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考“内语”

时间:2022-05-27 12:05:04

我在美国留学时,有一年,按系里的统一规定,每个博士候选人都得通过外语考试。所谓“外语”,其实是特指德、法、俄文三种,其他一概不算。

考试方法倒有两种:一是拿一篇外文文章,在规定时间内译成英文,再由系里的外语委员会评定成绩;二是到外语系修德、法、俄语一个学期,由任课老师出题考试,成绩良好以上即可过关。这第一种方法听起来倒是挺诱人,可咱当初在大学那会儿英语能学好就算不错啦,第二外语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我们只有修课这“华山一条道”可走。

这可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小路啊!一位师兄曾心有余悸地对我谈到他修课的经历:成天拿着一摞德文卡片背来背去,连眼睛都背直了,走路时老撞人。最后还是闹了个不及格。第二年又得重修。嗨,我这辈子从未不及格过,没想到来这开了“洋荤”!“喏,这是我用过的课本和卡片,拿去吧,希望能给你省些时间。”

在美国考外语难?熏留学生中一届一届传递着这个信息。

为了对付这个拦路虎,大家难免聚在一块,合计个对策。师弟师妹们都是应届生,年龄差我一截,但他们英语说得比我溜,脑子也比我活得多。我把上一届师兄的“苦水”重倒一遍,师弟师妹们顿时咚咚打起了“退堂鼓”。商量来商量去没个头绪,屋里真是“愁云惨淡万里凝”。正在百般无奈之际,忽听角落里传出一声冷笑。我循声望去,是素有“智多星”称号,从武汉来的小林。

“林老弟有何高见啊?”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笑你们死心眼,干吗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根本?这事哪还有什么根本!大伙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都瞅着他等下文。小林见状来了劲,伸出两个手指,不慌不忙地说道:

“所谓外语,不就是非本国的语言吗?你们还在翻老黄历,总觉得这是国内,除了中文以外的都是外语。喂,醒醒!这里是美国,除了英文以外,包括中文在内,都是外语!”

呵,不愧是“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鬼小子说的还挺有道理!咱们以前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呢?

“好吧,就算中文在这儿是外语,可这和考试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位师妹不服气地反问道。

“嗨,你怎么就这么转不过弯来?既然中文算外语,我们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到系里要求把中文列为考试项目之一。只要系里一同意,我们不就可以轻易过关,免受修课之苦了吗?我明天就上系里说去。咱们给它来个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考‘外语’变成考‘内语’,各位意下如何啊?”小林终于亮出了底牌。

哗……大伙儿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第二天上午小林代表大家去和系里负责“考外”的教授谈判。中午吃饭时分,他兴高采烈地当众宣布:系里已原则上同意了我们的要求,可把中文列为外语考试项目之一。听到这个消息,师弟师妹们个个手舞足蹈,喜形于色。

中文也被当成外语的消息很快像风一样的在研究生中间传开了。来自其他国家的同学也蠢蠢欲动,想把本国语言塞进来凑数。还是几个高年级的学长劝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先让中国人试试再说。如果成了,顺水推舟;如果不成,免开尊口,省得和系里关系搞坏。

转眼考试的那天到了。我拎着书包准时到了考场。为了保险起见,我带了汉英、英汉字典,还顺手夹了一本新华字典。其他同学则个个信心十足,嘻嘻哈哈,大模大样地进了教室。

出题监考的是东亚语言系系主任史密斯教授。老人家戴着副宽边眼镜,白发苍苍,一副学者风度,对中、日、韩古典文学造诣极深。

考试之前,史老用流利的汉语讲了几句话,大意是自己教了一辈子中文,对中国的古典文学推崇备至。生平也是第一次有幸考考中国学生,看看他们的传统文化根底有多深。今天是开卷考,内容是汉译英,希望大家各尽所能,把文章翻译好,接着就往下发卷子。不知是不是“作贼心虚”的缘故,史老话虽不多,却让我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我正打开书包往桌上放文具,猛听到教室里一片哗然,同学们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这,这怎么翻哪!”

“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

我心头一哆嗦,赶忙打开卷子。竟是屈原大名鼎鼎的《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为灵修之故也!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

放眼望去,师弟师妹们和我也差不离,大家都有一种被“宰”了的感觉。

史老先示意请大家静一静,再不紧不慢,意味深长地说道:“这首诗是中国文学宝库中的不朽名作。我个人认为每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国人都应该读过它。我的要求不算过分吧?”

