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我的传奇

时间:2022-03-15 01:04:00

葡萄:我的传奇

葡萄:落叶藤木,叶互生,近圆形小花,黄绿色,圆锥花序大而长;葡萄的浆果圆形或者椭圆形,成串下坠,绿色、红色、紫红色或者黄绿色,可生吃或酿酒;根、茎、叶可入药。

据说,小麦曾是法老王的面包,而大麦则是苏美尔人的面包,玉米是墨西哥人的面包,而谷子和高粱则是古代中国大陆的农作物。和这些粮食作物相比,葡萄不过是人类喜欢的一种浆果而已,其作用显然无法和“面包”相比。但最终,从葡萄的汁液中酿造出的葡萄酒,却让葡萄在果品中独树一帜。

春天的吐鲁番大地到处是一片黄土色,处处能闻到一股葡萄的气息。虽然看不见成熟的葡萄浆果,但葡萄却无处不在。葡萄正在出窖!大街小巷的葡萄坑被铁锹掀开,那捂了整整一冬的浮土被铲掉后露出一个巨大的巢穴,裸袒露出葡萄盘踞如蟒蛇般的黑褐根茎,葡萄藤已经露出来了,还不是绿色,而是发乌。有的梢头已经绽放了花苞,能看到指甲大小的叶片。葡萄比春天还性急,它等不及看到天空,就自己开始发芽了。整个吐鲁番充斥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泥土被翻开后的腥味和新鲜的空气锐利碰撞后,形成的一种死亡和新生交融的味道。这味道让此刻的吐鲁番不像是在过刚刚苏醒的春天,而像一个准备分娩的孕妇,已经饱满了生育的冲动。

家家户户的女主人都在忙碌地用粗铁丝捆绑葡萄藤蔓,然后将一小股一小股葡萄藤拉上高过屋顶的木头架,意为“葡萄上架”。大的葡萄藤躯体庞大沉重,需四五个男人一起运作,才能让它起身,向上,最终攀附在木架上,再用麻绳将它捆住,才算完工。小的,一个男人就可以拽上架。上架的葡萄需要施肥。原汁的大粪是最好的营养,倒在树根旁就成。之后,要勤浇水。据说,葡萄藤的组织跟别的果树不一样,里面是一根一根细小的导管。浇水后,葡萄很快能通过导管把水从根吸到梢。几天后,那些捂了一冬天的枯藤小叶,很快就变成了青枝绿叶。

夏天的吐鲁番只出售一种商品:炎热。火焰山是炎热的极点,葡萄沟则是炎热的拐点;坎儿井是炎热的对决,古墓群则是炎热的宠儿。人们像是游走在巨型露天锅炉里,人人都头顶一盏小太阳,谁也难逃炎热的追问与炙烤。

而葡萄,则是吐鲁番炎热大地上凝结出的珍珠。在经过了浇水、喷药、打梢、掐须后,葡萄已经要开花了。很多人没有见过葡萄花,就以为葡萄没有花。其实,葡萄花很小,颜色淡黄微绿,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来的。而且,花期很短。很快,绿豆大小的葡萄粒就挂满了葡萄架。葡萄慢慢膨大,但是在吐鲁番,这种膨大必将遭遇到炎热的炙烤。葡萄树上的浆果,被太阳晒走了大部分水汽,最终只留下了结晶:白如玛瑙,红如宝石,紫如水晶。葡萄终于成熟上市了,整个八月都充满了蜜糖般的味道。

我曾在一首名为《葡萄和它的凸起物》的诗歌中,这样写到:

葡萄是什么

我们怎样才能再现一颗葡萄

一颗或三颗葡萄

以及它们在外的凸起物

一颗真正的葡萄

永远不为人所知

长在风中,长在枝桠的最顶端

和绿色藤蔓及五角叶片浑然一体

一双手将它的凸起物摘了下来

它死了,在那一瞬间

它和它的附件一旦分离

而成为单独的凸起物时

它就死了

现在,一颗葡萄的尸体

被我们咬住

另一副

描绘它的油画挂在墙壁上

抽屉里,—堆堆

反复冲洗过的照片上

一堆堆

凸起物睁着尖叫的眼睛

葡萄是什么

一颗或三颗葡萄看着我们

用它们的凸起物

我的想法是——葡萄的浆果和输送给它养料的枝蔓、叶片,提供给它成长的泥土、水分、让它自由呼吸的天空、风云是融为一体的。单独地称葡萄藤上结出的那颗浆果为葡萄,实际上是缩小了葡萄的内涵。而且,葡萄并非独自成长为现在这般模样。在它漫长的生长周期中,人类的精心培育如坎儿井的流水缓慢渗透,无处不在。

