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絮语 12期

时间:2022-10-18 11:33:03

PART1 渐渐变成一种习惯。

天亮了。光照进来。

起先只是隐约感觉到亮光,待到真正睁开眼,木地板不知何时已经被光线悄无声息地铺满。没有关紧的落地窗,秋日的风吹动碎花和格纹拼接的天蓝色窗帘,摇曳如同梦境。

纯白的房间,纯白的家具,纯白的世界在眼中慢慢浮現。

另一条街的喜悦,像从遥远的河流彼岸传来的笑声,填充着秋天特有的凉爽空气,在半梦半醒间轻柔摇晃。

这无疑是沈嘉贞最喜爱的季节。

今天是九月十六日星期天,这一天和过去或将来的任何一个普通周末一样。没有悬念,没有惊喜,重复而平淡。

沈嘉贞在九点半准时醒来。

用三分钟时间唤醒沉重的身体。起床淋浴。洁面仪把洗脸时间控制在恰到好处的一分钟。双手熟练地把洗发液打出绵密泡沫均匀抹在头发上。用电动牙刷刷牙两分钟。全身冲洗干净后走出浴室。煮上一大壶黑咖啡。用多士炉烤两片面包,她喜欢带一点点焦。然后抹上黄油和蓝莓果酱。最后打开笔记本看微博。

无论有没有课,休息抑或忙碌,她总会在醒来之后的第一个空隙去看那个微博。这已经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她越来越察觉到,时间是有裂缝的,在日常琐事之间,在吃饭与睡觉之间,在上课与闲暇之间,有一条不易察觉的分界线。而她喜欢躲进这条时宽时窄的分界线里,如同片刻隐身。

曾有一次她睡过头,晚了一整节课,顾不上吃早餐却没忘记看一眼微博再走,结果那位素来以严苛闻名的老师竟破天荒的没有任何责备,简直比念祈祷词更有用。另一次她发烧39度,若无其事地做了早餐看完微博才出门,结果连人带自行车摔在校园里昏迷不醒,所幸被好心的路人送进医院才无大碍。那位路人是她的学姐,后来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名叫陈梦恬。这也是她在这所大学里少数能记住名字的人之一。

早餐之后她约了陈梦恬一起散步。

合上电脑,立刻打电话到陈家,接电话的是她母亲。“阿姨,我今天突然有点不舒服,麻烦您替我转告梦恬,我——”话未说完,女友已经抢过电话:“沈嘉贞,你少跟我来这套。我衣服都换好了,正准备出门呢。”

陈梦恬可不是省油的灯:“你要是真难受,我带你去医院。”

沈嘉贞知道很难瞒过她,十分为难:“可我实在有事。”

“我说啊,你不是背着我谈恋爱了吧。”陈梦恬突然似真似假地来了这么一句。

沈嘉贞先是一愣,随即马上解释说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嘛。她上了三年课,连自己班上那几个男生都搞不清楚谁是谁,她在这方面一直有点障碍,记性坏得很。

“那不就得了,除了爱情,有什么比闺蜜更重要?”陈梦恬十分满意她着急的样子,在那头清清爽爽地笑起来,“我们老地方见。”

沈嘉贞挂了电话,看见九月的阳光透过被风吹开一角的窗帘,在阳台地板上留下了一小块耀眼的反光,叫人不敢直视。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要骗过陈梦恬绝非易事,那几乎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无法想象漫长的时光,如果没有遇见她,自己又会去向哪里。

沈嘉贞是那种可以孤独至死的人,并非害怕或者排斥人群,只是下意识地会有一条分界线将自己与人群隔开。每个人或多或少会有这样一条线,也许有些人的线淡得几乎看不见,也许有些人可以容纳无限,但她不幸是另一种少数——她的线又粗又硬,范围狭小到只能容纳下自己。

她在日常交际上毫无问题,也会注意保持微笑,但不知为何周围的人总觉得她有距离感。长得不算美但也绝不丑陋,可大学之前几乎从没交到过什么像样的朋友,在学校也属于比较孤僻的角色,一个人来来去去,学会了隐藏自我的存在,尽可能不被人注意,渐渐也懂得了孤独的乐趣,不再伪装自己需要朋友。

可直到那一天,陈梦恬像个大力士一样把晕倒的她背到医院吊点滴,又在她悄悄溜走后的第二天冲到阶梯教室逮住她,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质问她为何不告而别,连台上的老师都看傻了眼,然后少女丢下一堆药水,潇潇洒洒地离去,晾她一个人在原地,半天才发觉自己嘴角不知何时酝酿着某种从未有过的笑意。

那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沈嘉贞至今仍记得那天她穿一件松松垮垮的旧牛仔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一头漂亮的深栗色长发一直垂到腰际,衬得一张脸轮廓分明,尤其是绯红倔强的嘴唇,格外引人注意。

沈嘉贞直觉认为她理应是那种站在舞台中央的人。一举一动惹人追随,灯光璀璨,也许永远不会察觉到台下幽暗的存在。可陈梦恬却轻而易举地闯入她划好的,大摇大摆来到身边,连打招呼的寒暄都省却,然后理所当然地在自己的生命中自如地存在——如同一开始就存在一样。

沈嘉贞曾问过她是否感觉到那条隐形的分界线,但得到的回答叫人哭笑不得——“所有事情都有例外嘛。”

但她喜欢这种例外。明明是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落到她眼里,又是另一番风情。

也许世间万物皆有意义。而她的存在之于自己,不仅仅只是一个朋友那么简单,她是自己通往别处的通道。因为她的缘故,沈嘉贞确实得到了不少方便。

如果有一天自己出于某种理由要告别这个世界,最后的时间一定要陈梦恬在身边才行。有她在的话,她大概又会笑着开彼此的玩笑,然后不流一滴眼泪地说“好啦你先去我们晚点见哦”之类的话吧。

但即便如此,沈嘉贞还是怀有连陈梦恬都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他。比如她。

打开衣柜,清一色的黑白灰,如她的人那样微小隐秘的存在。她换了一套黑色运动服,背上昨天就收拾好的包,穿上球鞋,又特意找了一顶帽子戴上,出门去见陈梦恬。

总觉得,已经好久没见他了。

PART2 联想到房间里的一把椅子。

亲爱的奂真:

