后来,寡妇从开始的抗拒慢慢转向配合,甚至爱上了牛结实,并为他生下一个孩子。戏中的牛结实,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爱了就去爱,一切都很纯粹真实。余男,也是一个重情重义,敢爱敢恨的女人。戏的末尾,村里人决定牛结实与牛结实的孩儿只能活一个,余男用声嘶力竭的手语告诉黄渤“要你活”,然后准备从二楼跳下去,摔死腹中的孩子。牛结实却要拼死保住自己的孩儿,将手中的毒药吞下,呜咽着说“我,我……”。他选择死去,把命留给孩儿。

当牛结实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时,他望向天空,看着天上的云,天上的云化成鱼的形状,这里,他希望自己是条自由自在的鱼,希望自己保持着人性与良知,在所谓的“离经叛道”里活出自由。就像管虎自己说的:“党同应该伐异,从众历来稳定,但是,对于有些生命而言,或许有些悲凉,对于所有生命而言,其实应该充满遗憾,也许等到我们老了,才会听到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声音。”

人活在社会中总是那么身不由己,社会舆论用世俗的眼光压抑着人,压抑着人的自由,压抑着人性,就像鲁迅的《狂人日记》批判吃人的礼教一样,电影用一种荒诞冷色调幽默调侃了这一社会现实,如叛逆孩童般发出人们内心的声音——渴望自由。

电影看到最后也是心碎,牛结实为了保住孩子选择了自己死亡,他挨家挨户地告别,奉还曾经偷走的东西,他向所有人磕头,企望大家保住他的孩儿,“孩儿无辜……”,他嘴里念着,然后拖着漆成蓝色的棺木,自己上山等待死亡。

这场设计死亡,没有人有能力杀死他,除了他自己,除了他对爱的选择。就像电影的主题一样,心由境生,在一个普遍价值的环境中,个人在舆论的包裹中是如此的无奈,如果你想像戏中的牛结实一样自由自在地活,就要有在世俗中不染的勇气和能力,还要甘于承担一切的后果。

总的来看,管虎的这则影像寓言体现出了一份艺术家对生命、对社会舆论机制的反思,在喧嚣的商业至上的时代,这份冷静是值得推崇和给予敬意的。尤其难得的是,通过诸位演员各富魅力的演绎、复杂灵活的空间调度、快速强劲的镜头剪辑以及黑色幽默的布局。

《杀生》拥有十分酣畅淋漓的娱乐性和观赏性。但我仍然认为,观众不要把它简单地定位为一部商业大片,因为《杀生》终究是一部个性色彩十分突出的艺术作品,片中任达华饰演的那个唯一正常理性的角色,或许就是管虎导演在这个社交网络时代自我追求的目标吧。

我想,也正是这一撇个性化的异色,让《杀生》在近期的国产片序列中独树一帜。

在《杀生》中,没有类型片中图谱化的人物形象,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裸的人性复杂面目。

正像牛结实这个地痞混蛋,当他得知村里人要扼杀他和寡妇(余男饰)的亲生骨肉,他也会突然激发出伟大的父爱,不惜以自己的死亡为交换。村里的那些蝇营狗苟的村民,他们既是牛结实的受害者,同时也是杀死牛结实的元凶。即使任达华和苏有朋的医生角色,其实也像是一体的两面,代表着人性的良知和凶恶—救人还是杀人,这实在是个两难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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