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笔下的秦始皇形象

时间:2022-10-20 08:16:32

司马迁笔下的秦始皇形象

内容摘要:自古至今,秦始皇的形象在“殷鉴”中成为“残暴”的代名词,在历史的塑造中也不断往片面简单的脸谱化人物靠近。然而其在《史记》中的形象却仍是丰满立体、个性鲜明的,《秦始皇本纪》表现了始皇由创建帝国一统天下的英主转变为残暴帝王的过程,司马迁本人对其态度亦非常中肯客观,是将始皇当成一个初创天下而缺乏经验的悲剧英雄来创作的,字里行间处处可见史公的遗憾和惋惜。

关键词:《史记》 秦始皇本纪 司马迁

秦始皇是一位划时代的人物,极富传奇色彩,历代史家对其评价最富于争议性,誉之者赞其为“千古一帝”,毁之者斥之为“一代暴君”。《史记》中的“太史公曰”是司马迁发表个人看法的地方,但于《秦始皇本纪》中却一反惯例,于论赞中略论了秦始皇世次,评点之语则寥寥,给后人留下了较大的阐释空间,因此对司马迁于秦始皇的态度是赞是非,各执一端争论不休。

认为司马迁对于秦始皇持否定态度的观点众多。明凌稚隆言“始皇虽暴乱,史职不废,而太史公于始皇本无忌讳,故得以恣情摹画,成一篇文字”[1],将《始皇纪》当成是司马迁的史职所在而写作的,认为史公可以恣情描摹始皇之暴乱而无需避讳。今人西定生确信《史记》对始皇有十分不公正的否定评价:“对秦始皇晚年的评价是非常之消极的。”[2]持否定观点者最主要论据是司马迁以“贾生推言”一句引入《过秦论》代为论赞,他们指出贾谊这篇史论的主旨在于分析“秦之过”,因此可证史公如椽巨笔旨在批评责让秦始皇之非。有的学者还认为司马迁在材料安排取舍中用“讽刺性手法”表现了始皇的残暴。凌约言语“按此纪逐年叙。先叙灾异凡十书,见秦祚将亡之兆也。后叙立石颂德凡六书,见秦皇骄矜之极也”[3]。西方学者杜润德(Stephen W.Durrant)认为秦王二十九年“为盗所惊”大索刺客十日无所获这种令人灰心丧气的事端,与颂扬帝国成就相连接具有深刻的象征含义,他称此为“嘲讽性地并置”[4]。他还证以《始皇纪》时而缓慢时而迅速的行文速度,得出“司马迁是在严厉批评秦始皇、《本纪》对这一人物的处理可以被视为‘反讽式的’”结论。还有的观点坚持司马迁附二世传记于后,不另立本纪,意在说明秦朝灭亡罪在秦始皇。如周先民认为这样的处理是耐人寻味的,写二世是为了表明导致秦朝速亡的罪魁祸首是秦始皇。[5]

《始皇纪》对始皇功过是非的评价实际上非常客观中肯,司马迁对于始皇的态度并非如此否定,上述诸语有可商榷处。

其一,过“秦”是否过“秦始皇”?前人已证,《始皇纪》仅引《过秦论》下篇无误。《过秦》有上中下篇,司马迁为何仅引下篇代为论赞?实际上,《过秦》上中下篇分别指出秦始皇、秦二世、子婴三代过失,总结秦亡教训。从直接批评始皇的话语来看,上篇最多,中篇次之,下篇又次之,仅有一句“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史公选择了批评始皇最弱的下篇代为论赞,可知其引用重点不在批评始皇。《过秦论》下篇,指出秦之错误在于“壅蔽之伤国也”,下篇还载“向使婴有庸王之才,仅得中佐,秦未当灭也”,司马迁仅引下篇其实主要在于表现对子婴杀高之后无所作为的遗憾和对秦朝本不致灭而“壅蔽伤国”的惋惜之情。清人李晚芳云:“亡秦者高,而酿高之祸者斯,故传斯而详高,见斯之死,非死于二世,而死于高也。”[6]李斯赵高等重臣尚且如此玩弄权术擅改玺书,可不见“壅蔽之伤国”吗?史公于《王翦列传》中批评王翦不能“抚秦建德,固其根本”而“偷合取容”,于《蒙恬列传》中批评蒙恬“阿意兴功”而不强谏秦王,不也是深切惋惜忠臣名将不谏不悟而致伤民亡国吗?《过秦》下篇又载“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悲哉!”前面批评始皇之语,意在指出此句,即说明三主失道并不仅仅是君王的过错,忠臣智士不谋不谏、亦即“壅蔽”才是亡国的重要原因。

其二,司马迁是否在选材和篇章布局中故意讽刺秦始皇?《始皇纪》的确记载了诸多始皇横暴自恣的行为,诸如大兴土木、焚书坑儒、随意杀戮无辜等,并且司马迁将始皇暴戾行为与刻石颂德的举动相间记述:

立石颂德二篇――使人入海求仙、伐湘山、为盗所惊大索十日――立石颂德二篇――逢盗兰池大索二十日――立石颂德――焚书坑儒、杀戮泄语人及无辜――立石颂德――秦始皇崩

但恰恰与杜润德所言“嘲讽性地并置”相反,史公此种布局并非是为了嘲讽秦始皇的刚戾行为,而是在描述始皇残暴的同时,提醒不要因此抹杀始皇统一天下的大功。篇中始皇功业与过失交错陈列,正是史公特别笔法。嬴政十三岁亲政,三十九岁前为秦王,三十九岁后统一天下为始皇帝,四十九岁逝世,在皇帝位仅十年时间。《始皇纪》中,始皇统一天下前,司马迁没有写任何始皇残暴之语,而是详细记载嬴政粉碎、吕不韦党羽以及听取李斯尉缭建议的事迹,其形象是贤明而有魄力的英主。始皇统一天下后,司马迁在书写其称帝改制等诸多对后世影响极大的贡献,之后便是功过相间的详细记载,其残暴也渐渐体现在行间字里。秦始皇的功业表现在刻石内容之中,间以描述始皇的暴戾,是为了表现秦始皇由创建帝国一统天下的英主转变为残暴帝王的过程,行文处处可见史公的惋惜和遗憾。秦公元前221年统一纷乱诸国,此时去名义上统一仍有天下共主的春秋已二百余年,去天下一统的西周已近千年,经历了几百年乱世的人们,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治理一个重新统一的超级大国。此时秦始皇摸索着和大臣一同谋划建设,已经做了许多诸如置郡县、治驰道等卓有成效的工作,其统一天下和建制之大功业,司马迁是极其赞扬和肯定的。李长之言其实司马迁“对秦并不坏,《六国表》可见”[7],是也。司马迁对秦始皇的肯定,《六国年表》可证。其原文如此,可见史公态度:

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後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学者牵於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

在司马迁生活的年代,少有不骂秦始皇的,此时史公以他卓越的史识,不受此类“耳食”之辈众议影响,极大地肯定了秦“成功大”。同时,整篇《始皇纪》中,描写始皇事迹时,指责始皇之语皆借尉缭、侯生、卢生之口,并不直接批评,文气总体较为平淡温和,处于客观视角;而写二世时,文章气势蔚为一变,杨慎曰“始皇二世纪,始见太史公笔力”[8],此言甚是。史公写二世,实则写赵高。通过写曲折惊险的赵高弑二世一事,又可见“壅蔽之伤国矣”。周先民曾云司马迁写二世残暴意指秦始皇是罪魁祸首,但应知始皇在病中仍能有英明决断,选择曾经劝谏自己的、爱慕仁义的公子扶苏作为传位人,二世并非始皇首选,因此将其残暴怪罪到始皇头上的看法,未免责之过深。

总上,《始皇纪》中的秦始皇是典型文字中的典型人物,其形象是立体的,其性格是丰富的,史公对于始皇称帝前及统一功业是极为肯定的;对于称帝后的残暴,如杀戮无辜、入海求仙等皆如实记述,但对于“焚书坑儒”等事(且不论是否真实存在)并无过多恶感,将为盗所惊与立石颂德相并列更可见其对始皇的同情。司马迁把考察秦王朝“成败兴坏之纪”的思想贯穿《秦始皇本纪》之中,在探寻秦朝灭亡的原因时,除了帝王不施仁义外,奸臣坏官玩弄权术、忠诚智士不谏不谋的“壅蔽伤国”才是史公深切遗憾和痛责的。行文中的强烈情感表现在对赵高和二世的深深憎恶,对于始皇,司马迁以其史家的高度表示了客观和宽容。可以说,史公其实是将秦始皇作为一个初创天下、“缺乏历史经验而招致失败的一个悲剧英雄来写的,笔下有无限惋惜之情[9]”。

参考文献

[1]司马迁.史记[M].中华书局,2007.

[2]韩兆琦.史记笺证[M].江西人民出版社,2005.

[3][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M].新世界出版社,2009.

[4]张大可.史记百家汇评本[M].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

注 释

[1][明]凌稚隆著《增补评点史记评林》,第四册,卷六,第1页。

[2][日]西定生《白话秦汉史》,黄耀能译,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3年版,第25页。

[3][明]凌稚隆著《增补评点史记评林》,第四册,卷六,第18页。

[4][美]杜润德(Stephen W.Durrant)《司马迁笔下的秦始皇》,陈才智译,《中国古代的帝王统治与文化变异》(Imperial rulership and cultural Change in traditional China)白保罗、黄俊杰编辑,华盛顿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

[5]周先民著《司马迁的史传文学世界》,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5年版,第95页。

[6][清]李晚芳著《读史管见》,引自张大可《史记百家汇评本》,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631页。

[7]李长之著《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9页。

[8][明]凌稚隆著《增补评点史记评林》,第四册,卷六,第1页。

[9]韩兆琦著《史记笺证》,江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56页。

(作者介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秦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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