上海的秋天又来了。一切都像以前那么美,那么平静。我记得你最喜欢秋天,你总是带我去看画展,坐在露天的遮阳伞下吃冰激凌,在黄浦江边看船,或者走遍上海的老马路,寻找梧桐树影下的老洋房和古老建筑。你走之后,我依然保留着散步的习惯,只不过身边的人换成了陈梦恬。她是另一个“找到了我的人”,是我在大学里唯一的收获。

一如既往地,想念你。秋天快乐。

沈嘉贞在赴约的途中,顺手把一张印有秋天风景的明信片扔进邮筒。

梁奂真是她的监护人,一位自由插画家。如今他们已不住在一起。沈嘉贞成年之后奂真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旅行创作,只有圣诞节才会回来,平时的联络基本依靠E-mail和明信片,虽然有彼此的电话,但两人像约好了似的从没有打过。

他们是亲人,是朋友,是知己。是那种只要想到世界上还有彼此的存在,生命就不会孤单的同类。沈嘉贞非常喜欢“同类”这个词,这代表了某种不需要“语言”的默契。

散完步之后,沈嘉贞提议去一家名叫“偶尔”的咖啡馆,这家店在文艺青年的圈子里很出名。木质地板,复古家具,格子桌布,碎花抱枕,一整面墙的书架上放的是村上春树和一些港台作家的书籍,当然还有《新蕾》之类的文艺杂志。每周二四晚上会放映一些或新或旧的文艺电影,周日有不同主题的特runch,所有菜单都是店主亲笔手写,店内的陈设则是店主周游不同国家时搜罗而来。

他们去的时候,碰巧电视台的美食节目在那里拍摄。本就不大的咖啡店突然挤进了各种器材设备,加上围观拍照的人,更显得拥挤不堪。陈梦恬有点后悔来这里,但碍于是沈嘉贞的提议才忍住没有说。

“不如还是换一家店吧。”沈嘉贞自然明白她的心思,陈梦恬一向没耐心,何况前面还有几桌在排队。

“算啦,没关系。”陈梦恬反倒露出体贴的笑容,“反正我也不饿,再说这家店不是你一直想来的吗?”

不,不是的。

沈嘉贞没有回答,目光转向人头攒动的角落。

二十分钟后终于轮到他们,座位距离摄像机不过两张桌子,角度刚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陈梦恬觉得十分幸运,低声说:“那个主持人是谁呀,好像是个新人,我在电视上从没见过她。”

沈嘉贞没有脱下帽子,也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埋头翻阅菜单。她要了一杯香草拿铁和一小块拿破仑蛋糕,把菜单递给陈梦恬。

这时拍摄現场突然出現了一阵小小的骚乱,似乎是编导正在责骂新人,因为距离实在近,一字不落地传到耳朵里——“你到底怎么回事!我讲了多少遍,你有没有长脑子?这么点台词也记不住,如果脑子放在家里忘记带来,马上去给我拿来,大家等你。”

所有人都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长相甜美的女主播垂着头,眼泪默默流下来。但严厉的编导显然不打算就此作罢,继续指责她如何忘词又不认真,一点小事也做不好,白白浪费大家时间。

气氛霎时降到冰点。

节目组的人像是见惯了这场面,全都绷着脸一声不吭,连围观的人们都不禁屏住呼吸,整个咖啡馆里突然静得像高考中的教室。

沈嘉贞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这时,终于有人开了腔。

不过是一秒钟的事情,桌上那杯水被猛地泼向那个高高在上又滔滔不绝的男子。在人群的惊呼声中,女主播失手摔落了话筒,发出刺耳的啸叫声,场面乱作一团。

沈嘉贞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惊讶的表情。她太了解陈梦恬了,美少女的外表下活脱脱就是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大爷,微翘的红唇吐出的恐怕不会是什么吴侬软语,她的前任男友因为劈腿最后不得不以退学来躲避陈梦恬的毒舌攻击,皆因她自称“爱与正义的化身”,把人家的丑事捅了个遍,结果整个学校视他如过街老鼠,实在是混不下去。

沈嘉贞静静看着一切发生,捕捉到女友愤怒的脸上闪过片刻的惊艳,她一定没有料到那个被泼水的家伙竟会有一张无可挑剔的英俊面孔,一旦抬起脸来,恐怕连泼辣的陈梦恬都会愣一下。

这种脸就应该放在杂志封面供人垂涎嘛,何必出来做编导抢人饭碗,真是暴殄天物。当时陈梦恬这样想着。

直到旁边的助理忙不迭递上纸巾帮忙擦拭,凶悍的少女才反应过来,义正言辞道:“你凭什么骂人?人家女生都哭了哎。编导就了不起吗,当着那么多人面,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这样厉害的女生,骄傲的你大概是头一次遇见吧。

这时男子突然站起身,众目睽睽下盯着陈梦恬看了十来秒,旁人都以为他会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不料他却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走过去。

这一餐看来是吃不下去了。沈嘉贞连忙把陈梦恬拉回到座位上,在她耳边轻轻说一句“我去下洗手间我们就走”。

反正已经见到你了。

怀旧咖啡馆的洗手间只得小小一格,且男女共用。沈嘉贞压了压帽子,在门口排队,倒是可以清楚地听见里面洗手台的对话——

“那个女生是谁啊?跟泼妇似的,害你头发衣服全湿了。不过也难怪你要发火,今天真是倒霉,伺候台长的侄女拍片子,笨女人又不记台词又要求一大堆。那么做作的声音怎么能当主播,主持水平连高中生都不如,大家全都窝着火呢。”

“不要紧。那女生说的没错,是我自己心烦,拍了两天了,到現在一条都过不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算完?难道要我们所有人陪着她过家家?”

