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契约的“妥协”艺术

时间:2022-05-06 12:07:36

中国式契约的“妥协”艺术

我在担任某石油公司马来西亚南区分公司经理的时候,任务之一是与当地华人油品经销商谈协议。当时我还年轻,有冲劲,大概也有点天真。一次在完成磋商后,经销商和我握手,依习俗共同举杯饮茶,感觉无比热络。接着我从公文包里取出公司的正式协议书,添上数字,准备签署。这位经销商见状大吃一惊,问道:“你干什么?”我说:“我只是把刚才双方同意的数字添上罢了。”他却说:“我们已经说定,为何还要这些法律文件?你这样做不免令我起疑,是否协议对你有利,你打算运用法律的力量来保障有利于你的条款?”他接着又说:“在我们的文化里,一份好的协议必可自动落实,协议达成时,双方在欢喜中握手。假如只有一方微笑,而另一方却皱眉头,那么即使诉诸法律,也无法使这样的协议落实执行。”

最后经过我的解释,他终于相信那只是一纸徒具形式、没有实质意义的例行合约。这段插曲让我非常记忆犹新。

在我所成长的英国文化环境中,大家都相信成功的协议是只有自己会笑。我们总是认为,协商的目的就是牺牲对方的利益以增进己方的利益。因此,协议一旦达成,便需借助法律的强制力使己方权益获得保障。但在中国的文化环境中,大家可能都认为协商的目的是找出皆大欢喜的解决办法。难怪英国社会需要如此庞大数量的律师。

我后来了解,这种“中国式契约”的意义,不仅在于它告诉我们如何建立长久的生意关系,更在于它阐明了一个原则:妥协是进步的先决条件。唯有双方各让一步,才能创造双赢的局面。它让我们知道,彼此间必须相互信任,对共同的未来有信心。进一步而言,它告诉我们奉献牺牲的道理,让我们知道放弃一些眼前利益,可以避免未来之弊。后者,更积极地说,体现了投资的原理―现在花钱,将来回收。

假如我们不准备放弃某些东西,不愿意为未来下赌注,不能承担托付他人所带来的风险,那就别谈成功合作。一味追求自身的短期利益,贪求赢得一切,只会造成永久的对立,破坏合作关系,阻碍进步,徒然造就更多法律与强制执行机构。

中国式契约促使我对人类的文化习惯进行全面的反思。我相信,追求自利的行为,必须用同理心加以平衡。正如亚当・斯密一再提醒的,同理心是一种换位思考,是一种推己及人的感情,是道德行为的真实基础。唯有具备这种同理心,我们才能甘冒风险,把未来托付给他人,才能给予他人超出其所应得的信任,或希望使素未谋面者的生活得到改善。自利行为如果不受制衡,将让社会变成一团混乱。英国历史上曾经有这样的例子,农民在轮耕共有土地期间,都设法在短期将土地资源利用到最大极限,由于大家都这样做,最终导致共有土地毁坏,大家都无法利用的悲惨结局。

将“妥协”说成是一种美德,听起来很矛盾,因为妥协通常是软弱的象征,或被认为是失败的表现。一般人认为强者不会妥协,而且原则问题是永远不该妥协的。我却认为,刚好相反,强者不但知道何时该妥协,而且知道若为维护某个更重大的原则,所有的原则都可以妥协。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里,我们所面临的绝大多数命题,都不是那种非对即错,可以在其中简单择一的。如果是那种简单的情形,妥协的确是软弱的表现。我们面临的情况要远远复杂,许多时候我们必须在都是对的选项中做抉择。我们希望既多花点时间在工作上,同时也多花点时间和家人相处;我们希望既尽到公司的社会责任,同时获利丰厚;我们希望信任下属,同时必须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有时候发生关系的双方会有利益冲突,假如双方都不肯妥协,就无法推动任何事情。由于双方都拒绝让步,事情就僵在那里。人们为了“自尊”,竟宁愿牺牲进步。

唯有为了追求另一个更伟大的目标或更伟大的原则,我们才会牺牲某个原则。然而,生命中大多数的妥协并非关乎原则问题,而与利益有关。假如不做这些妥协,我们可能会没有盟友,也没有进展。因此,中国式契约的哲学虽然未必带给我们更多荣誉,却可以带给我们更多收获。

当我们试图在眼前需求与未来需求之间寻求平衡之际,也不得不有所妥协。我们都知道,要获取自己最想要同时也是对我们最有益的事物,健康、爱、长寿,必须放弃若干眼前的快乐,或者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情。换言之,我们知道,通过妥协可以处理大多数我们喜欢却对我们有害的事物。

这里的悖论是:为了未来的利益而牺牲眼前的享受,妥协的程度应该在哪里?一切投资都是为了明天更美好而放弃一部分今天的东西。假如我们对未来有信心或有所期待,投入才有意义。而这通常也是另一种妥协。为了子孙后代有一个更干净、更安全的环境,我们打算克制我们的不良习惯到什么程度?我相信,只有当我们的眼光能够不再局限于自己的一生,当我们能够接受世上存在着比自己更重要、更长久的事物时,我们才会愿意那样做。

哲学家卡尔・波普曾说:“每个人所知道的事情各不相同,但每个人所不知道的事情都是无限的。”在无人确知未来的情况下,我们都有做梦的权利,但是,任何意愿或梦想,若要让他人心甘情愿地接受,就必须采取某种形式的中国式契约。在这种契约里,各方利益,不论是眼前的还是未来的,都能够获得了解与注意。

(摘自《觉醒的年代》,【英】查尔斯・汉迪著,周旭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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