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医闹”

1

闷了一肚子气之后，周大全决定好好去医院闹一闹。大全觉得城里人开的医院里自己没有发言权。周大全一提高嗓门要讲理，就有人让他去“医疗安全办公室”。

既然“医疗安全办公室”是可以讲理的衙门，周大全就先回去写了一张状纸，把自己的委屈一笔一划地写了出来：

尊敬的领导：我是贵州贫困县来广州打工的农民。因为腿疼的原因，我想找大夫。社区医院让我到你们这里来，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排队挂号，医生只说两个字“住院”。他开了一大堆化验单，我前后花去了半个月的工资八百多元。钱花了，一颗药没吃，一支针没打，我这才知道在你们这里，我们乡下人是看不起病的。于是，我要退钱回老家去，却被狠狠骂了一顿：“没钱看什么病！”请你们还我一个公道，让我不要吃哑巴亏。

早晨六点半，周大全就站在医疗安全办公室的门口了。他暗自庆幸今天终于排了第一名。不一会儿，一位拄着拐棍的男子就排在他后面。闲得没事，二人就聊了起来。

男子说：“你是医闹不？”

大全说：“不是，我是周大全。”

男子说：“我也不是医闹。以前排在我前面的都是医闹，只有医闹才会比我这住在医院里的人还来得早。”

大全询问后才知道，这位叫老陈的男子是一起医疗事故的受害者。八年前，老陈的膝关节因为医生的手术过失而落下了终身残疾。从此，老陈就一直住在医院里。医院给他管吃管喝管陪护，他三天两头来这里闹一闹。听老陈说，前不久这里的主任换了。据说新上任的张主任以前是脑外科医生，职称是副主任医师呢。

大全说：“我不管他什么主任副主任，只要管我这事儿就行。”

老陈悄悄对他说：“我已经送走五任主任了，你可不知道，这个位子是坐在火山口上。每天的工作就是吵架，动不动就挨打。”

大全一听到挨打，就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城里医院还有这么个部门，大全觉得很稀奇。

老陈一脸同情地对他说：“你第一次来吧。我跟你说，在这里你不大声吵，没人理你。不但要吵，而且要，最好带一群人来闹。我劝你，今天一进去就往里面那个小房间闯，别理外头两个小喽罗。你一去就直接跟主任拍桌子，越凶越管用。装黑社会，你会不？”

大全一脸惶惑，老陈拍拍他：“该你的钱，你要不要？”

“要！”一听到“钱”，大全就有了底气。

“要就爷儿们一点。听我的，越凶越好。大哥看你可怜，大哥可是有文化的人，想帮你才给你指点指点。”

大全的手心都出汗了，他看看老陈的眼睛：“那我就真豁出去了，总要给我个讲理的地方！”

2

八点钟，一位穿西服的男子走了过来。老陈小声说：“他就是张主任，你快跟进去，拼命闹！”

陈主任开门的时候，问了一句：“你们是来投诉的？”

老陈不阴不阳地说：“你新官上任，我是来给你道喜的。”

“那你呢？”陈主任看着大全，大全眼睛垂了下去，然后他又立马故作勇气装出凶恶的样子：“我是来评理的！”

大全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老陈跟在后面，他打开了录音机，放在主任的办公桌上。

老陈给大全使了一个眼色，大全想起了“”的话，便拼命拍了一下主任的桌子：

“你们这些缺德的医生！骗老子钱！你们吃得好住得好，老子干活赚点血汗钱，也要被你们骗！我今天跟你们拼了……”

大全拿起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就要往地上砸去。

陈主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大全拼命用力，就是挣脱不开。

“莫非这主任是练武功的？”大全出了一身冷汗。主任一用力，把他拧过来按在墙壁上，冲他严厉地说：

“你别给我来横的，我要怕横的，我就不坐这个位子了！再闹，我打电话叫保安警察，你要吃官司是不是！”