沈嘉贞在门外听着,并不觉意外。早就知道他动怒一定事出有因,他不是挑剔的人,只是素来追求完美,最厌恶被金钱左右。

只是想,再听你说说话罢了。

顾一乔的声音近在咫尺,好似一伸手就能触碰得到。每一次,都会让她联想到房间里的一把椅子,舒服,坚固,稳妥,足以包裹住整个身体的曲线,让人安心地交出自我。

那是属于顾一乔的声音的形状,在沈嘉贞的记忆中深深印刻。

正当她准备悄悄离开时,突然洗手台那边的门开了,高大英俊的男子走出来与她擦肩而过。那么窄的通道,他礼貌性地微微侧身,却还是碰到她的衣袖,那个瞬间她几乎丧失呼吸,仰着脸,清楚地看见顾一乔望向她时,眼底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又逝去,只留下淡淡的浅灰色的影子。

沈嘉贞别过脸去,把面孔藏在帽子之下,暗自松了一口气,太危险了。

亲爱的奂真,我偶尔也会偷偷想,他到底会不会发現我呢?漫长的一生,如果不曾相识,他会否觉得可惜?

但也只是偶尔想想罢了。

沈嘉贞走过去轻轻地拧开水龙头,双手霎时盈满透明的液体。那种快要溢出的感觉,让她眼底有一点点湿。

PART3 突如其来,却又恰如其分。

我是顾一乔的影子。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最初的相遇,是电视台到大学校园里来做活动。沈嘉贞陪陈梦恬一起去,答应在结束后帮她跟某位主持人拍照合影。结果沈嘉贞迟到,却在门口遇见了顾一乔。他站在签到台前跟学生会的几个人讲话,穿简单的黑衣,牛仔裤,头发不短也不长,身材不胖也不瘦,说话声不大,却充满自信,掷地有声。他英俊得有些阴柔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出漂亮的弧线,整个人熠熠生辉。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

我们只邂逅过一次。但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忘记过他。

沈嘉贞当下全身僵硬,身体竟有如同电流通过般的酥麻感。就像她读初中时有一次不小心碰到热水袋的充电器,手指头发麻,整个人呆在那里几秒钟,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曾向奂真说起,大抵是自己比较钝感,身体反应慢半拍,当下竟也没有立刻松手。奂真那时还与她在一起生活,半真半假地说:“以后谈恋爱要是这么迟钝,再好的男生也会错过。万一嫁不出去,可别说是受我影响。”

奂真一直未婚。如果说爱情会让人冲昏头脑,那么奂真无疑是智慧的。许多她无心说过的话最后都成了真,但当时沈嘉贞并没有意识到。

遇见顾一乔时,记忆中的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出現在自己眼前,仿佛之前漫长的空白都是为此刻而铺垫,突如其来,却又恰如其分。

沈嘉贞看见他漆黑的头发里混着彩色的小纸片,大概是做活动时不小心沾上的,一闪一闪反着光,像无邪的孩童躲藏在角落等待她的发現。她骤然心跳加速,忍不住想要伸手去帮他摘下。

不。不行。不可以。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

可身体却不由分说地走近了,像有磁铁不自觉吸引。忍不住就要脱口而出,呵,原来你在这里。

学生会的人注意到她,以为是来签到的同学,便递给她一支笔,请她在门口印着“电视主持人校园行”的横幅上签名。大概是参加活动的女生占了多数,横幅上能够得到的位置都已经被各种龙飞凤舞的签名写得密密麻麻,沈嘉贞踮起脚努力了几次,都无法顺利写上名字,正觉得尴尬,身后有人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顾一乔的声音。是的,那时她就确定那声音属于他。那么安稳沉静,充满把握。

沈嘉贞并没有回头,只是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那个人从身后取过她手里的签字笔,高大的身影比她高出一个头还要多,微微低下脸来迁就她,问道:“三点水的沈?嘉奖的嘉?忠贞的贞?”

全对。

沈嘉贞内心喜悦,微笑着用力点头。他字如其人,大气磅礴,在横幅上十分醒目。

沈嘉贞回过头来,轻声说了句“谢谢”,那个人退开一步,又低下头,镶着金边的影子漫上了她的唇她的眼她的眉,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如心中火焰,热的发烫。

“不客气。沈嘉贞同学,我叫顾一乔。”

从那一天起,沈嘉贞便沦陷了。每每忆起,便想到曾拥有那种过电般的酥麻,一生一次足矣。几乎是在同时,她已经决定永远在那个人面前隐藏自己的存在。

她想起奂真的话。呵,睿智的奂真。几乎一语成谶。

沈嘉贞一直尊敬喜爱她。虽是家长,但奂真十分开明,从不把她当做小孩子,愿意聆听她的想法,适时提出建议,并不强迫她做任何事,给予充分自由。大抵因为不是亲生父母,从不抱有深切的期望,也就没有失望,甚至还惊讶:“現在中学生的功课就已经这么难?”“你是如何拿到全区游泳冠军的?我都不见你练习。”“什么?95分还不够好?你要多花时间交朋友谈恋爱,成天读书怎么行?下次考70分就够了,多点时间出去玩。”

沈嘉贞和她在一起没有负累,身心放松,功课反而比之前出色十倍。但她依然没有朋友,唯一的朋友是奂真。他们彼此间直呼名字,十分亲昵。

沈嘉贞十岁之前也与父母一起生活过,但到六七岁时她就已完全明白,这段婚姻是一个可笑的错误。她是一个不应该到来的生命,一个不合时宜的存在,一个毁灭性的灾难。就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时时刻刻提醒着同一屋檐下的两个成年人,他们不过是这个孩子生理意义上的父母,即使奉子成婚,也做出过努力,却无法改变彼此不合适的事实。

不合适真是一个太高明的理由,相爱是一码事,合不合适又是另一件事情了。

这样的局面一直到梁奂真从国外回来。她是父亲的表妹,一个真正的不婚主义者,想要一个孩子。在父母解脱般的分手之后,奂真蹲下身,认真看着面前柔弱的小女孩。她悄无声息地站在房间的角落,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乖得出奇,似乎早已习惯了消灭自己的存在感。奂真小声对她说:“我找到你了呢。”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夕阳沉落,暮色将晚,房内阴冷萧瑟。父母亲宣布各自开始新生活,虽然同意支付孩子的抚养费和学费,但沈嘉贞知道,她已失去了父母。最后人去楼空,只有梁奂真静静站在她身边,眼底有暖意,那是善的记号。

