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人的影子迷信

影子与它的主人相依相伴，永不分离，因此影子是人真正的终生伴侣，比夫妻还要忠诚，比爱情还要恒久。影子又是人孤独时的朋友，它能给人以安慰，使人不寂寞。成语“形影不离”、“如影随形”、“形影相吊”大概就是对这两种情况的生动概括吧！

的确，生活中有的人“顾影自怜”，有的人“形单影只”，人的命运和境遇如同影子一样变来变去，没有定数。影子默默无声，常常被它的主人忽视，但是仔细想想和看看，影子虽然依附于人，但又似乎是能自主的，有生命的。你看它或长或短，或明或暗；或左或右，或前或后；或多或少，或有或无；似实而虚，似静又动，变化多端，让人琢磨不透。

《庄子·齐物论》中就有因不解而问影的寓言：“罔两问景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罔两问景”是一则很有名也很有趣的寓言。罔两是“景（影）外之微阴”（郭象注），就是影子的影子（也有人说就是“魍魉”，是影神，《说文》则解作“山川之精物”），它对影子的行动飘忽不定很不满，指责它无独立和特定的操守。而影子的回答也和它的行动一样，惘然无从，迷茫不定。这段玄妙的对话既有哲学的思辨，也有世俗的悬想。影子真的很奇特玄妙，连庄子这样的哲人也有这许多的疑问，甚至连影子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

影子这样神秘难测，人们对它也就有了很多的猜测，很多的敬畏，进而也有了很多的迷信。

迷信之一：影子就是主人自身，它和主人的灵魂、命运、生死、祸福紧密相连。

世界上有些民族“魂”、“影”同名，中国古代也相信影子就是主人的灵魂之一，或者是灵魂的依附物之一，所以影子有“灵胎”、“魄奴”等别名。影子就等同于主人，所以要特别保护影子免受伤害，否则于主人不利，主人会因为影子受到伤害而生病，或者走霉运。例如影子被人踩踏、被刀砍针钉、被压在重物下，被射中，或落入水井中、浴盆里、墓穴里等等危险恐怖之处，都不是好事，要极力回避。古代的黑巫术，就是故意利用这些手段诅咒或暗害别人，以求达到制敌取胜的目的。但是事物都有正反两面，影子既然能代表主人，那么通过影子也能给主人带来好处，如古人相信炙影可以去病，《酉阳杂俎》卷十一：“古蠼螋、短狐、踏影蛊，皆中人影为害。近有人善炙人影治病者。”这实际上都是在利用接触巫术达到或恶或善的目的。

迷信之二：可以通过影子模拟愿望中的对象，从而能实现某种愿望。

例如想生男孩，就可以人为地制造一个男影，代表男魂，从而变女胎为男胎。张华《博物志》杂说篇下云：“妇人妊娠未满三月，著婿衣冠，平旦左绕井三匝，映详影而去，勿反顾，勿令人知见，必生男。”这是一种秘密的顺势巫术仪式，女扮男装，故意在水井边左绕（男左女右），在水井中留下男影（男影即男魂），借此男影使腹中女胎变成男胎，实现生男孩的愿望。

迷信之三：通过观察影子能判断主人的命运好坏，生老病死。

由于影子代表了主人的灵魂和肉体，因此影子的有与无、虚与实、动与静似乎和主人的生与死、祸与福紧紧联系起来了。又由于人们对自己的影子的复杂变化及其与自己命运的复杂关系拿不准，又想提前知道，准确预测，于是“相影”之术便应运而生。中国古代的相术真是千奇百怪，除了相马、相牛、相狗等动物相术外，关于人的相术既有相面（看面相）、相手（看手相）、相骨（看骨相）的，竟然还有相影的。《酉阳杂俎》卷十一又云：“宝历（唐敬宗年号）中有王山人，取人本命日，五更张灯相人影，知休咎。言人影欲深，深则贵而寿。影不欲照水、照井及浴盆中，古人避影亦为此。”

江绍原先生在《古俗今说·影》（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7年版）中不仅认为“相影也是合理的，——假使你承认相骨相面的合理”，还附录了一则有趣的相影传闻：“妻云闻诸绍兴籍的女仆：放火烧人房屋者，其影缺头，这是此人不久于人世之兆，盖阴间的判官已将他的头斫去也。”除了相影断人生死，民间还相信相影可以判断面前的人是人还是鬼，因为人有影，鬼无影，正所谓“小鬼晒太阳——没影子”。

这是相影中的两则奇事。还有更奇的，江绍原先生在《古俗今说·再谈影》中又附录了1927年2月云南宜良县一位叫李荆石的来信，信中介绍了几种很有趣的关于相影的传说，如“鬼子无影，老阳子亦无影”。就是说年老的人生的儿子在太阳曝晒下无影，还有一个审判官就是用此法做了“亲子鉴定”，验明了老阳子与其八十多岁的父亲之间的血缘关系。江绍原先生在复信中引用唐人张鷟《朝野佥载》材料证明老阳子无影之说的无疑：“柳州，古桂阳郡也，有曹泰，年八十五，偶少妻，生子，名曰曾，日中无影焉，年七十方卒。”李荆石的信中还讲到一个忤逆不孝的儿子在水里看见自己影子的头上插着一面黄色的小旗子，而自己和旁人也没见什么在他头上，后几天他就被雷劈死了。其余如一岁以下的小孩子照镜子要变成哑巴；结婚的新娘须佩铜镜，入洞房后将铜镜解悬门楣上；有丧事的家庭，做斋打醮时在米斗正中央放一面镜子；疯狗呵气在人影上，影子的主人要孕小狗等等，都是关于影子的有趣而有用的研究材料。

从以上的迷信心理和故事看来，影子真是神妙，关于影子的故事和说法还真多。影子本来是光作用于物体的结果，是一种物理现象，并不神秘。影子虽然与人相伴相随，挥之不去，不招自来，但是确于人体既无害，也无益，更没有那么多奇怪的作用。人完全可以不必过于牵挂身边这个无言的伴侣，也不必过于担忧畏忌，更不必庸人自扰，被它搅得心神不宁，无处逃避，惶惶不可终日。正如《庄子·渔父》所云：“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我们应该从影子那里学会聪明，而不是被影子折腾得“愚亦甚矣”。

人的生命本来是由形与神两个部分组成的，二者相互依存，不可分离，神发于中，形动于外，“神将守形，形乃长生”（《庄子·在宥》）。但是我们还有个介于形与神之间的影，这是看得见的形与神，也是另一个自己。由于中国古代科学不昌明，认识水平不高，影子被认为与人的生命、灵魂相连，几乎就是一个外在的、独立的“自己”，于是就有了影子崇拜与禁忌，影子迷信与巫术，影子哲学与文学。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不能忽视影子的文化与影响，正如江绍原先生在《古俗今说·影》开头所说：“研究魂灵观（ animism）的人，不能忽略‘影观’。”

作者：皖西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六安）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