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贸市场般当下生活的悖谬书写

时间:2022-04-10 11:09:37

农贸市场般当下生活的悖谬书写

“石榴树上结樱桃”,既是李洱长篇小说的名字,也是他很多作品对当下生活种种悖谬情景的写照。不管在农村还是在城市,“现实的石榴树”在“农贸市场般的复杂利益规则”下,不知结下了多少“意料之外的樱桃”。

走在现代文学馆被树荫和楼房挡去一部分阳光的小路上,记者看到李洱正站在办公室楼下的不远处。几句简单的寒暄以后,他指了指一株菩提树下的一丛嫩苗,“我儿子种的葫芦发芽了”。从气色上来看,李洱看上去不太像是前一天只睡了4个多小时,“昨晚还做噩梦,梦到儿子扒着栏杆哭喊,还下着大雨”,“早上要送他到幼儿园吃早餐,他怕迟到,说要找他妈妈告我状。”讲到这里,李洱露出了掺着些许恍惚的幸福的表情。他曾在上海和郑州生活过,在大学教过书,编过杂志,现在除了照顾孩子,总体上“这两年的生活节奏比较稳定”,虽然他时常描绘当代生活的困境。

在确定自己的作家理想之前,李洱在小时候学过一阵绘画。采访的前一天,他还在北京农展馆看画展,与一个策展人聊到了他小学时的绘画老师。

“我是跟着豫剧团的一个唱戏的人学画。他在《杜鹃山》里演叛徒温其久。”因为演的是叛徒,所以他的老师可以留长发,有着现在的画家才有的那种派头。那时候他描摹写生的主要是故乡的一条河,叫沁河,是黄河的一条重要支流,据说“沁园春”这个词牌就来自这条河。“歪打正着的,这多少培养了我的形象思维能力。”而李洱“对文字最初的敏感,对世界最初的体认”,很多都来自他的小学语文教师田桂兰,“我最早的阅读,就是在她的引导下对自然的阅读。河岸上盛开的梨花,蒲公英洁白的飞絮,校园里苹果树上的枯枝等,都是我们的语文课本。”

李洱是河南济源人。他虽然常常提到济源,但对故乡的描述,在他的小说中却并不多见。在他前阵子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白色的乌鸦》中,一篇名为《故乡》的小说的背景和济源比较贴近,小说中描绘了各种有些荒诞的变迁,主人公歪打正着回到故乡,故乡的风景被旅游公司“神化”,自己在老教师的记忆中变得混乱,之前欺负他的女生再遇到时成了亲昵的对象,而在最后却意外成了贩卖野生动物的帮凶,一系列看似迅速的改变之下,是返乡人在故乡的无所适从的尴尬处境。

“《故乡》这篇小说的背景当然可以理解成济源”,而李洱的家乡也如同小说中所描绘的那样,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前些时间回老家,他“只认得家里的门,但找不到亲戚家的门了”,“甚至有可能一夜之间,连你的狗都找不到自己的家门了”。当年他曾经临摹过的沁河,现在的水已经很小了。李洱在一篇散文中曾这样描述过这条河以前的样子,“每年夏天涨水的时候,河面上就会有成群的牲畜和人的尸体。那些牲畜被排空的巨浪抛起,彷佛又借尸还魂,恢复了它的灵性,奔腾于波峰浪谷。而那些死人也常常突然站起,仿佛正在水田里劳作”。他后来在《百年孤独》的开头部分找到了同样的经验,“夏天涨水的时候,不叫涨水,叫发大水。水势浩大,真是有万马奔腾之势,河面上漂着人和动物的尸体,还有水缸、房梁、各种农具。那是发大水的时候把上游的某个村子给端掉了。但我没有画过这个,教我画画的老师也没有画过。他要画的是那种长虹饮涧的画面,是火车沿着山脚开过来的画面,是正面的、歌颂式的,或者就画刘少奇或者王光美,当然是画得青面獠牙的。”前年,李洱曾随南水北调考察团从北京去丹江口水库,在考察的路上,很多人都认为沁河已经干涸了。他说,怎么会呢,那是北中国唯一的一条没有被污染的还在流淌的河。