在漫长的沉默和彼此确认后,女孩终于抱住她嚎啕大哭起来。

PART4 以恋人的身份出現。

陈梦恬和电视台编导顾一乔的恋情很快就众人皆知。

据说相遇的桥段跟韩剧情节如出一辙,陈梦恬看不惯顾一乔的嚣张跋扈,直接把一杯水泼在他脸上,对方极有风度,不生气也不辩解,还让助手将一份招牌拿破仑蛋糕送到陈梦恬那桌,助手又向她解释了事情的原委,误会一场,于是很快冰释前嫌。录完节目后,顾一乔邀请她去吃晚餐,接着又送她回家。历时一周的暧昧期之后,两人最终以恋人的身份出現在校园里。

沈嘉贞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他们公开后才知道此事。她和陈梦恬不在一个学院,消息传到她这里,已经过去大半月,期间周日散步的活动因为陈梦恬临时有事取消过两次。沈嘉贞一味沉默,佯装不知,只是继续在每天醒来之后刷新那个微博,获得他细枝末节的消息。

顾一乔转发了陈梦恬自拍的两人合照;

顾一乔和陈梦恬一起看电影,看话剧,看展览,看音乐剧;

顾一乔为陈梦恬过生日,送上鲜花蛋糕和一条银色手链;

顾一乔带陈梦恬去朋友开的酒吧,让她加入他的圈子,认识他的朋友;

顾一乔工作时,陈梦恬总是全程陪同,给节目组的人买咖啡送下午茶,体贴入微……

浓情蜜意,高调而热烈,就像顾一乔之前的每一段恋情。他面容英俊又才华横溢,加上电视台本就是声色犬马的地方,他身边向来不乏女性朋友。前任女友是一位美女蛋糕师,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顾一乔在蛋糕店外面看见她时,被那双会变魔术的手吸引,只见她全神贯注,一双眼睛像森林中的小动物黑白分明,正目不转睛地工作,倾尽自己生命的全部热情。一小时后一只招牌的提拉米苏蛋糕在她手中诞生,然后由服务生切成小块放入玻璃柜。女孩像是取得了某项巨大的成就般,绽开一个毫无防备的笑容,被摄像机收入镜头,也被顾一乔写进自己的微博里。

那是发生在春天的事情,然后一转眼就延伸到了仲夏,某个早晨沈嘉贞醒来,发現所有关于那女孩的微博都已被尽数删除。距离她第一次出現,仅仅三个月。

却已是一场离散。

顾一乔从来不是长情的人。所有他喜欢的女孩都有共同点:长发,美丽,热情,单纯。他喜欢看她们笑,阳光下神采飞扬,让人禁不住想要好好驻足欣赏一番。他像世上大部分男子一样,偏爱简单的男女关系,过于纠结曲折的感情让他心生畏惧。

这次轮到陈梦恬。

一如既往的热闹开场。在顾一乔的助手送来那个拿破仑蛋糕的时候,沈嘉贞就意识到陈梦恬完全符合他的标准。而自己,大概是出現五十万次也无法留下深刻印象的路人吧。

她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伸手摸摸自己的短发,还有这张孤独寡淡的容颜。她不曾拥有陈梦恬那样自然上翘的红唇,温柔俏丽的眉,垂至腰际的长发,洁白修长的腿。沈嘉贞的亲生母亲曾经说她的眉毛太多太粗,眼睛不大又是单眼皮(其实是内双),不爱笑,生起气来尤其冷漠,不懂得讨人喜欢,念小学之前留过的长发也因为清洗太麻烦而被剪掉了,那之后她一贯以短发示人。

可是即便如此,我就不值得被爱吗?我就没有被爱的资格吗?

一次次成为父母争吵的导火线,幼小的她明白只有不犯错,不哭闹,不添麻烦才能获得短暂的平静。沈嘉贞藏在暗处,将自己用力裹紧,度过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

十岁那年,奂真出現在她的生命中,手中举着火把。他们在一起生活八年,奂真待她视如己出,凡事同她商量,买什么牌子的洗漱用品和衣服鞋袜,全听她自己的意思,从不强加任何要求。生活并不奢侈,但丰足。直到沈嘉贞成年,搬到大学附近的小公寓独自居住,而奂真则跟从她的心,周游列国继续游学创作。沈嘉贞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生活,她生命中第一次触摸到光。

而遭遇顾一乔,始料未及。

沈嘉贞花了八年时间才从黑暗中走出来,而他一出現,却又令她回到那熟悉的洞穴,仿佛只有那里是安全的,不被伤害,冷眼旁观。任凭外面的世界变化莫测,她却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地久天长,白头到老。

后来有一次在去郊外的公车上,无意中听到电台里播放林宥嘉的歌,名字叫《浪费》。年轻忧郁的男子一个人静静独白,冷感的声音,竟是如此无所畏惧。

没关系你也不用给我机会,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

亲爱的奂真,我想你会明白这种感受。永恒的孤独与永恒的爱情,两者有相同的本质。

PART5 唯一一次靠近那个人。

再见到陈梦恬是在图书馆门口。深栗色长发的少女忘记带伞,站在门口对着大雨发呆,连背影都那么鲜活动人。难怪顾一乔喜欢。

沈嘉贞没有唤她,默默站到她身边,准备撑伞离开,这时听见陈梦恬喊了自己的名字,于是回过头,却又陷入沉默。

两人竟因为一个男子而生分了,这在之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隔了一会儿,沈嘉贞先开口问:“最近好吗?”