大全一下子软了下来。主任的话语比手劲更让他害怕，他的腿开始哆嗦起来。

“站好！”主任松了手，开始训斥他：“你这么大的一个爷儿们，不好好讲道理，来这里。谁教你的？”

大全气呼呼地说：“王八蛋，把我当艾滋病人！我连女人味道都没尝过，得什么艾滋病？你们这样让我怎么找媳妇！”

主任像教训小学生一样地发出一串诘问来：“你这坏脾气，怎么讨媳妇！谁愿意嫁给你啊！嫁给你不天天挨打么？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万一我刚才叫警察了，你被拘留了，你爹娘担不担心？！你怎么为一个家负责任！为将来的孩子负责任……”

大全渐渐腿软了，不知咋地，他蹲了下来。

主任的骂声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爹，爹教训自己的时候也是这么凶，气势排山倒海……

“你好好想想，我先处理别的事情。”

3

老陈看着大全败下阵来，知道这位主任不吃硬的，他就换上一副可怜的面孔，开始哭泣。

“主任啊，我做手术之前可是活蹦乱跳的啊。三十多岁，领导器重我，我离升职就差一步。你们一个手术就把我做残废了，把我一个家都毁了啊……”

主任开始在他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大全这才发现，主任的背后就是另一扇门，传说中的“求生通道”是真的，万一遇到拿刀拿枪的医闹，主任可以从这里逃掉的。办公室的墙壁上贴着“医疗安全办公室职责”，还挂着一个匾额，写着“爱是恒久忍耐”几个大字。

老陈的哭诉让大全心里酸酸的，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城里医生会在人命关天的事上出差错，家乡的兽医不也把畜生们照顾得好好的么？

主任耐心地听他倾诉，一边点头，一边思考。半个小时后，老陈终于讲完了，主任说：“我知道，之前大家对你有误会。你来闹，不是因为钱。人都这样了，钱能咋地呢？你来闹，是因为医院里没有个让你信任的人，大家见了你就躲，你心里憋屈。”

老陈哭得更厉害了。他拿出了一张片子递给主任。

主任仔细看了看：“哎呦，我看了也好生气，我要摊上这种事情也真要气死了。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是你要想让我帮你，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老陈的眼中闪出几丝狡黠：“你想要什么条件？”

主任说：“你先答应我，我才说。”

“我不干，你先说。”

“你把你老婆叫过来，我才说。”

“你就先说嘛……”

两个人纠结了好久，大全真搞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老陈的老婆也来了。主任问她：“你们多久没逛过珠江了？”

老陈老婆说：“八年了，从他残了之后就再不出去逛。”

主任充满同情地看着她说：“我的条件就是你们今天去珠江边逛一趟，等你们回来，我一定帮你们。今天的阳光这么好，外头鸟语花香，去晒晒太阳吧！”

老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

4

老陈走了以后，主任喝了一杯茶。

又来了几个投诉的患者和家属，主任对他们讲的话都差不多：“有这种事情啊？从你的角度上看我都很震惊，很生气。我一定帮你调查好。你给我两天可以吧？两天之后我一定给您个说法。”

打发走他们之后，主任又打了好几个电话，敲了一通键盘。

大全悄悄走过去，递上自己的“状纸”。主任仔细地看了看，让大全把化验单都拿出来。主任从他的办公桌前站了起来，和大全一起并排坐在沙发上。

大全感到心里没那么紧张了，他发现主任不严厉的时候，还挺好的。

“我们一起看看，你认为哪几项检查是没必要做的？”

大全——指了出来。

主任说：“这几项都是国家卫生部规定必须要做的。我可以给你看相关规定。你既然在我们这里住院，按着规定，这些就必须要做。如果我们不做，我们就是非法行医……”

“凭什么啊！”大全又激动了起来，“凭什么查我艾滋病啊！我不是不干净的人！”