现在,葡萄是新疆绿洲上最重要的植物。那些身居哈密、吐鲁番、伊犁、喀什、和田的农民,虽服饰不同、饮食迥异,但其院落的建构却都大致相仿:一片平房前栽种着葡萄树,绿色的藤蔓攀援木架而上,铺展开一张网,将一户人家完全包裹在绿荫之下。

最早栽培葡萄的地区是小亚细亚里海和黑海之间及其南岸地区。大约在7000年以前,南高加索、中亚细亚、叙利亚、伊拉克等地区也开始了葡萄的栽培。在这些地区,葡萄栽培经历了三个阶段——采集野生葡萄果实阶段、野生葡萄的驯化阶段以及葡萄栽培随着旅行者和移民传入埃及等其它地区阶段。

显然,葡萄不同于其它果木,或只具备观赏性,或只提供果实,它提供了世俗和精神的双重功用。更重要的是,葡萄似乎更多地和享乐联系在一起,它所提供的果实虽甘美却不足以充饥,除鲜食外,更多用来酿酒。葡萄园则渐渐具有了宗教的含义——在葡萄园中的欢歌,成为对天堂快乐生活的模拟。在《圣经》中,随处可见用葡萄树、葡萄园所作的比喻:葡萄树被隐喻为神的子民,葡萄则是代表生命的果实,而葡萄酒则象征耶稣的血。想进天堂者必先在葡萄园中劳作,“来葡萄园劳作的人,无论早晚,都能进入天堂”。

事实上,居住在中原的汉代人很难吃到一颗新鲜葡萄。虽然中原也引进了葡萄和葡萄酒的生产技术,但却并没有发展起来。那时的王公贵族以能喝到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为荣。虽然元代由于宫廷祭祀的需要,在太原、南京等地开辟了葡萄园,但到了清代,中原酿酒葡萄的栽培几乎停滞,来自西域绿洲上的葡萄酒则成为人们最重要的饮品。

葡萄在吐鲁番的历史非常久远。最早提到吐鲁番葡萄种植业的是《魏书·高昌传》,说高昌“多葡萄酒”。《梁书》中,也说到高昌曾经向南梁王朝进贡葡萄酒。高昌王朝时代,领主们经营着很多葡萄园,酿造葡萄酒是一种风尚,臣民酿造的葡萄酒,闻名遐迩,可久储不坏,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国王不但要向酿造葡萄酒的人征税,还要征收一部分葡萄酒,这些酒被存放在专门的酒窖中。

高昌国的大将把马葡萄带到长安,种在宫廷四周,还把从高昌学到的酿酒技术也带到了长安,献给了唐太宗李世民。在吐鲁番阿斯塔纳、哈拉和卓地区的晋代墓葬中,人们不仅见到随葬的葡萄,还能在壁画中看到葡萄园,这说明葡萄园是人们财富的象征,在经济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

目前,中国的葡萄种植集中于新疆、山东、河北、辽宁等地,新疆的葡萄产量则占全国的四分之一,而吐鲁番的葡萄产量占新疆葡萄产量的一半。大多上乘的葡萄酒,都采用吐鲁番的葡萄酿制而成。吐鲁番有600多个葡萄品种,其中156个已列入品种资源保护。无核白葡萄的种植面积占吐鲁番盆地的90%,它体积小,类同珍珠,没有核,皮呈黄亮透明状,用纱布将一把洗净的无核白一拧,滴下来的就是甘甜无比的汁液。

葡萄长得好不好,主要看光热条件。吐鲁番盆地属温带内陆沙漠气候,光热资源十分丰富,无霜期长达225天,葡萄生长期内平均气温在18摄氏度以上。春季气温回升快,夏季炎热,干燥少雨,日照充分,秋季降温迅速,入冬晚,无霜期长,都为葡萄生长提供了独特的生态环境和独一无二的气候条件。

葡萄就像一个人,也是有生命、有性格、有脾气的。对于精心培育它的人,葡萄总是报之以累累硕果。葡萄有童年期、青壮年期、老年期之分。六岁前的葡萄树是个小娃娃,之后进入盛果期,五十岁后,葡萄树步入衰老,这个时候,它也会生病、精神不振。对于这样的葡萄树,我们要精心地施肥、浇灌、修剪,经常为它更新。每一个冬天,葡萄藤都要埋在地下的大坑中休息,还要盖上一层浮土御寒。葡萄就像一个人劳动了一年,需要养精蓄锐……