“对不起,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恋爱了。”陈梦恬鼓起勇气,咬着红嘴唇说,“就是上次在咖啡馆拍电视的编导,他叫顾一乔。”

能从她口中得到这个消息,沈嘉贞觉得已经足够:“没关系,只要你幸福就好。”

“其实上次他发那么大的脾气是事出有因,他平时不是那样。”陈梦恬解释了两句,又觉得画蛇添足,有点不好意思。

我知道。我都知道,甚至比你了解的更多。

但沈嘉贞却是第一次见到她像小女孩般羞涩,竟然红了脸,模样极可爱。原来陈梦恬也有这样甜美的一面,可见奂真说的没错,爱情果真叫人冲昏头脑。

沈嘉贞即刻心软下来:“其实你不用跟我解释。”

“当然要解释!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因为谈恋爱而与你疏远。”陈梦恬望着她,眼里竟有点可怜兮兮。唉呀,那个盛气凌人气场强大的陈梦恬哪里去了,沈嘉贞突然非常想念她。

“以后如果你恋爱了也一样喔。而且我们约定,结婚时一定要做彼此的伴娘,好不好?”

可是,我已经决定,要在那个人面前一辈子隐藏自己的存在了。

那是连你也无法分享的秘密,是即使喝醉酒说梦话也不会说出口的秘密。它完整而纯粹,只属于我一个人。

从这个角度而言,我已经拥有了我的幸福。永恒的幸福。

沈嘉贞只觉得心疼。也许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那么孤独冷静,但坚强开朗如陈梦恬,也不过是期望一个长久稳定的肩膀。两人虽是密友,各自要的东西却大相径庭。

但顾一乔绝非托付终生的理想对象,他英俊、聪明、才华横溢、充满自信,却也多情、自负、完美主义、喜新厌旧。他是天生的浪子,灵魂永远在路上。

远观怡情,近看伤心。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人。

所幸陈梦恬没有继续纠结于这个话题:“对了,这周日你有空吧?我介绍你和一乔正式认识。”

沈嘉贞连连摇头:“你们谈你们的恋爱,我没兴趣做电灯泡。别把我扯进来。”

“难道你还在生我的气,还不肯原谅我吗?”

沈嘉贞惊骇:“你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原谅?拜托,我只想安静度日,不想见你的一号二号三号男友。”

“可我这次认真了。”陈梦恬咬一咬倔强的红唇。从没见她这样重视一个人。她的前任们甚至没有机会受邀来见沈嘉贞,只在陈梦恬唇边轻描淡写地略过,谁是谁,沈嘉贞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真是受不了你,你再说我要走了。”沈嘉贞话完,撑起伞便往外跑,谁知陈梦恬亦早有准备,挽着她的手臂便跟了去。

雨越下越大了。

沈嘉贞到底还是去了。

约在一家知名的日本料理店,据说菜式极简但价格贵得惊人,需要提前一个礼拜预定座位。沈嘉贞选了款式简单的浅灰色娃娃领衬衣和黑色牛仔裤,披一件风衣去赴约,远远看见陈梦恬和顾一乔已经到了,于是走过去坐在他们对面。

沈嘉贞再一次清晰地看见那个人眼底稍纵即逝的诧异,如此熟悉,像一个玩了很多很多年的游戏,她早已通关,而他尚未找到诀窍,百思不得其解。

陈梦恬为他们介绍:“这位是顾一乔。”

我终于见到你,和你坐在一起。

“我好像见过你。”记忆的匣子突然被打开,他声音的形状在空气中编制成型,是这样独一无二。

是的。你见过我。过去的三年里,每一次你出外景、和朋友聚餐、或是去看话剧,我几乎都在現场。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你当然见过她,我们在咖啡馆相遇时,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她是我的闺蜜,名字叫沈嘉贞。”

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看着他。近乎贪婪地观察他眼里熟悉的诧异,细小的惊喜,片刻的温柔,还有模糊的记忆——

“三点水的沈?嘉奖的嘉?忠贞的贞?”

全对。

又一次。

沈嘉贞的笑容渐渐漫上脸庞,终于迎着他温柔的眼,伸出手向他,“好久不见,顾一乔。”

直至他们的手重叠。

那个深秋的午后,是她此生唯一一次鼓起勇气靠近那个人。当时所有的场景、光线、温度、气味、声音、形状,他的穿着、发型、语气,甚至是握手的力度、说话时的手势、熬夜的黑眼圈、喝了一半的梅子酒,都被她一一记录,整理,深藏于心。

一生一次的恋爱,唯有记忆永垂不朽。

夜里,沈嘉贞独自坐在屏幕前,看微博,写邮件,一瓶甜酒加冰喝至薄醉。

奂真,你有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并不想靠近,生怕惊扰了他。没有占有之心,只需远远观望,就足以燃烧一生。他存在于这个世界,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就是最浪漫的事情。至于他爱上谁,和谁在一起,那根本是不重要的事。

就算是浪费也没关系。浪费就浪费好了。反正那个人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倒不如是他。我宁可是他。

爱到害怕失去,所以不想拥有。一个人的天长地久,简直浪漫至死。

这样的爱已经是最最丰盛的状态。

PART6 她的眼睛和你有一点像。

半年之后,陈梦恬与顾一乔不出意料地分了手。

陈梦恬憔悴得不成样子,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她投入了太多的精力热情,以至于真正面对顾一乔的冷漠和厌倦时,她恍然如梦,无力抽身,如同突然被剪断翅膀的鸽子,毫无预兆地从高处坠落,没有任何缓冲,只能任凭自己毁坏、崩塌,最终溃不成军。

沈嘉贞去探望她。

她的房间漆黑一片,透露出腐坏的气息。如此熟悉。沈嘉贞连忙上前扯开用夹子封紧的窗帘,开窗透气,光线顺势倾泻,她见到了陈梦恬。

深栗色及腰长发被全部剪断,绯红嘴唇变作苍白,仿佛一场恋爱已经耗尽全部青春,令美丽少女一夕老去。沈嘉贞震惊不已,一句安慰的话也讲不出来。

爱,竟有这样大的破坏力。可使一个人脱胎换骨如同重生,亦可彻底摧毁,万劫不复。疼痛或可消除,伤痕永不褪去。

沈嘉贞紧抿着唇,俯下身去拥抱陈梦恬,像拥抱多年前的自己。

“你瘦了这么多。”可就算瘦成这样,身体却并不轻盈,太多腐烂的感情淤塞于此,她的内心幽暗荒芜。谁能想到爱情竟成了致命武器,杀死了她健康快乐的心。就像一条被大海遗忘在在岸上的鱼,奄奄一息,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吮吸着她,却没有一朵愿意把她带回海里,带回深蓝的梦境里。

