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放弃 11期

我在快拿到博士学位的时候放弃了读博士和大学里铁饭碗的工作，去做一个还没有把握能够养活自己的自由艺术家，或者在车祸后放弃打官司和得到很多保险金的机会，或者在政府补助艺术家住宅申请最后一轮的时候放弃，都是凭感觉而非靠理性分析决定的。人总应该放弃一些东西，难的是放弃一些表面看去不应放弃、放弃了可惜的东西。我的另一个重要原则是，只跟我喜欢的人打交道，假如碰上令我不舒服的人，再有利益的事也宁愿不做，决不委屈自己。

几年前我做了一个决定，放弃了一个可能对我一生道路有重大改变的机缘。那是我和一个在欧美非常权威的艺术评论家和策展人的决裂。这个人在70年了关于安迪·沃霍尔的专著，建立了沃霍尔在艺术史上重要的地位。此后他还写过另外三本关于沃霍尔的书，也写了关于很多别的大艺术家的书。在和我相识以后，他将我列入他写学术专著的五年计划之中。计划中还有创造在世艺术家拍卖纪录的杰夫·昆斯，世界上最负盛名的女雕塑家路易斯·布儒瓦（Louise Bourgeois）等。他把我列在他们中间。你想这诱惑有多大啊！在当代艺术界这个人是太权威了。他不但要帮我策展，还要把我作为非常重要的艺术家推向市场，并且已经与我签约。但是，经过两年的交往，我发现这个人刚愎自用，主观武断，非常专制。我宁愿要我的自由，而不要这些名利。我非常严肃地跟他谈，希望解除合约，最终我的意志得到胜利。他用了各种方式想挽留我。在我提出解约后，他也曾经哀求我，希望我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会改变自己。但是，我为了保持人格的独立，还是拒绝了他。

我知道很多成名的艺术家都写过“卖身契”式的合约，委身于某一个画廊、经纪机构或者某一个策展人。当然他们之间也可能有很好的关系，但是也有很多人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出卖了自己的自由和创作上的独立性。名与利不是我不想要的东西，但是和我的自由相比，它们就无足轻重了。这是我在艺术道路上的一个非常大的选择，也是我在人生中的一个非常巨大的放弃。

他跟我合作大概有两年，他写了我抽象作品画册《本质之光》的序。他与他的团队专门到我慕尼黑工作室看了我所有的作品，仔细研究后决定做我。除了我的作品之外，他们还欣赏我这个人，认为我有“明星气质”，是可以捧出来的。包括我的言行举止、穿衣打扮、为人态度，都符合他们的理想。几年之后，我在瑞士“大师艺术节”上得了“明星艺术家”大奖，他议论说其实他早就看到我的潜质，早就想打造我包装我的。圈里人说他是国王，别人是臣民。他跟我说：“很多艺术家都是跪着排队等我的，连大牌艺术家也等我，你是我第一个主动跟你说要合作的。你现在跟我搭架子，你要自由？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我就说，不管怎么样，我就相信一点，自由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是最重要的。所以事后想想我觉得我这样做是非常有人格的，我绝对不会像有些艺术家那样，为了名誉和利益而屈服。

我跟他一块大概两年吧。有一天，我们说好第二天上午吃早饭，结果他头一天就狂给我打电话，要和我吃晚饭。接了几次电话，我都告诉他我在与客人谈话，我结束以后给你打，会很晚。等到我的最后一个客人快走的时候，他又来了一个电话，我说这个客人马上就要走了，然后就可以通话了。他就说“Leb wohl！”，这是德文再见，但表示“永别”的意思。他用这个词，我当时就很奇怪。第二天早上我照计划去买新鲜面包等等，等他来吃早饭，过了一个小时他也没来，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中午他就飞回美国了。下午有人送来一盆鲜花，是他在机场买的。上面有他写的一个条：“我相信你的人和你的艺术。”过了一个礼拜，他又来了。这一个礼拜，我就拍了一组以这盆花为素材的非常性感的作品，这组作品后来也被上海美术馆收藏了。他看了作品之后，大夸我说“你真是天才”。他就是那种喜怒无常的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的精神都要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