葡萄沟是吐鲁番最著名的旅游景点,位于市东北的火焰山峡谷中,是一条不深的切蚀沟,南北长八千米,一条小溪流贯其间,沟侧时有汩汩泉水渗出。沟中绿荫蔽日,满沟皆为层层叠叠的葡萄架,村舍农家错落有致,随处可见空心土垒砌而成的晾房。

葡萄成熟后的命运可以划分成两种形态:液体和固体。当一颗新鲜的葡萄浆果被人放入嘴里时,它短暂的青春得到了被咀嚼的奖赏,它获得了圆满的终结。但是,葡萄和人之间似乎又像是一对伙伴,在时间的长河中惺惺相惜,不愿就此分别。在人与葡萄的共同参与下,没有被鲜食的葡萄浆果最终变成了葡萄酒或葡萄干。

葡萄酒总是和浪漫温情的夜晚相连,和女性相连;而白酒,则与肃杀、狂暴、激越相连。对于英雄武松来说,要到景阳岗去“打虎”,须喝“三碗不过岗”的白酒;而如果喝了三碗葡萄酒,则断不能成就武松这样的英雄。可以说,白酒是阳性的,而葡萄酒是阴性的。而新疆南部的维吾尔人,却让温情的葡萄酒也呈现出了激越的一面:他们把新鲜葡萄的汁液用文火烧煮后,倒入坛中自然发酵,并配以鸽子血、肉苁蓉、藏红花、杏仁、鹿鞭、麝香、山羊肉等佐料而烹制出著名的穆塞莱斯葡萄酒。

然而在吐鲁番,一些葡萄浆果的命运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我曾在一首名为《外婆的葡萄晾房》中,对这种命运有所描述——

没有葡萄的晾房

在吐鲁番,是何等荒谬

砖块的完整是过时的装饰

晾房是一个房间

四处镂空敞开着无数的洞穴

仿佛一件战场上留存的血衣

葡萄要这样的透明才能永存

一个镂空加另一个镂空

比钻石还大的洞

镶嵌在四方屋子的周身

是一个双重墙壁

就像人和他的影子拥抱在一起

虚和实之间都没有了距离

又像是一个熟睡的青年

在鼾声中变成了老人

而葡萄的新世纪

就是从这双重的洞穴中开始的

现在,夏天之后的葡萄

被外婆放置在了这里

温驯的暖风是这些格子的情人

它们出现

它们乐于帮助他人

房屋就抛弃了常规

而变成了现在这样

一块格子头巾载在了盆地的山头

葡萄来到这里养老

一点点风干了它们的水分和青春

但却比任何时候都接近真理

晾房成了金字塔

它许诺了风,又许诺了葡萄

葡萄在风的掠夺后

依然保持着优雅的轮廓

并显现出一种特别的色泽和阴影

但它毕竟这样死亡了

葡萄可以从液体变得凝滞

建立了一座语言不流通的城堡

不再迎合任何运动和服务

它成为一个蜜的固体

它成为它自己

外婆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无法与葡萄相比

她后半生的颠簸,没有一间房屋

哪怕是四面镂空的房屋

为她的肉身搭起一个平台

秋天的吐鲁番,到处都充满了收获的忙碌。人们从架子上摘下葡萄,放入柳条筐中,把它们运送到半山腰通风好的晾房中,再一串串搭在架子上。那些架子的外形像狼牙棒,中间是个圆柱体木棍,棍身插着多个小木棍,葡萄就被搭在了那些交错的小木棍中,等待阴干。葡萄最终找到了一种适合自己的死亡形态——浓缩成一个固体,并善始善终。

葡萄是有灵性的,通晓这一点的作家王蒙曾在一篇名为《葡萄的精灵》的短篇小说中写过这样一个故事:穆敏老爹宣布要做葡萄酒,而且是原汁的葡萄酒。他说,“好葡萄挂在藤上自己就会变成酒”最为佐证这种观点,他说,“摘晚了的葡萄本身就有一种酒味儿”。果然,“我”喝到了原汁的葡萄酒。当我刚刚闭上嘴巴后,我立刻回忆起这酒的前身前世,在一个轮回以前的玫瑰紫葡萄的甘甜、芬芳、晶莹、娇妍。在这种原汁葡萄酒中,有夏的阳光、秋的沉郁、冬的山雪和春的苏醒。

王蒙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是因为他在伊犁巴彦岱的房东老爹家,就是一个葡萄架下的普通农家。当他从一个北京城的热血青年来到新疆后,长期居住在葡萄架下,懂得了维吾尔人对葡萄的珍爱,才最终能在文字中表达出那样真挚的情感。