“跟我去吃点东西吧,我们去你最喜欢的餐厅,你最爱吃烤乳鸽了。”沈嘉贞唤她名字,眼里不知不觉已经盈满了泪,“陈梦恬,陈梦恬。”

苍白的少女没有任何回应。沈嘉贞在地上无数的纸巾中发現了不少揉成一团的白纸,她捡起来,每一张的开头都是:一乔,我不愿与你分手,我从未如此认真地爱过一个人,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我可以为你改变……

“他不肯接我的电话,短信也石沉大海,現在索性关机了。”嘶哑的嗓音如同在刀刃上行走,陈梦恬把脸蒙在被子里,开始哭泣,“他一定是换了手机号,他不想再见到我。”

“可是爱一个人,怎么可以说忘记就忘记呢,说一句不爱了,说一句太累了,就可以把所有的记忆丢在一边,然后永不相见吗?那么那些过去算什么?那些美好时光又该去哪里温习?”

沈嘉贞不知如何安慰她。如果可以回到最初的起点,她当然不会带陈梦恬去那家咖啡店,不会邂逅顾一乔,便也不会承受这些痛苦,纠结,悲伤,可是如此一来,如果不曾相遇,現在的陈梦恬又会和谁在一起,又会为谁哭红眼睛,瘦成如此模样。

她不知道,自己与陈梦恬选择的方式,究竟谁比较幸福,谁又比谁快乐一些?

她也无法告诉陈梦恬,那一天在日料店,当陈梦恬一脸甜蜜地去洗手间时,顾一乔曾看住她的眼睛,眉眼间笑意浓郁得化不开。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他的声音如在梦中,描绘出催眠般的魔力。

于是用力倾听。不打算作答。

“你既然爱我,又不靠近我,这是为什么?”他身上淡淡的香,像海洋,微微的潮,深深的蓝。

于是用力呼吸。继续沉默着。

“如果是你的话,我可能会答应呢。”他吐出的话语,亲密得叫人脸红,“因为——你的眼睛,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了。

沈嘉贞左手托着腮,认真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看着窗外的落叶,轻轻说:“冬天就要到了。”

奂真。我开始明白,为何你坚持不婚。原来爱的燃烧或永恒,与美貌智慧全无关系,唯一相关的,大概只是运气。

可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喜欢碰运气的事情。

陈梦恬回来的时候,沈嘉贞已经离开。顾一乔什么也没有说,两人安静地吃完了一顿贵的离谱的晚餐。结账时,陈梦恬发現他的钱包里有一张他和另一个女子的合影:“是家人吗?”

“只是一个老朋友罢了。”顾一乔并没有掩饰,只是轻描淡写道,“一直放着,忘了拿出来。”

事实上,直至他们分手,那张照片依然占据着那个位置,顾一乔甚至没有想过要放到夹层里。陈梦恬隐约感觉到这个人对于顾一乔是如此重要,超越了“前女友”的概念,在他心目中占据了类似于亲人的高度,只是他从未提过,生活中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这样一个人真实存在。这让陈梦恬十分不安,每次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人仿佛都以一种“永远”的姿态嘲笑着她,好像她的出現只是“昙花一現”的偶发事件。

——事实竟也如此。

“我一直很好奇这个人究竟是谁,所以我把它偷了出来。”陈梦恬的眼睛一亮,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掌心大小的照片给沈嘉贞看,“你说,这个人会是谁?”

目光触到照片上容颜清冷的女子,沈嘉贞顿时愣在那里。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

陈梦恬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双眼只是紧紧盯住那张照片,喃喃道:“仔细看起来,她的眼睛倒和你有一点像。”

正当沈嘉贞不知如何回应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这个铃声是……”陈梦恬闪电似的跃到床头,不禁激动地掩住了嘴:“是他!”

可手机拿在手里,却迟迟没有接起。她犹疑了片刻,转而交给沈嘉贞:“你帮我听,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現在这样……”

沈嘉贞微微皱起眉头,此刻的陈梦恬可怜得像一个婴儿,眼巴巴看着她,生怕错过,又不敢面对。

别无选择。指尖滑动屏幕,顾一乔的声音便近在咫尺。

“陈梦恬,你偷了我的照片。”语气是如此冰冷。像是把感情抽离了身体一般,叫沈嘉贞感到不寒而栗。

“她出去旅行了,手机暂时由我保管。”她尽量稳定自己的声音。

“那么请你转告她,回来之后联系我,我来拿照片。”

就在电话快要挂断的瞬间,沈嘉贞突然说:“照片在我这里。”

听筒被重新置于耳畔:“你是谁?”

“我是沈嘉贞,你要的照片在我这里。”

“很好,下午我来拿,发短信告诉我地址。”顾一乔随即挂了电话。

沈嘉贞把照片放进包里,起身穿上外套,看到陈梦恬疑惑的目光,轻轻说:“你不是想知道她是谁吗。”

而我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PART7 只谈风月不谈恋爱。

下午三点钟。顾一乔出現在沈嘉贞的门外。

这在之前根本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真实发生的时候,却由不得沈嘉贞任何犹豫考虑,因为顾一乔显然没有耐心,他几乎是砸响了门。

“你是谁?”这是沈嘉贞开门后,迎接她的第一句话。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住在这里?”顾一乔几乎是咆哮了。这个地址,这间公寓,这里所有的装修布局家具摆设,都凝聚了他的心血,那么多年竟没有多大改变。

“这里是我家。”沈嘉贞抬起头看住他的双眼,这个人此刻与自己站在同一屋檐下,却仿佛自然而然与屋内的一切自动融为一体。而自己周围的那条分界线,不知不觉已经消失不见。

“你和梁奂真是什么关系?”顾一乔突然觉得她的眼睛,和那个人惊人的相似,不,简直一模一样。

“我是她的女儿。”

“你撒谎!奂真根本没有结婚,哪里来你这么大的孩子?”顾一乔斩钉截铁。

“她是我的养母。”沈嘉贞如实相告,“我父亲是她的表哥。父母离异后我一直跟她生活在一起。”

顾一乔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瞬间柔软下来:“难道她说的那个人是你?奂真曾说她和一个友人同住,难道说的就是你?”

