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头之源 第21期

菲律宾总统科拉松·阿基诺的原名是科拉松·许寰哥，其家族一直都是菲律宾寡头政治集团内最有钱有势的统治者之一。她娘家姓的后缀“-co”，是这个国家寡头集团内为数可观的其他家族共用的：Cuenco（昆哥）、Tanjuatco（陈华哥）、Tiangco（田哥）等。此后缀源于闽南话的“哥”。这表明她的家族来自华人梅斯蒂索，该混血群体在西班牙殖民政权下发家，在美国人统治下将他们的财富与政治权力合为一体。

美国的殖民改变了一切。首先，它野蛮地粉碎任何对抗，确保了群岛的政治统一。即便是西班牙从未完全征服的穆斯林地区，也向马尼拉俯首臣服。

美国殖民者还大幅提升了梅斯蒂索人的经济地位。殖民政权决定没收当时掌握在修道会手里的大量肥沃土地（约40万英亩），并把它们公开拍卖。梅斯蒂索人甚至早在西班牙人统治晚期就已是富裕的农场主，他们有钱有兴趣利用这个机会，结果以前的教会财产多数落到了他们手中。更重要的是，1909年后，菲律宾被纳入美国关税壁垒之内，这样它的农产品就可以宽松、免税地出口到世界最大的国内市场，而且价格往往大大高于世界标准。

然而，首先还是美国的政治革新，造就了一种稳定、显著的“全国寡头集团”。美国在菲律宾的关键制度变革是逐步创立起一种美国国会式的两院制立法机关。新的代议制度有效顺应了梅斯蒂索新富们的野心和地理分布。他们的经济基础在庄园农业，而不在首都。他们的地方领地也被这个国家纷繁多样的语言保护起来。如此一来，任何一个既定选区内的竞争，在电视出现前的年代里，就被有效地限制在一小撮势均力敌的当地巨头中间。

但是国会不但由此给他们提供了接近国家层次的政治权力的通道，也让他们定期聚首都城。在那里，他们参与由美国人严厉地充当裁判的文明“竞技”，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彼此熟识。他们可能互相厌恶，但却出席同样的招待会，上同样的教堂，住在同样的住宅区，在同样的时尚街购物，和彼此的老婆，安排彼此的子女通婚。他们正在形成一个自觉的统治阶级。

美国殖民的时机对正在浮现的寡头集团及其统治方式也有深远影响。1900年到1930年的美国，是伍德罗·威尔逊所哀叹的“国会的政府”的美国。这个宗主国没有强大的、集权的职业官僚；官职仍然在极大程度上是政治恩赏；腐败的城市机构仍无处不在；而总统的权威，除开战之外，仍然掣肘良多。所以，20世纪东南亚的其他现代殖民政权都是通过庞大、专制、白人操纵的官僚机构在运转，美国在马尼拉的政府却与此不同，那时美国确信梅斯蒂索人对母国是忠诚的，于是只建立了一个简单的行政机构，而且很快将其大部分职位移交给土著。

新的寡头们很快明白，国会体制有助于扩充他们的权力。早在哈里森总督时代，美国人就默许了对菲律宾银行的劫掠。

下院议长老塞尔吉奥·奥斯梅尼亚和他的朋友们帮自己弄到几乎是无息的巨额贷款，为建造糖业中心提供资金，欣欣然地无视放款银行随之而来的破产。从更一般的意义上来说，国会对钱袋、对高级司法职务的掌管，让这个寡头集团懂得，“法治”是它的财产和政治统治权最为有力的普遍保障（如果是它制定和操纵法律的话）。

从很早的时候起，梅斯蒂索地方巨头就已经领悟到，如果省级和地方选举机关掌握在正确的手里，就能够巩固他们在当地的政治王国。不出所料，这“正确的手”就是他们亲属和朋友的手。亲兄弟、叔伯、堂表兄弟担任高级职务，子侄们担任初级职务。这就是“政治统治家族”的起源，它使得菲律宾政治跟东南亚其他任何国家的政治都有着天壤之别。

那时正是兴盛的时代。然而到1930年后，乌云开始汇聚。由于大萧条重击美国，华盛顿面临着来自工会和农场组织日益增加的压力，它们反对菲律宾劳动力和农产品流入美国，硬要这个殖民地独立。不过独立是地方巨头们最不渴望的一件事情，虽然他们不能当众这样说。

其中的原因恰恰在于，独立威胁了他们发大财的路子——进入美国市场的通道。再者，他们而今从西班牙语转向了英语，他们的子女此时正在曼哈顿和波士顿上学。因此，1935年他们接受自治地位，是真的心不甘情不愿。唯一明显的好处是创设了一个菲律宾人行政首长。文雅、卑鄙的梅斯蒂索人曼努埃尔·奎松成为自治政府总统。

《比较的幽灵》，（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甘会斌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4月。本文选自该书第二部分，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