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美与哲之思

时间:2022-10-22 03:47:59

影响最大的中国哲学思想属儒家、道家以及佛家,它们代表了中国文化最核心的本质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什么样的哲学,就有什么样的音乐文化。” (钱茸《浅谈儒、道、释三哲思与中国传统音乐》,载于《人民音乐》2000年第3期)中国哲学对中国传统音乐产生了重大影响,使之获得特有的永恒和神韵。这是一种独特的美,体现出了中国音乐的精髓。

中国传统音乐的美是一种含蓄美,并在含蓄的韵味之中引人通向人生、宇宙的自由境界。具体而言,这种美可描述为:静、空、游、和等。

静。明代古琴家杨表正曾说,“凡鼓琴,必择净室高堂,或升层楼之上,或于林石之间……焚香净室,坐定,心不外驰”(杨表正《重修正文对音捷要真传琴谱大全十卷》第一卷《弹琴杂说》,录于《续修四库全书》第1092册,属子部艺术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15页)。在宁静空旷的环境中颐养性情,化解,凝神于曲,感受于心,方能使情与神合,灵与道通。只有身心皆静,才能使所奏之音静,音之静,才会有乐之静,只有乐之静,才能使人感受到清远泠然、空阔深远的意境。

当然,这个“静”非“不动”之意,而是动中求静,动中取静。“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就是这样一种境界。皎洁的月光在松影间闪烁浮动,月下的山泉泠清、透亮,从石间潺潺流过,竹林中传来阵阵欢笑,原来是浣女们嬉戏归家,水面上莲叶微微摇曳,原来是满载的渔舟顺流而下。苏轼说:“静故了群动”。静方能见一切“动”,能见弥漫其中的活力与灵气。音乐亦如此,《平沙落雁》这首古筝曲就是以动写静的典型。那自由的节奏,清丽的泛音,张驰有序的旋律,转曲回旋的游移音,使人能感受到平净的沙滩,清澈的流水,轻盈优雅的大雁时而在上空盘旋,时而在沙滩休憩。静中含动,动中取静,给人岑静、旷阔而又富有生机的感觉。又如,那一曲江南丝竹《春江花月夜》,迂回转曲的旋律,蕴意深婉的情韵,描摹出春江月夜的静谧景色:春风轻拂,清月素皓,花枝弄影,江天一色,波心荡月,渔歌悠悠,G乃归舟,夜阑人静……全曲细腻含蓄,展示出一派风清月白而又波澜迭起的月夜。当然,还有许多音乐都能给人这种感受,如古琴、箫、埙、木鱼、箜篌等所奏之音,又如南曲、南音之腔等等。

空。“空”与上文所述的“静”有很密切的联系,静中能感受出空,空又能生出静,所谓“夜静春山空”即如此。在西方人的观念中,“空”就是没有,但中国讲的“空”不一样,它超出了一般的本义,与道家的“道”、佛家的“空”有着密切联系,它所表达的情感是对人生的感悟,是对本体本质的探寻。中国绘画很善于使用“空”,如“马远就因常常只画一个角落而得名‘马一角’”,“中国书法家也讲究布白,要求‘汁白当墨’”(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5页)。

在中国传统音乐中,“空”也是人们追求的意境之一。京剧程派唱腔中常现藕断丝连、若断若续的情调和韵味,在连与断之间,能深刻地感受到它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唱腔虽然幽咽婉转,深沉低回,但绝不是柔弱无力,有一条坚韧的脉络在腔中时隐时现,结成高度凝炼的美的力学结构,一方面安宁、持久地依附着唱腔,组成一个完整的统一体;一方面它又在不断舞动、流溢、飞升,带着一股强劲无形的气韵穿透无限的冷寂,把人带到那阳光沐浴的秋林中,感受秋风的沉扬与盘旋。

又如在弹奏古琴的一个乐句时,“清为右手弹弦左手按弦所得之实音,故琴音清楚坚实,跟着的是拖音滑行,已属虚音的层面,因此由清实变为幽微,而再跟着的已脱离物化的声音层面而进入抽象的精神境界。”(叶明媚《静远淡意趣盎然――古琴音乐的空间美感》,载于《中国音乐》1988年第4期)这里的“清”就是有声,“跟着的”表现的是声音的消失,所留下的听觉空白正好使游思缥缈,去感受那迷思乱意的余韵,体味那些似是而非的希冀之境,领略那些飘忽空灵的玄虚之美……

游――游动、游移,这是中国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国画中笔墨的虚实、粗细、轻重、干湿等都能使整个画面曲折流动起来,赋予画以生命的节奏与律动。