“我从十岁开始与她相依为命,一直到我考进大学。”沈嘉贞把那张照片还给他,“我们认识已有十年。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朋友,老师。”

而沈嘉贞不知道的是,十年前,正是顾一乔去机场接梁奂真回到这里,十年后,同样是在这里,顾一乔遇见她最亲的人。

沈嘉贞轻轻问:“那么,可以告诉我你和奂真的故事吗?”

男子仿佛没有听见,缓缓走过每一块木地板,指尖碰触着每一寸墙壁和家具:“这里,原本是奂真的工作室。她以前总爱窝在这里画画,喝茶,发呆。她早期的作品几乎全部诞生于此,那时,她还只是一个高中生,就已经拿了那么多奖,许多媒体来采访她,照片被登在报纸上,风光无限,前途不可限量。”

顾一乔走进书房,熟稔地打开左边第二排最底下的柜子。奂真走后,她的书柜原封不动地保留原样,沈嘉贞只是增加了两个柜子用来放书,她不想奂真回来时觉得陌生。

“看,这个箱子里是她所有的奖杯和奖状。”顾一乔捧出一个普普通通的瓦楞纸箱,“其实呢,奂真从小就特别讨厌参加比赛,她总说画画应该是自由地创作,是与神对话的瞬间,一旦要比较出高下,便失去了画画的意义了。”

他又指着最下面一排整整齐齐摆放的《新蕾》杂志,俯身从中抽出一本:“奂真最早就是为这本杂志画插画,一画就是十年。杂志十周年纪念的时候,奂真还特意画了一幅祝贺作品送给杂志社。”

“那么,你和奂真是好朋友?”沈嘉贞几乎都不知道这些事,奂真从不说她的过去,也从来不炫耀她的作品,甚至也不谈论她的工作。她像是一个巨大的谜题,无法从正面解开,只能从细枝末节处隐约拼凑。

“是。”顾一乔无限感慨地抚摸那些过去羽翼的影子,“我们在高中时相遇,那时她多么耀眼啊,而我只是个靠脸蛋混日子的家伙。”

“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提起过你?”

“也许是她不想记起那时发生的事情吧。”顾一乔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取出那张两人的合影,“这是我们毕业时拍的照片,之后她选择了出国,而我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一起去?”沈嘉贞鼓起勇气问:“你们不是恋人吗?”

暮色四合的房间内,他的声音隔了许久——久到沈嘉贞以为他不想回答,于是站起身想去开灯——才缓缓地浮現在微凉的空气中。

“不。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顾一乔最初并没有注意到梁奂真。她太平凡了,外貌并无惊艳之处。而他是学校里公认最英俊的男生,刚进校就被许多学姐搭讪,周旋于众多女生之间,日子过得飞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心到她的呢?大概是那一天,顾一乔送女生回家之后发現自己的书包还丢在教室里,只好回学校去取,看见梁奂真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画年级黑板报。她挥动着手里各种颜色的粉笔,时而弯腰,时而踮脚,时而抱着双臂沉思,时而站到凳子上大展拳脚……难以想象她小小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那么大的力量。

顾一乔突然忘记了自己回来的目的,只是小心翼翼地站在远处,害怕惊动了她。直到最后,看到完整的图画在她笔下一气呵成,他忍不住大呼完美。奂真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来看他。只见少女满头满脸的粉笔灰,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像受惊的小鹿。

这才发觉她的可爱。以时间晚了为由要送她回家,没想到梁奂真想也不想便拒绝了,理由简单的令他费解,“我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你送?”

顾一乔由此知道她是个不易接近的女孩子。也罢,他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女孩子。

后来,他的女朋友换了一打又一打,清一色的长发、纤细、美丽。而梁奂真,已经展露出绝佳的才华,作品开始频频拿奖,被学校视若珍宝,逐渐成为焦点人物。偶尔在学校里遇见,至多也只是眼神片刻交流,如陌生人般擦肩而过。

转折点是高二的某个晚上,学生几乎都要已经走光,顾一乔和学妹在校园里散步聊天,他提议两人去顶楼逛逛,那里是校长和教导主任办公室所在,尤其安静隐秘,平时禁止学生上去。

两人蹑手蹑脚上楼,走廊里没有一点灯光,安静得叫人害怕。他们只觉得紧张刺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正当顾一乔吻向女孩的时候,突然听见一扇门打开,副校长从里面走出来,迎头撞见了他们,而身后跟着的人竟是梁奂真。

那一晚的月光特别好,温柔地洒在四个人身上,无人说话。

事情就这样掩盖下来,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缄口不言。只是顾一乔再碰见梁奂真的时候,总会心悸不已,只因他们同时拥有一个巨大的秘密。

真正东窗事发是在一个记者笔下,那时梁奂真刚刚获了大奖,那名记者前往她家里采访,正巧目睹了她从副校长的车里下来,举止十分亲昵。

梁奂真的光明前途就此打住,她再也没有参加比赛,再也不曾登上领奖台,转而开始为杂志画插画以及自由创作。副校长不久被调到另一所郊区的学校去做后勤工作,发誓再也不见梁奂真。他的老婆也来学校吵闹过好几次,言辞激烈不堪,最后还是离了婚。而梁奂忍受着他人的眼光和指指点点,高三毕业典礼一结束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城市。

唯一送她的人是顾一乔。

他们的友谊是在事发之后。梁奂真从众星捧月的高处跌落,所有人见到她都退避三舍,上课吃饭都是一个人,日子过得十分辛苦,于是一下课就躲进她的工作室里。而顾一乔惹上了麻烦,他甩掉的女生找了人来教训他,是社会上的几个无所事事的流氓无赖,成天在校门口堵人。他迫于无奈,又或许是真的有些累了,暂时收敛起自己的花心,半真半假地装起了乖乖牌。