李洱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肯定也有故乡济源的背景,但写的不一定是济源的事”。“写一部乡土中国的小说,一直是我的梦想。当然是现在的乡土中国,而不是《边城》、《红旗谱》、《白鹿原》和《金光大道》里描述过的中国。我说的是现在,是这个正在急剧变化,正在复杂的现实和语境中痛苦翻身的乡土中国。”

这样的乡土中国,在李洱的眼中,很像是个“农贸市场”。

“我说的农贸市场,是说我们的城市,说我们的现代化。《红楼梦》里面,有农民吹牛,说进城以后见到皇上了。别人问他皇上什么样,他说皇上骑着毛驴,左手捧着金元宝,右手也捧着金元宝。我们很多的城市人想象出来的现代化的城市生活,就是楼高,人多,车堵,地皮硬。我们的现代化太表面了,外表光鲜,内里邋遢,就像驴粪蛋下了霜。现代化的目的,说白了。就是要让人的生活更有尊严,心灵更自由,但我们现在远远谈不上。我们连基本的食品安全、药品安全、儿童入学问题,都还没有解决好呢。我们的媒体有时候很会自个儿哄自个人开心。比如,很多媒体一直说中国已经超过欧洲了,欧洲差不多已经要破产了。真是满嘴跑火车。你只要到了欧洲,你就会发现,我们的媒体简直是在不负责任地开玩笑,跟那些老牌的发达国家相比,我们真的就像个乱糟糟的农贸市场。”

“《石榴树上结樱桃》写的是现在的中国乡村,它当然更是个农贸市场,这个农贸市场还不是以前的农贸市场,而是全球化之后出现在中国的农贸市场。写这样一部小说的想法由来已久,上世纪90年代后期就有了,因为那个时候开始,我们的乡村也开始被卷入全球化进程,外部的各种信息,包括西方的话语,可以影响到乡村人的生活。”

当下生活急剧的变化,以及农贸市场般利来利往的人际关系,被李洱反映在《石榴树上结樱桃》这部小说里,就是在一次农村换届选举中,各种与自身利益相关的细密且严谨的当代农村生活的心计暗斗,而农民们一边谈论着“女权主义”“可持续发展”等代表现代文化的词汇,一边却塑造了农村颠倒俏皮话“石榴树上结樱桃”的形式感与结果。眼看斗智斗勇稳操胜券的村长孔繁花,最后一刻却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相比李洱第一部长篇小说《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的语言更加平实,结构更加直观。《花腔》是李洱思考历史中知识分子命运的结果,“我想以个人的方式、小说的方式,表达我对我们置身其中的20世纪的看法”,小说通过不同人物的讲述,侧面描绘出了主人公知识分子葛任的生死谜团。而《石榴树上结樱桃》虽然描写的是农村的事情,但李洱也是以知识分子的角度出发,讲述农村和城市都可能发生的悲剧。在之前的访谈中,李洱在被问到自己和阎连科小说人物描写的区别时提到,“同样是一个农民,我的小说中的人物说的话,与阎连科小说中人物说的就完全不一样。他写的是土八路,我写的是喝过墨水的新一代农民。他喜欢写原生态的东西,甚至是比原生态还要原始的生活。我想在人物身上更多地展示现代文明的因素,现代文明是怎么改变农民的话语方式的。这也是一种真实。比如农民的语言中会出现美国总统选举、全球化、可持续发展战略等。对我来说,关注农村就是关注现实、关注城市。”

《石榴树上结樱桃》自发行以后,李洱收到不少读者的反馈,“有的人说你写得太真实了,也有的人说你写得还不够真实。他们说,还有更精彩的故事你没写呢。有的人就想让我把跟村干部打架,村干部贪污,某个村干部把留守妇女肚子搞大的故事加进去”,“有些人认为你写得很真实,但不够狠,有些人却认为你不真实了,有想象的成分。有过乡村经历的人,和没有乡村经历的人,读这部小说的感受又有很大差别。这是因为我们每个人,对乡村的感受都不一样,众口难调。”李洱说,乡村的变化,带给人的感受是非常复杂的,对于这些复杂的感受,“你必须找到一种方式,找到一种结构,把它表现出来。”