主任看着大全的眼睛：“我知道你赚800钱真的很不容易，血汗钱都想攒下来寄回家里。跟你讲国家为什么制定这些，你也不一定听得明白。但是，我跟你说说我的心情吧。我也很矛盾，但我不能用公权给你退掉钱，因为这是违反规定的事情。但是我心里真的很想帮你想办法把腿治好，你信么？”

大全点点头，他觉得主任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场，好像让你莫名其妙地就会信他，信他是真为你好。

“你还打算在我们医院治么？”

大全摇摇头：“俺回省城医院去。”

主任说：“我的一个学生在你们贵阳的医院。我可以给他打招呼，让他多关照你。你在我们这里做过的检查报告都保存好，你去交给他，能不查的就不查了。我让他帮你制定一个实惠点的治疗方案，你看好么？”

大全连声说谢，他的脸有点发红，主任把他学生电话号码抄下来递给他时，他的手一直抖个不停。

这时候，他发现主任的一个手指有点异样，就仔细看了几眼。

主任解释说：“我也是一起医疗差错的受害者。我这手曾做过手术，是一位骨科专家主刀的。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根手指不灵活了，我也不能再上手术台了。所以，我能体会你们的感受。有些并发症是难以避免的，有些的确是我们的错。对这样的事，我会站在你们的立场上，讨回公道。”

5

电话又响了起来，主任挂上电话之后问大全：“你还有什么事么？”

大全摇摇头，起身刚想出去。

主任说：“我要出去请朋友吃饭，已经定好的盒饭你帮我吃了吧，不然就浪费了。”

大全受宠若惊地拿着盒饭走出门去，主任还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阳光真好，大全坐在小花园的长凳上狼吞虎咽。

这是大全进城打工之后，第一次被城里人请吃饭。虽然是普通的盒饭，但是大全觉得很高兴。

“我吃的是主任的盒饭嘞。”大全一边吃，一边看着那些穿白大褂的身影。

“乡下人得了稀奇古怪的重病才到城里来，这里的医生多累啊。工地上干活还有失手砸砖的时候，这么多病人，医生万一有个失手不也正常么？”

大全一边吃，一边思索着老陈的经历。他真是倒霉啊，可赖在医院不走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6

半年之后，身体完全恢复健康的大全，扛着一捆甘蔗，特意来给主任到谢。

没想到，刚走到医院门口，他就被叫住了。竟然又是老陈！这一次，他开着残疾人电动车，车后面拴着一大捆气球。

穿西装打领带的老陈，好像年轻了十岁。他看到大全，又搂又笑，忙着问身边的老婆：“还记得不，这是我的医闹哥儿们？”

大全问：“你还闹医院不？”

老陈大笑：“早不闹了。我跟你说，那天我去了珠江之后，忽然间就想通了：外头漂亮得很，嘛把自己的下半生毁在医院里啊！我回来就找主任要出院。他给我提供了所有的证据，还帮我向法院申请了，走正规程序，得到赔偿。我之前赖在医院不走，就是想狠狠讹医院一笔。后来，我心态摆平了，全部交给法院了。医院也没少赔我。你看，如今我不过得挺好的？”

大全笑得好开心：“我的腿也治好了。主任的学生给我开了后门，没花太多钱。我也谈上对象了，姑娘很好的……”

老陈拉着大全去吃饭：“走、走、走，如今老哥有钱了，好好请你吃一顿。我跟你说啊，我房子都有了。别看我卖气球，生意可好了。城管都不赶我的，因为我帮忙维持治安。”

大全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维持治安？”

老陈得意地说：“你看，我往这里一站，哪个医闹还敢来！医院好几个占着床位的钉子户，都是我做思想工作才搬走的。主任还给我发了个奖状呢！”

老陈从车座下的保险盒里拿出了奖状，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医患关系和谐分子”。

阳光下，这八个字熠熠生辉。日子好像从没这么灿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