事实上,也只有顾一乔敢靠近遍体鳞伤的梁奂真。她是真的爱上了那个人,失去他之后,她悲痛欲绝,开始没命地画画,一画就是一整天,顾一乔就陪着她,在沙发上睡觉看书,半年下来成绩反而大幅提升,甚至还自学了吉他。

那时候梁奂真的父亲已经扬言要与她断绝关系,似乎是想把她送出国眼不见为净。顾一乔便照顾她的生活,自己省吃俭用,吃穿用全买给她最好的,让她衣食不愁专心创作,一直到高三毕业。

连顾一乔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对她好,但他总觉得她走到这一步有自己的责任,如果他曾经去劝她,让她早点离开那个人,不要再错下去,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也许她就不会跌得这么重,这么痛。

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是两只刺猬相互取暖。

梁奂真跟他谈梵高、蒙娜丽莎、达芬奇,顾一乔便弹着吉他,聊他那些形形的恋爱经历,他们一个把生命奉献给艺术,一个则崇尚身体灵魂的享受。顾一乔笑说他们之间只谈风月不谈恋爱。这句话当真一点也没错。

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在一起。

毕业典礼那天,班级集体照,梁奂真被排除在外。所有人都在高唱校歌,互相拥抱,只有她静静走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轻声说再见。

唯一一张照片,是顾一乔找到她之后拉着她一起拍的。照片上两人额头相抵,梁奂真到这时候才微微露出一点笑容。

彼时,梁奂真十八岁。顾一乔眼看着飞机带走了她,还有他们的青春年少。

他甚至来不及告诉她,其实自己是喜欢她的。

七年之后梁奂真归国,顾一乔去机场接他。他已经长到1米87,那么高的个子,俊美的男子在机场紧紧拥抱她,几乎窒息。

梁奂真回来是为了参加父亲的葬礼,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年幼的沈嘉贞,顿时心生怜悯之心,那时她已经决定终生不婚,于是想要收养这个孩子。

梁奂真离开的七年里,顾一乔的改变可谓脱胎换骨。他不再滥情,反而收了心,大学学的是影视编导专业,毕业后凭努力在电视台站稳了脚跟,做了节目编导,事业风生水起。他甚至装修了梁奂真的工作室,以便她回来之后能安定下来。

但是梁奂真却拒绝了他的追求,她选择了自己的生活,顾一乔并不在其中。

在国外七年,她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插画师,有了自己的事业和追求。她不再是那个受人排挤需要照顾的柔弱少女,她甚至不需要一个男子来介入和安排她的生活。她已经有了沈嘉贞,这意味着责任和承担。对她而言,就足够了。

顾一乔与梁奂真在同一片星空下重逢,却再次离散。

PART8 如同花一样绽放。

门铃响起。沈嘉贞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陈梦恬。

“顾一乔在吗?”她剪了发型,换了一身衣服,看起来似乎找回了自己,“我考虑了很久,也想来听听这个故事,好让我死了心,重新开始。”

陈梦恬自然一眼就看到了沙发上的顾一乔,她努力露出了一个微笑,独自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落座。沈嘉贞暗自佩服她,可见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半天时间,陈梦恬从此刻起宣告复活。

沈嘉贞向她简述整个故事。末了,一声叹息。

三个人一时间百感交集,最后是陈梦恬打破沉默:“真是个伤感的故事,那么梁奂真現在又在哪里呢?我好想见见她。”

沈嘉贞摇摇头,“她又去了国外游学,我们之间只是用明信片和E-mail往来。不过,每年圣诞奂真都会回来。”

手里的杯子落了地,“啪”一声,碎片如同花一样绽放。顾一乔抬头看着沈嘉贞,声音竟然有些颤抖,“你是说,奂真还活着?”

“你在说什么呀,她当然活着。”沈嘉贞瞪大了眼睛,那双眼睛像极了十六岁的梁奂真,那么清澈无辜,像受惊的小鹿。

顾一乔的声音更加颤抖:“那么三年前我参加奂真的葬礼又是怎么回事?那时候奂真所有的亲戚里,我并没有看到你。”

“不可能!你胡说!”沈嘉贞一声惊叫,全身开始不听使唤地抽动,陈梦恬急忙抱住她,只听她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奂真怎么会死呢?奂真在国外呀,她要找灵感,她去国外游学了呀……”

真是可笑,奂真没有死,我为什么要参加莫名其妙的葬礼。

陈梦恬和顾一乔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葬礼怎么可能有假,如果死的人不是奂真,顾一乔又怎会当着众人的面哭到失态,在之后的三年里不断地交女朋友。他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仿佛怎么填都填不满。

那都是因为永远的失去了奂真啊。

“你刚刚说,你们是用明信片联络?那些明信片在哪里?”陈梦恬一语惊醒梦中人,此时的沈嘉贞已经瘫软在沙发上,目光指向客厅储物柜上一个橘色的宜家盒子。陈梦恬拿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果真整整齐齐存放了几十张明信片,她递给顾一乔。

“这是——”男子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他仔细看过每一张明信片后,对陈梦恬摇摇头。

这里面没有一张是从国外寄来的,所有的邮戳都来自于本市。

是沈嘉贞自己写给自己。

不,是她写给奂真,又假装奂真写给自己。

“顾一乔,你说奂真死了,她是怎么死的?”沈嘉贞轻轻问。

男子坐到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答道:“是飞机坠毁。三年前,从上海飞往巴黎的航班,奂真就在上面。”

他的声音真好听。每一次,都会让她联想到房间里的一把椅子,舒服,坚固,稳妥,足以包裹住整个身体的曲线,让人安心地交出自我。

那是属于顾一乔的声音的形状。

安静的房间里,再也没有人说一句话。

夜里,沈嘉贞打开奂真的邮箱收信。

亲爱的奂真,又到了冬天。今年的圣诞你可回来?

盼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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