在急剧变化的农贸市场般的当下生活中,李洱的短篇小说则较多书写知识分子的生活遭遇和精神困境。

前阵子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白色的乌鸦》,收录了李洱以前未成结集的短篇作品,这些小说的主人公多为知识分子,在作品和作品间长达10多年的时间跨度下,他们形成了一幅横向的知识分子的群像。每个主人公都面临着不同的生活中的荒诞缪悖,都有自己在当下生活的精神困境。

其中《林妹妹》这篇小说,以配狗的主线侧面反映了中学教师崔鹏的荒诞的身份认同感,高档小区里住着有钱人,他们身份的直接反映就是他们遛的狗,最后他的吉娃娃母狗林妹妹没有和小区教授的狗成功,反而和小区外面的土狗搅在一起(很像是抖了一个包袱),配狗愿望破灭的崔鹏颜面扫地,立刻变了一个人……

“狗在所有动物里边,是跟它最初的模样,变化最大的。狗是根据另外一种动物,也就是被称为高级动物的人的意志,在不停地被改变。它的身体、性情、内脏器官的运作,都接受了这种改变。它是一种被异化的动物。当一种野性的动物,臣服于另外一种动物的权力、意志的时候,它太可怕了。当狗已经不是狗的时候——现在的狗有的也不忠诚了,也不会看家护院了,它离自己越来越远了。狗生活在自身以外。这哪是狗啊。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是人性的某种写照。”

而在书写光怪陆离的当下生活的背后,李洱经常会有一种无力感。

“中国有个‘文学介入现实’的传统,实际现在介入非常艰难。你常常感到很无力,因为你的作品对社会的影响是非常非常微弱的。你在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从事写作的时候,你很希望通过作品能够做出某种呼吁,你的作品能够具有某种反思性的力量,成为一种对基本价值观的诉求,并且这种诉求会影响到某些人。这是很多人从事写作的一个隐藏的梦想。你会发现你现在的这些想法被粉碎了,你的写作几乎对社会、对人产生不了什么作用。作品的作用似乎只是局限于某种审美领域,它就是放在读者案头的一本书而已,类似于陶罐。这个是让人感到有点失望的。当然了,你也可以安慰自己,说这本来就是文学本来应该处的位置。你会想,嗨,自古以来,至少中国的很多作品,也就是写写登高望远、暝色起愁罢了。中国文学有这样的传统。而西方有些作家也放弃了通过文学对社会提出某种要求,他们往往以另外一种形式参与公众生活,比如作为一个有名的公民,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公知’,在街头做出某种姿态。他们通过文学获得的知名度,然后再对社会构成某种影响。”

“写作本身也会有无力感,你会发现你在现实中接收到的刺激或者信息非常复杂,非常矛盾,你很难做出某种价值判断,它使你在写作时变得困难重重。这是一个价值观分崩离析的时代,我经常举一个例子,曹雪芹作为一名作家是非常幸福的,他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他知道自己的价值观在哪,他有精神的支点。我认为中国当代作家仿佛是在黑暗中摸索。所以,我又常常觉得现在的中国作家确实是在做某种义务性劳动,是在为后代的作家铺路。有人可能觉得这么说太矫情,但这确实是我真实的想法。中国的现实太复杂了,两千多年来中国文学,其实很少能为中国当代作家提供摹本,西方文学也不能为中国当代作家提供一个摹本。现在的作家,有可能是在为后代的作家提供经验和教训,提供一个可资借鉴的摹本。”

李洱的办公室位于文学馆的二层,屋内阳光充足。谈论写作的无力感的时候,他的语气明显比他介绍家乡济源的时候低沉。文学馆的工作打散了他书写长篇小说的整块的时间,但也“拉近了和现实生活的距离”。李洱正在修改他的长篇小说,他说这部作品完成后,他的下一步作品准备以纯写实的、非虚构的、类似于报告文学的方式,来书写自己家乡的变化。他说,他的名字中的“洱”,指的就是他“时刻都能听到故乡河流的水声”。那两条河,一条是济水,它虽然在唐代就干涸了,但他能从历史中听到它的水声,另一条河是沁水,它的水声时常响彻在耳边。

上一篇:新书推荐: 下一篇:詹姆斯.卡梅隆的心 你永远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