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与恒久

时间:2022-02-15 02:28:27

作者简介:南帆,本名张帆,1982年毕业于厦门大学,1984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班,毕业后至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要从事现当代中国文学和文学理论研究工作。现为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九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第十、十一届全国政协常委,福建省政协副主席,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委员会副主席、福建省委主任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福建省文联主席,福建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华东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学术专著有《文学的冲突》、《文学的维度》、《隐蔽的成规》、《敞开与囚禁》,《双重视域》、《问题的挑战》、《文本生产与意识形态》、《文学理论新读本》,《理论的紧张》等,200多篇。出版多部散文集,《沉入词语――南帆书话》为代表作之一。多次承担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曾经获得各种奖项40多种。

身为父母,情不自禁地唠叨个不停。当年我们被父母唠叨,如今轮到了我们唠叨子女。情况仿佛如出一辙,只不过气氛更为肆无忌惮:我们只敢悄悄地将父母形容为“九斤老太”,我们的子女已经将不耐烦挂在了脸上:又来了,又来了!如果这仅仅是一代又一代宿命的文化轮回,我们就该谅解子女犹如父母谅解我们。然而,我隐隐觉得,仿佛某种历史事件正在发生。一条不断扩大的历史裂缝出现在脚下。我们站在这裂缝的这一边,我们的子女站在另一边。根据那个众所周知的命名,这一条裂缝是不是就叫做“后现代”?

我们年轻的时候遭遇了一场心灵的塌方。许多圣洁的概念突然丧失了昔日的威信,连带着还有一系列由这些概念派生出来的人生宝典。我们的信念遭到了亵渎,以至于诗人激愤地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不相信!尽管如此,我们仍然隐约地相信一个概念:历史。这是终极的寄托。世事多舛,但是,历史终将把我们引渡到祥和的彼岸。没有历史,我们还能期待什么?相信历史,亦即相信不朽。相信永恒。个人微不足道,只有历史永存。个人的不幸将在历史之中抚平,个人的意义只能交付历史鉴定。有些神圣的概念已经弃如敝屣,但是,我们仍然愿意成为历史的一砖一瓦。崇尚留名史册,崇尚“留取丹心照汗青”,这种悠久的传统植根于无意识。不管有没有说出来,我们的内心还存在一个坚固的、不可动摇的维系。

然而,我们的子女还在信奉这个传统吗?历史已经成为一个遥远而孤立的存在――他们从未将日常生活与那个怪异的词汇联系起来。存在是感性的,个人的,每时每刻的。仰望伟大的传统并不能改变黯淡的餐桌,千秋万代的荣誉并不能兑换为感官的享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与其迂腐地诵读那些古板的子曰诗云,不如及时行乐。此刻就是此刻。“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虽然没有多少人如此明目张胆,但是,历史和传统的职责日渐式微。放弃了历史和传统的生活犹如断裂的碎片,这一代人与孔子、屈原、唐宗宋祖以及鲁迅之间的连续性消失了。尽管如此,我们的子女决不会因此惊慌失措。他们多半听说过后现论。后现代主义者看来,现今的历史已经分崩离析。各种人物冻结在各自的生活碎片之中。如同一幕幕独立的短剧。他们之间中断了联系而各行其是。后现代主义的另一个特征是怂恿年轻人教训他们的父母:新的游戏规则已经开始,老先生老太太该睁开眼睛了。

我们的父母擅长克己。这是那一代人的文化特征。他们不仅勤勉地收集自己的种种罪证,以便更好地证明戴在他们头上的莫须有罪名;同时,他们尽量压缩自己的消费,节省每一个铜板。他们将款式陈旧的衣服、油漆剥落的老家具和存折里很小的数目夹在勤俭的美德里传给后人。然而,我们并不领情。我们年轻的时候忙于阅读《牛虻》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并且因为那些倔强不屈的性格而热泪盈眶。我们立志不再像上一代人那么窝囊,无论是腰缠万贯还是一文不名,我们都要让历史记住。我们时常背诵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不要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要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可是,日子到了我们的子女那儿突然松懈了下来。他们用懒洋洋的口吻表明,后现代即是放弃种种冠冕堂皇的原则。固执是过时的老古董性格。何必这么累着自己?无论是典籍、族谱还是祖先传下来的礼制、仪式,他们都提不起兴趣过问。某一个著名姓氏的第几代传人或者某一个大师的关门弟子,诸如此类的空洞荣誉不再有人稀罕。我们的子女已经不想和所谓的历史相互取悦。一辈子称心如意就行,留名不留名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不在乎后代的评价犹如不在乎前人的精神遗产。身后不再拖泥带水地跟了一大堆无趣的格言警句,生活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其渴望不朽,不如回到现在,回到此刻。大大方方地享受眼前的日子心宽体胖,兢兢业业地为未来谋划杞人忧天。记住,后现代的世界没有人会饿死。此外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购物之后刷卡付账,钱花光了向银行贷款,不愿意和同事扯皮可以辞职赋闲在家,没有能力养家糊口就加入丁克一族……抛开什么历史不历史,想发愁都不明白为了什么。

