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中国书法与书法家

时间:2022-10-24 07:20:36

什么是中国书法与书法家

当前,自成体系的现代“中国书法”话语尚未建构完成,而书写者们既无正见,又缺乏理性,加之书法市场不成熟,缺乏公正、客观之舆论导向,以至于书坛乱象丛生,中国书法逐步走向式微。这是十分令人痛心之事。因此,我觉得有必要拨开乌云照见天日,谈谈什么是中国书法书法家,以期召唤世人的文化自觉,而中国书法也能贞下起元。

何谓“中国书法”?“中国”,是一个文化概念,相当于中国文化传统,有道统在里面。它是一定文化修养的人用笔、墨在器物上书写文字的一种具有时空性的心神感知艺术。有人浅薄地说,书法只是线条的平面艺术,不足为道。文字固然由线条组成,然而线条之外的时空,岂可用线条描述?显然,这是见树不见林,一叶障目。文字之结体,属于造形,它是在时空秩序下完成的。一个人没有视觉能力,便无法感知一幅书法作品的形与神。一个人没一定的文化修养,恐怕难以感知一副书法作品的精神境界。

在我看来,中国书法有三要素:一内容(心),二形式(形),三境界(神)。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中国书法,如此而成则为中国书法家。

书法之内容是指在器物上书写之文字,不管是少字,还是多字,均有所指,表现出一种意义、情感、境界。书法之形式指用笔、结体、章法、器物、处境等。自古以来,对于用笔、结体、章法之论述不厌其烦,暂且不多说。器物,如纸、绢、石、木等;处境,如寺庙、宫殿、书斋、城楼、额楣、园林等。一般而言,挽联写在红纸上的不多,婚联、寿联很少写在白纸上。寺庙与书斋之处境大相径庭,其书写之内容与表现形式也理所有别。书法之境界是指一副书法作品所表现出来的精神面目,即精气神,也即风格的呈现。如《兰亭序帖》表现出来的是潇洒流畅、优美俊逸之神韵。

对于书法之内容,一般是趋吉避凶。通常情况下,没有人会写“狗屎”或“棺材”两个字作为一副作品挂在客厅欣赏,而春联、婚联、挽联之书写与张贴必须应景。棺材两头之“寿”、“福”之书写亦当因宜而作。

我认为,书法之内容应当具有独立性,即要求书家自己创作书写内容,也即书家应当拥有所书写内容的知识产权。如王羲之拥有《兰亭序》的知识产权,颜真卿抄录元结的《大唐中兴颂》,作品之知识产权归元结、颜真卿共享;赵孟抄录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作品之知识产权归陶渊明与赵孟同有。如某书家抄录我创作之诗文,须经我授权,才能面市出售,并且售后应付给我报酬。否则,侵犯我的知识产权。书家抄录唐诗、宋词,其理亦然。如我抄录李白《将进酒》,则知识产权归李白与我共有,因此副内容于我不具有独立性,也就不是一副属于我的完整意义上的作品。

一个人自己不会写作,只是抄录他人的文字,恐怕很难超越一个书法工匠的身份。因此,书家要“我口说我心,我手写我心”,不应当仅仅当工匠抄录他人的文字。

书法之内容表现出一种境界,由此决定书法之形式必须澄明这一种境界。书法之形式服务于内容,决不能脱离内容谈书法之形式。如王羲之《兰亭序》的内容充满了道家智慧,表现出一种飘逸超然的精神境界,那么这就要求王羲之用与之相符的形式呈现这种境界。反之,用颜体或柳体楷书抄录缠绵悱恻之婉约诗词,肯定是内容与形式不符,无法表达出那种境界。

书法之形式必须具有独立性,也即自家面目,不能学人模样,不可像前人和今人。入帖难,出帖更难,一些人对于技法固然熟练老到,但没有自己的形式,只是前人的模样,那么称不上书法作品,只能叫“匠品”。如学王羲之的行书,写得同王羲之一模一样,毫无艺术价值可言。学爨宝子,学张黑女,学汉魏简牍,学敦煌写经,学颜真卿楷书,学怀素狂草,学米芾行草书,学郑板桥六分半书,学赵之谦行草书,学得越像越失败,越是没艺术价值。学得像,是临摹、复制,相当于批量生产,属于工匠干活而已。