大家顿时不再说什么了。哪个有胆量承认自己是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国人呢?

我朝坐在边上的小林做了个鬼脸,意思是“看看你干的好事!”他对我苦笑一声,嘴巴撇了撇,只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我是“”前上的学,因为喜欢古典文学,所以能看懂一点点文言文。屈原的故事我虽不陌生,但这《离骚》我半猜半蒙也就只能勉强读个大概,要我把它译成英文,没门!其它都不说,光题目“离骚”这两个字该怎么译就够我折腾的了。

从思想内容上看,字面上大概应译成“离别的牢骚”,可是从艺术风格上看,字面上似乎译成“离奇的”更好!另外的同学们或双眉紧锁,或搔头抓耳,或长嘘短叹,或频咬笔头;有的两眼望天,仰观上苍;有的低头不语,俯视大地。不知情的人猛一看还以为我们是一群来自中国的苦吟诗人,又有哪个会想到我们不过是一帮连本国文字都看不大懂的中国学生呢?

“书到用时方恨少”,我那本半新不旧的新华字典竟会被当成“祖传秘籍”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很快就不知所踪。

正在胡翻乱译之际,史密斯教授被人叫出去商量什么事情。他老人家前脚才走,一位上海来的小师妹就回过头来小声问我:

“师兄,屈原格个家伙啥辰光当过皇帝?阿拉哪能从来没听说过啊?”

我心里一急,嗓门难免大了点:“三闾大夫当皇帝?!别说您没听说过,咱们这儿哪个听说过的把手举起来!”

教室里响起一阵哄笑声。

师妹也不甘示弱,音调比我高了八度,“伊拉要是没当过皇帝,格那好兴自家自称‘朕’呢!?”

皇帝自称“朕”是从秦始皇开始的,离咱们屈大爷去世有好一阵子了。在那之前是人人皆可为“朕”的。

“在这里‘朕’字作‘我’字解。别问为什么,快抓紧时间翻吧!”我实在无心恋战,怕越解释越说不清楚。

还没等我拿起笔,边上又有人将一个问题扔了过来:

“师兄,这‘灵修’是何方神圣,干吗屈原老提到它?”

我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提问的竟是“智多星”小林!

“‘灵修’是妻子对丈夫的美称,就像现在我们说‘亲爱的’一样。你们家小陈不是常常称你为‘灵修’吗?”我阴阳怪气地故意问道。

“哈哈哈……”教室里的哄笑声比刚才那阵还大。小林和妻子小陈,是我们大家公认的恩爱夫妻,我实在忍不住要利用这个机会吃他点豆腐,谁让他把我们带到这个死胡同里来的。

史密斯教授正好回来,我们的讨论就此打住。

这只是个小插曲而已。我们在这场“内语”考试中出的其它丑实在太多了,我看我就不必再浪费笔墨来糟蹋我们自己了吧!

总而言之,这肯定是我们这一辈子遇到过的最狼狈不堪、最丢人现眼的考试。

我们灰头土脸地交了卷,从教室里鱼贯而出,没人愿意说一句话。卷子很快就批好了。放榜那天,大家结伙去看成绩。望着我们清一色的“不及格”,同学们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对我们来说,这是生平第一次中文不及格,的确值得纪念,所以大伙儿不约而同地一起上了“麦当劳”。

几根薯条下肚, 小林开了腔:“这回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实在对不起大家!”我赶忙安慰他说:“这次考‘内语’不及格着实让我们出足了洋相。当然,翻译不出《离骚》不等于数典忘祖。而且考中文只考文言文也有点以偏概全。不过从这件事上也让我们更明白,这世界上的知识,只能老老实实花功夫学来,没有捷径可走的。”大家一齐点头表示同意。

“更重要的是,”小林接过我的话头,“虽然有人认为我们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但我们自己不应该自满自足,自我陶醉。大家想想,我们是中国人,和中文打了一辈子的交道,通晓本国的语言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一考就露了馅:我们对本国的古典文学连门都还没进呢!”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老夫子有知,听到我们这番讨论,定当含笑九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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