在新疆,没有一种植物比得上葡萄这样与人的常态生活紧密相连。而在吐鲁番,葡萄的大面积种植和收获,已经让葡萄和这个地区之间几乎画上了等号:葡萄=吐鲁番,吐鲁番=葡萄。葡萄架下的农家生活,不仅是吐鲁番人在历史长河中为自己选择的最佳生活方式,它同时具有启迪意义。

季羡林曾在一篇名为《我的心是一面镜子》的文章这样说:“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国文化(东方文化的核心)复兴的世纪。现在世界上出现了许多影响人类生存前途的弊端,比如人炸,大自然被污染,生态平衡被破坏,臭氧层被破坏,粮食生产有限,淡水资源匮乏,等等,这只有中国文化能克服,这就是我的最后信念。”而他在《禅与文化与文学》一文中又说:“与大自然和谐统一是东方文明的精华所在。”多为东方文明重要组成板块的中华文明中,“天人合一”既是宇宙观又是道德观,是中国哲学的基本问题,也是中国哲学的基本精神所在。

建立在绿洲文化基础上的维吾尔传统文化,在自然环境恶劣的地方创造出了人与绿洲自然共生。吐鲁番人居住在葡萄架下生活,葡萄已经成为了人们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们又因为葡萄树上的浆果而生发出了葡萄酒、葡萄干,并创造性地发展了葡萄沟旅游景区,让葡萄成为一种经济产品,反过来造福于此地。人和环境相互善待,相互贡献,最终达到了天人合一之境界。正因为此,那些从外地、外国千里迢迢赶往吐鲁番的游人旅客,绝不是单纯地为了吃葡萄、喝葡萄酒、买葡萄干而来,他们是想亲历一种自然之场景。这种貌似并不现代的生活,悠闲安逸,知足古朴,恰恰能治愈那些因过于追求现代化而疾病缠身忧患重重的城市人。

最后,让我说一说坎儿井。坎儿井与长城、大运河齐名,为中国古代三大工程。中国的坎儿井主要集中在新疆,新疆的坎儿井主要集中在吐鲁番。对于葡萄来说,坎儿井的水是生命源。没有坎儿井的水,就长不出繁茂的葡萄,就相当于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吐鲁番根本不存在。

观察坎儿井的方式可有三种:

一:先从空中俯瞰——可以看到坎儿井的竖井,好像一滴滴巨大泪珠,排列整齐。这些钱币般大小的凹坑中心,有一个针眼大小的黑洞,那下面,就有一股井水在流淌。水的源头在山脚下,先开挖一个龙口,顺着这个口前挖掘二十米后,挖掘一个竖井,将河道中的土运送到上面,才形成了洞口旁圆形的土堆。一条坎儿井大约有十至上百个竖井。

二:可在远处眺望——这些相连的坎儿井竖井如同一个个巨型的蚁穴。它们多深达二三十米,施工全靠人力。往往是三人一组,一人挖土,一人运土,一人在井口提吊;所使用的工具是一把镐头,一张铁锨,一根井绳,一个辘轳,两个筐子,一盏油灯而已;除了打竖井外,其余全在水中作业。筐既是提土的工具,又是水平仪;工匠的嘴里叼着用来定向的小油灯,半蹲或跪在井底作业,再由井上的人将土一筐筐拉出,倒在周围。油灯既用来照明,又可控制方向。人在前面挖,灯在身后照,影子投在壁上,沿着影子向前挖,就不会偏离方向;

三:直接走近它——一条蜿蜒的小河从暗中流出,我们逆流而上的时候,肉身中的热量很快被吸收殆尽身发冷,而前面的渠道也越来越暗,四壁皆为泥土,耳边惟有那哗啦啦的流水声。我甚至还蹲在坎儿井龙口处的竖井旁倾听过,那轰隆隆的巨响让腿肚子发软,几乎要从井口掉下去。这是从山上刚刚流淌下来的雪水,还夹带着刚烈和血性。待它被引入到那地下的暗渠中后,脾气越来越小。最终,它从暗渠中钻了出来,到达明渠或者涝坝后,被引入了农田瓜园灌溉,既避免了强光照射下的各种损耗,又极清洁。

当我们再次凝视葡萄时,我们的目光已经发生了很多改变:葡萄是什么?度过了多少月色浓重、天日重明的时光,经过了多少智慧劳作、勇敢创新的耕耘,葡萄诞生了。我们看它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一个久别的孩子。当它坐落在屋前房后时,它是吐鲁番人生活的一部分;当它大面积种植时,它是吐鲁番人工作的一部分;当它变成酒或葡萄干,慢慢形成葡萄文化时,它已成为吐鲁番人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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