我常见一些诚实的人写明“用张黑女笔意”或“用赵之谦笔意”写一些内容,所以,这些工匠制作出来的“匠品”,如不指明用何人之形式,而仅署名为自己书写,恐怕得算作“窃”(孔乙己说“窃书不算偷”)了。譬如我学王羲之行书,写得与王羲之差不多,抄录内容时若不标明“用王羲之笔意”,我就是“窃”王羲之行书的小偷而已。

书法之境界,即内容之境界,它通过书法之形式澄明。在历代传世之作中,可找到无数书法之形式必须澄明内容之境界的明证,如王羲之《兰亭序帖》中的线条有“悦”意,颜真卿《祭侄稿》中的线条有“痛”意,苏轼《寒食帖》中的线条有“苦”意。颜真卿书写不同的作品,无不考虑到用相应的形式完美地澄明内容之境界,所以朱长文《续书断》评说:“故观《中兴颂》,则闳伟发扬,状其功德之盛;观《家庙碑》,则庄重笃实,见夫承家之谨;观《仙坛记》,则秀颖超举,像其志气之妙;观《元次山铭》,则淳涵深厚,见其业履之纯,余皆可以类考。”

境界,也可用“神”来转述。所以,用特定的形式澄明内容之境界,叫炼神。苏轼《论书》云:“学书通于学仙,炼神最上,炼气次之,炼形又次之。”自古以来,书家便认识到了“神”为第一。如六朝书家王僧虔《笔意赞》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以斯言之,岂易多得,必使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达情,书不妄想,是谓求之不得,考之即彰。”

若书法之形式无法表达出内容之境界,也就意味着创作失败。即使书家的技法非常纯熟,已达到运用自如之地步,如用怀素的狂草或王铎的行草书抄录文天祥的《正气歌》,都是失败的,与中国书法南辕北辙。有些人用小楷抄录《心经》、《金刚经》、《道德经》、《论语》,如果无法表达出这些书籍的内容之境界,心形不合,形神相悖,也是失败的,不具有书法艺术性。

古人常讲,字如其人。如刘熙载《艺概》说:“凡论书气,士气为上。”“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一些人浅薄地认为,书法就是写字,掌握了技法就是书法家,书法和书法家与人品、道德情操、文学无关。殊不知,在古代,虽然书法只是“小道”,读书的余事,但是书家往往把书法当做理想人格的达成,也就是说,书法是一个人道德情操的表现。言为心声,王羲之写不出文天祥的《正气歌》,颜真卿写不出李白的《将进酒》,而书为心画,他们自然不会用惯常的技法书写与自己心性不符之内容。宋人朱长文《续书断》认为颜真卿神品居天下第一,“呜呼,鲁公可谓忠烈之臣也,而不居庙堂宰天下,唐之中叶卒多故而不克兴,惜哉!其发于笔翰,则刚毅雄特,体严法备,如忠臣义士,正色立朝,临大节不可夺也。扬子云以书为心画,于鲁公信矣!”

书为心画,所以字如其人不是指外貌,而是指心志及由心所涵养出来的气。蔡邕《笔论》云:“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书,就散其心。一般人不懂小学,不通音韵学。许慎《说文》云:“山,宣也。谓能宣散气、生万物,有石而高。”散,山,宣也。书,如山岳一样,养有浩然正气,刚而厚,为心之宣散。

我常教徒弟说:“书成即人成。人成未必书成,然人不成,书必不成。”欣赏王羲之的《兰亭序》帖,首先扑人眉宇的是《兰亭序》帖潇洒流畅、优美俊逸的神韵,其次会觉得王羲之是一个文学家、思想家,会对《兰亭序》文本表达的道家思想与精神境界有所体悟,再次则是品味到《兰亭序》文本的内容与形式的合一问题,即所谓晋人风度的境界。王羲之的《兰亭序》帖,见其书成,亦见其人成。又比如,欣赏颜真卿的书法,自然可以感悟到他一身正气、傲骨铮铮、忠义节烈、刚正不阿的人格。