中国传统音乐也是这样。首先是其音乐形态“游”的特性。自古以来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不可能“万里同音”,因此形成了中国特有的方言文化。而中国又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大国,农业经济的不确定性导致人们思维的模糊观念。在此基础上,中国传统音乐就有了这样的特点:音律音阶的多元、旋律发展的依字行腔、润腔的地域性变异、散节奏的运用、传统记谱的弹性、口传心授的传承方式等。这种游动性与西方音乐的稳定性和系统性(调式调性、曲式结构、和声复调、确切记谱、发声方法等)有着明显不同。

其次是音乐内涵的“游”。“流水遇知音”,讲的是伯牙弹琴遇到善听琴的钟子期的故事。伯牙在大自然神秘莫测的美中激起了内心的慷慨激昂,并将这些情感倾注于古琴上,所奏出的琴声引起了子期的共鸣,让他感受到“巍巍的高山,荡荡的流水”,不知不觉与自然融合,进入物我为一的境界。他们领悟出了音乐深层的“游”,一种精神、意念、感觉的游行,这种游行充满着生命的张力,引导人们向无限时空的幽深处、玄远中企盼和超升……

和。这不是西方概念中的和声,而是指传统音乐的和谐统一,取中致和。从音乐结构来说,“其音与音、句与句、乐段与乐段及至乐曲的首尾等处,其衔接自然而连贯,使全曲的旋律线光滑、柔和、婉转,使乐曲形成一个封闭的圆,或形成一个个连续的小圆圈,将乐情向前推进。”(刘承华《中国音乐的神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传统器乐更是运用了润饰变奏(与地域方言相关)、衍生变奏(层递模进)、结构变奏(鱼咬尾、金橄榄、螺狮结顶)等多种方式发展旋律,使乐曲统一完整。“和”也是徐上瀛的古琴美学要求之一,他曾有言:“首重者,和也”。(徐上瀛《溪山琴况》刻本电子扫描本)这不仅包含了音乐本身的和谐,还蕴含了音乐内在的中庸平和。从而,有了那清新纯美而情意缠绵的《小河淌水》,产生了那诀分咫尺而不胜其痛的《阳光三叠》,出现了那宁静沉思而凄然感慨的《二泉映月》……

钱茸说,一种典型的美学形态,其后总有某种独特的心理背景、哲学思想、思维方式给予支持。而哲学思想就是文化中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中国哲学从来没有像西方哲学一样,被纳入系统思辨的意识形态之中,其哲学思想观念一直处于广漠疏散之境的形象直感思维里。

儒家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即有“中和”的思想,人的情是淡化了的情,音乐的境界是和谐的境界。“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尽善尽美”之说都有“乐节礼乐”的思想,认为“乐中有仁,仁中有乐”。其言曰:“音由心生,乐由中出,”即无需客观外物的介入,音乐是从人的生命根源处流出,当情感从内心发出时,便与根源处的良心不知不觉地融合。因此,只有在音乐与道德融合统一时,才能感受出“大礼与天地同节”的艺术境界。

老庄道学与艺术精神是联系最紧密的。道家的核心“道”主张顺其自然,无为而治,体现在艺术精神中就是一种消解――对异化世俗的消解,对一切限制的消解。它要求回归自然,追求人生自由,把复杂变为朴素和太初,寻找事物的本质。因此有了“疾伪贵真”、“法天贵真”、“至虚极,守静笃”、“大音希声”、“逍遥游”等思想。它推崇的“大美”是根源的美,人格的美,在“天籁”之中“坐忘”、“无我”,体察广袤的宇宙、玄远的意境,使自己的胸襟坦荡开阔,追寻音乐中自由洒脱、闲适空灵的生命之境。

佛家思想也是影响中国传统音乐审美的哲学之一,其中最有影响的是禅宗。它从根本上认为世界虚无,所谓“菩提本无树,何处惹尘埃”,强调不可言传,只能意会之境。它还提倡明心见性,发现自己的真心和本来的真性,并通过“顿悟”这种直觉的主观体验,达到内心的神秘启示和精神状态的突变,即王国维所提的人生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许多贤人隐士在其诗画和音乐里都追求这种禅境,它超越文字语言的局限,达到了一个自由的空间,感悟着各种不同的“怦然心动”,触及人类灵魂最深处的本心。

综上所述,中国的古代哲学和传统音乐之间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没有儒家的“和”、道家的“道”、禅学的“无”,就没有中国传统音乐那种不求不竞的情,如雪如冰的味,“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则有余”的意境;而在中国传统音乐“静谧”、“空灵”、“游逸”、“中和”的神韵中,又能顿悟出哲学的玄思――宇宙与生命、瞬间与永恒……

参考文献

1、刘承华《中国音乐的人文阐释》,上海音乐出版社2002年版

2、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作者单位:中央音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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