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向左,凤凰向右

时间:2022-03-27 03:54:14

边城向左,凤凰向右。经年累月的淘漉,并没有使边城变老,她被精心保存在书籍中,一如往昔般美好。

提及凤凰,不可不说沈从文。古城遗风颐养着先生的灵性,先生的妙文氤氲着古城的丰姿。一本薄薄《边城》,已经写尽凤凰的山水、风物与性情,那弯旖旎多情的沱江,载着两岸明丽如画的吊脚楼,不知在多少寻梦人的灵魂中摇曳。

也许是江水太过粘稠的缘故,青山如此遒劲,竟遮挡不住凤凰的秀色,如同少女的手臂,青青葱葱,从袖管中伸展出来,尽显纤弱柔美。那么,就不要拒绝她的好意吧,叫上三两好友,乘一叶乌蓬船顺流而下,不觉间,你已成为翠翠邀约的故人。

江水舒缓不惊,像极了古城的节奏,处处透着恬淡和闲适。两岸民居、祠堂、商铺新旧交杂,多有层次,风格却如出一辙,皆是飞檐斗拱、青砖黑瓦。近处的建于石壁之上,用碗口粗的木棍砌成细密墙垛,似乎摇摇欲坠,实则固若金汤;远处则埋设于青翠之中,顺着逶迤山势连绵起伏,一转身的光景,就藏匿得无影无踪了。也许是风俗使然,家家户户红灯高悬,透着喜庆。隐约从阁楼间闪过俊俏的身影,不知谁家女子在悄然顾盼,屋檐下,一根竹竿挑着几件花衣衫,日光之下分外鲜亮,也许还藏着她们的心事吧。岸边经常有满脸堆着褶皱的老太和风姿绰约的洗衣净菜,船家一声清亮的山歌,除了唤来永远的回响,还有高崖处、竹林中阿妹的应和。随手翻开《边城》,先生的文字跃然纸上――一个对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做30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自然的大胆与精巧,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

清流百转,船已靠岸。刚刚踏上码头,立刻淹没于熙来攘往的人潮。清秀婉约的古城突然变了一番模样,让位于喧哗与嬉闹。孩子们像串串欢快的音符,从跳岩石桥上蹦跳而过,为元朝旧作刻下细碎的印章。转角,黄永玉手书“虹桥”二字赫然在目,这条横卧沱江之上的彩练,竟也浸润风雨600年。从前的烟馆早已变成商铺和茶舍,桥的第二层正中,则是凤凰观景的最佳所在。凭栏而望,可见迢遥远山,蓊郁苍翠,似藏沱江之源;可见匾额旗幡,迎风招展,细数着时日的流转;可见游人如织,或小酌或畅饮,偶尔还会摆姿势拍照,带走的是记忆,留下的是瞬间。唯有那弯沱江,怀着永远的清幽静默,不疾不徐,像是识破世事的隐者,挥别喧嚣尘世,从此坐拥山林。

如果你过于性急,古城不会刻意挽留。凤凰从来不喜欢来去匆匆的过客,任何粗糙只会给它带来伤害。凤凰是一杯功夫茶,更是一坛陈年酒,须耐着性子,假以时日,观之读之品之思之,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凤凰怀古,容易迷失方向。整齐划一的民居布下谜局,外人很难洞穿玄机。而那一条条石板街,就像形成了某种暗码,让你循着隐密的符号,将记忆唤醒――土家族和苗族是湘西主要的世居土著。秦一统中国后,征服与反抗、同化与分野便成了两千年来湘西大地的主旋律。明朝嘉靖年间,朝廷为了扼制西南苗民,兴土木,筑工事,一座军事重镇应运而生。如今,响彻云霄的厮杀声早已散尽,土炮喑哑落寞,梭镖锈迹斑斑,美丽的小城却得以存留。世事多造化,如果没有凤凰,必不会有从文先生的湘西情结,我们又到哪里寻找这座温暖的边城呢?

静静地走进凤凰,古宅旁边总有小街,连通多条巷子,星罗棋布,四通八达,因为窄,任何车马都不得施展,只能步行。也只有步行,你才不会疏漏每一寸新鲜。各种酒家、商铺、杂货店中人头攒动,蜡染、银器、折扇、披肩、象牙梳、刺绣、褡裢、乐器在买家手中把玩传递,随着讨价还价,变成了游人争相炫耀的物件。犹如素拼围碟后的正餐,比邻寻常百姓家,还有杨家祠堂等明清古宅,一脚踏进去,便觉豪门深似海。室内颜色晦暗,桌椅似已落地生根,隐隐透着陈腐气。房檩、门楣、凭栏、天窗绘有飞禽走兽,据说是祈福辟邪之用,却不知后辈是否得了前人的庇荫,而匆匆百年间,这正堂、天井、阁楼里又曾经上演多少欢爱与仇怨,此刻却空留雕梁画栋、古木参天。正替古人担忧,冷不防,一个裹头帕戴项圈身着苗服的少女从眼前匆匆掠过,却不见了翠翠逃离般的羞涩,想来在她眼中,我们也必不是能用歌声使她灵魂轻轻浮起的傩送吧。

没有任何征兆,随着人流涌入一家四合院,竟然就是沈从文先生的故居,一如其他房舍般平常。院中有正房、厢房、前室十余间,书桌和藤椅已经破败,残存着先生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四壁之上,留有先生墨迹,还有不同时期的影像。从年少的英俊,到耄耋时的淡然,先生用86个春秋爱世界、爱人类,以“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为我们奉献了那么多浪漫而乡土气息浓郁的作品,纵使命途多舛,却仍然怀揣明净之心,坦荡示人。听涛山上,先生的遗骨与竹林清风为伴,连墓碑都是多余的,南华山的一块天然奇石,似乎更契合先生的风度。“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寥寥数字,道出了先生做人为文的要义,而先生的思想和品性,又有多少后人在效仿呢?

每个初到凤凰的人都会感知它的变化。白天,它掺杂在游人的脚步和摊贩的叫卖声中;夜晚,摩肩接踵的酒吧街和大排档更使凤凰多了一分时尚。其实,这种变化由来已久,沈先生在《长河・题记》中曾写道:“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惟实惟利的人生观。”彼时的凤凰已经与边城大相径庭,我们又怎能苛求今日凤凰如梦中桃花源呢?

边城向左,凤凰向右,两座小城正朝不同方向走去。经年累月的淘漉,并没有使边城变老,她被精心保存在书籍中,一如往昔般美好。而凤凰正悄悄地改头换面,在欲望的催促下,完成迅速而无奈的迎合。沈先生的隐忧不无道理,所以才怀着痛惜的情绪,用平静而略带伤感的倾诉,记录下了那个曾经孤寂却远离功利、庸俗和浅薄的湘西,这不只是一次文化拯救,也许对于先生来说,并不亚于灵魂的祭奠吧。而每个走近凤凰的人,当他悄然离去的时候,能够用心感知湘西文化的传承,在记忆里留驻山水的美好与永恒,已经足够――种下一粒沈先生的智慧,每个人都会收获自己的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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