人不成,书必不成。古人评价一个人的品德不仅只看语言,还得审察其行为,言行合一才是正人君子,言行不一是小人。清代朱和羹《临池心解》说:“书学不过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关头。品高者,一点一画,自有清刚雅正之气;品下者,虽激昂顿挫,俨然可观,而纵横刚暴,未免流露楮外。故以道德、事功、文章、风节者,代不乏人,论世者,慕其人,益重其书,书人遂并不朽千古……然则士君子虽有绝艺,而立身一败,为世所羞,可不为殷鉴哉?”蔡京、秦桧、严嵩、郑孝胥,固然于书法之技法上有所斩获,但此四人的人格不受中国文化传统认可,因为人不成,所以书也不成。

有一个中国术语,叫君臣。王羲之是君,学王羲之学得像的是臣。转换为今天的术语,“君”即有独立人格之书法家,“臣”即有依附性人格之染纸匠。清代朱和羹《临池心解》云:“然书虽六艺事,而未尝不进乎道。非其胸中空洞无物,则化工生气不能入而居之,则即摹钟刻索,只成一染纸匠耳。”工匠为臣不为君,没有独立形式,即书不成,也就意味着人不成。如学钟繇或赵之谦学得最像,只是钟繇或赵之谦的臣,就是书不成,人也不成,与艺术无缘。

染纸匠于书法之内容、形式二者都没独立性,一旦不为君,其境界自然低下粗俗,一身匠气,“窃”而已。如学颜真卿的楷书或赵之谦的行草书,抄录一些唐诗宋词,即使技法上纯熟,非常像颜真卿或赵之谦,若形式未能澄明内容之境界,又不标明形式之由来,还是只能用“穿窬鼠窃、狗尾续貂、惨不忍睹”十二个字评价,根本没有什么艺术价值。

书法之形式独立,内容不独立,即使二者臻于浑然一体,以形出神,但还是无法弥补缺陷。如赵孟頫抄录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借用《归去来辞》表达自己的心性,虽其形式澄明了内容之境界,达到了形神合一的化境,但依旧白璧有瑕,仍属意义不十分完整的艺术作品,只可判为二等“妙品”。在今天,如果有人抄录邓丽君或刘德华的流行歌曲,倘若用一定的形式表达出该歌词的情感,达到形神合一的境界,也不失为如赵孟頫抄录《归去来辞》。

颠覆前人,挑战正统,形成自己的独立的书法之形式,最后达成自己的独立人格,这才是真正的书法家,方能在历史上有地位。颜真卿能与王羲之平起平坐,在于颜真卿能截断众流,自树面目。当然,先有王羲之的俊秀清丽,后有颜真卿的宽博雍容,而颜真卿没有生活在王羲之的笼罩下,这正是颜真卿的伟大人格。

宋代的米芾自称“刷字”,实则有横扫前人、自立面目的气魄,高喊“一扫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自题》),“吾书无王右军一点俗气”,自作主宰方能自成一家,所以王文治评价米芾云:“天姿淩轹未须夸,集古终能自立家。一扫二王非妄语,祗应酿蜜不留花。”当然,米芾只是一代大家,离一代宗师尚有一段距离。

一言以蔽之,我口说我心,我手写我心,一个书法家一个模样,这就是中国书法。自古以来,王羲之也好,钟繇也好,欧阳询也好,颜真卿也好,柳公权也好,赵孟頫也好,他们都有自己的模样,为君不为臣,书成人成。

真正的中国书法和书法家固然难以达成,但从来没有人因此不敢攀登高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不断创新,颠覆前人,造前人未造之境,心手合一,心神合一,形神合一,写出自己的模样,这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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