后现代具有一种“轻”的风格。传统,道义,德行,忠诚与背叛,崇高与理想,这些严重的字眼似乎已经用不上。执拗,迂呆,自以为是,动不动就像一个背时的婆婆在那儿生闷气,这是子女对于我们的观感。我们看不惯自己的子女,多半觉得他们轻浮。为人处世不严谨,轻诺寡信,怎么都行。话不投机半句多,某些时刻我们免不了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睛。这当然吓不倒我们的子女。对付老一代古板的榆木脑袋,他们有的是拿手好戏。一位后现代新锐在网络上撰文攻击老前辈,时而义愤填膺,时而嬉笑怒骂,夹枪带棒,妙语连珠,区区老朽哪是对手。老前辈支支吾吾,溃不成军。然而,真正的打击发生在一个文学晚会之上。后现代新锐绕过端着鸡尾酒的人群大大方方地与老前辈握手,笑吟吟地通知他那一场众目睽睽的口水仗无非是执行某一个网络公司的宣传策划。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但愿老前辈不要过分介意,如果网络公司的利润许可,可以考虑将他列入年终分红的名单。老前辈再度瞠目结舌,欲哭无泪,被人玩弄于股掌的耻辱远甚于败下阵来的气恼。显然,厚颜的凯旋利用了循规蹈矩的迂呆。但是,那个后现代新锐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谁说厚颜不是一种功夫?

许多武侠小说之中,那些武功盖世的大侠往往被一则微不足道的誓言所拘。横行江湖,无敌天下,一脚踢开昔日的山盟海誓何惧之有?显然,他们没有理由害怕各种报复。在他们那里,誓言的信誉植根于言必信、行必果的崇高准则。侠行天下。一诺千金与一剑封喉是同等重要的特征。如今,这种铮铮品格在轻佻的后现代氛围之中似乎有些刺眼。那一年许多考生在高考的试卷上臆造自己身残志坚,昼夜苦读;或者父母双亡,不屈不挠。人生如棋局,能赢就行。他们不在乎诅咒自己或者父母,谁还傻乎乎地像古代的大侠那般,一丝不苟地为自己的语言负责?舌头无骨,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效果证明一切。那些传统、

原则、操守如果无助于实利的最大化,毋宁说是后现代生活的赘物。的确,我们从不怀疑子女的聪明才智――回想我们这个年龄,哪能如此地见多识广。可是,如果机灵的背后不存在任何敬畏,无原则的投机竞赛必将带来可怕的后果――例如,一元钱的利润就足以引诱某些人下毒。

恒久,稳固,厚重,坚贞,这些品质日复一日地衰老;短暂、游移、轻盈、多变仿佛闪烁着种种崭新的生活可能。这是否表明,后现代式的爱情正在蔚成风气?古往今来,爱情的分量始终与保质期的长短联系在一起。长长的思念,久久的等待,不变是一个永恒的主题。“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些名言赞颂的无一不是爱情的牢固和坚定。英雄的伟业流芳百世,坚贞的爱情千古传颂。然而,又有什么必要讨好历史而委屈自己呢?一辈子彼此相对,两张如此熟悉的脸多么乏味。始终维持金子般的品质,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想一想都觉得累人。至于夫婿远游,伤春悲秋,空落落的十八载寒窑怎么可能守得住?日常生活已经如此繁琐,爱情还要增加我们的负担吗?有缘千里奔走相会,没有感觉撒手分道扬镳,这是不是一种更为自然的方式?老先生老太太乐滋滋地盼望什么银婚、金婚、钻石婚,他们对于马拉松式的爱情格外自豪。我们的子女钟情的是另一个词汇:闪婚。正确的时间遇到了正确的对象,闪电般的婚姻多么浪漫。当然,这种常常失算,许多人根本熬不到七年之痒就匆匆分手。可是,这有什么不对吗?不合则离,飞鸟各投林,现在已经没有人对这种事情大惊小怪。

我们这一代人热衷于对子女进行爱情传统教育。儿子娶亲或者女儿出嫁的时候,略有文采的父母常常给子女写一封信,要说的话多半是成家到立业的责任以及如何协调纷杂的家庭关系。一个名演员别出心裁地给女儿送了一盒,公众似乎啧有烦言。我多少有些怀疑:我们的子女会不会将这些家书奉为座右铭?享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责任令人生厌。所谓的家庭无非是传宗接代,维护血缘的纯洁,保证祖宗的财产不至于旁落他人。换言之,坚贞爱情的源头毋宁说藏着一架实利主义的算盘。我们的子女期待着婚姻带来快活的日子,而不是沉重的枷锁。一切旧辙统统抹去,所有的可能重新诞生,这难道不是更为美妙的生活?

世道已变,我们对于子女的唠叨往往徒劳无益。我们要问的仅仅是,究竟还有多少原则不可放弃?是的,就是这些原则维持一个连续的历史。一切皆为碎片,真的是彻底的自由吗?撤除了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任何的车辆都无法通过。完全瘫痪的社会没有人获益,包括原先由于投机而得利的人。后现代的主张曾经向我们许诺一个无忧无虑的前景。然而,如果这种混乱就是最后的结局,那么,打开了所罗门瓶子的理论家肯定要后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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