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的丛林

时间:2022-10-16 09:53:40

颜色的丛林

草白:原名麻华娟,1981年8月生于浙东沿海一个僻静的村落里,依山,有河,在田野里奔跑长大。学过医,后自学汉语言文学,获得文凭。毕业后,到社会上找事做,尝试过话务员、推销员及乡镇代课教师等职务,直到2009年开始有意识写作后,内心才渐渐安静下来。部分散文、小说作品散见《散文》、《文学与人生》、《西湖》等刊。

1.绝配

最初,它是一个秘密,一段幽径,一场深藏不露的意外。但这个秘密很快就被人发现了。直觉比知识更加有用。为了得到确认,为了印证什么,它们迫切地需要待在一起。那些红与黑,蓝和白。蓝印布、地中海、田园、古希腊、心灵……它们所指的是同一事物,它们指向自然。对自然的模仿。赞美,往往是从模仿开始。谁说不是呢?

那些气息相通的人注定要走到一起。颜色也是如此。那些或锋利或迟钝的光线,经过暗礁与沦陷、不为人知的反射,在某些神秘的时刻,落到神秘的光谱中,被保留下来。我们看到了那些能被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我们见证了它们的灵活、善变、优柔寡断。任何的增删、添减,都在改变它沉默的属性。我们从织物、木头、金属、竹篾、皮革、屋顶的着色中,获得了共鸣。我们从旧粉的锦缎和古绿的窗框中获得了惊喜。它们配合默契,又各自出发,各有所属。我们总不能相信眼前所见,就因为美妙的配色,一场遇见、一次风暴,世界已然改变。

更多的欣喜来自意外。

具体到一块织物,如何体现设计者旖旎的心情、纹理、质地、裁剪……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颜色。颜色。颜色。它们是有变化的,新旧、纹理、浓淡以及微妙的湿意。需要搭配者一份适时而变的感恩之心。

那些奢靡的实践者,在服饰、屋顶、器皿,甚至指甲上,领导着一场色彩的革命。终于有一天,各种颜色纷纷摆脱它们的地位和象征,再没有规矩、礼数和教条的束缚,它们只想成为自己,或者说是自己命运的展示者。当你细细地打量它们,赤、橙、黄、绿、青、蓝、紫,完全是不同的世界,不详的命运,无数的可能性。任何一种组合,都有可能将你带入一个新鲜的境地,是哪棵树上新长出的叶子?就连群青、杜若、蓝铁、青褐这些蓝色家族的成员,也似是而非,总在关键时刻,暗流汹涌,改变时局,在色彩的魔盘中,展示着不愿为人所知的禀性。

对于准确,我们无能为力。对颜色进行主动而有力的描述,同样让我们难堪。那些词语太简单了,需要不停地借助于比喻,比喻才有这个可能性。我们无法说出山川的色泽,对多变的云朵,也是一无所知。可以说,在清醒的时候我们无法把握这个世界,这个色彩缤纷的世界。

可是,那些颜色自己知道,来自哪里,归于何处,谁是最准确最迷人的知音。它们之所为,那些绝配,让衣服变得比人更重要,让苹果成为一只自成一体的苹果,可以自由腐烂。那谵狂般的光线和颜色,到底改变了什么?

葱绿配桃红。宝蓝配橘黄……茫茫人海中,我们寻找灵魂色系中的绝配者。我们时刻准备着,对可能出现的一切,进行呼应,就像一束光对另一束,一个转身,石头就开出了花。

更多关于配色的秘密,在知识之外。还是那句话,直觉比知识更重要。对于颜色,这充满错觉与谬误的眼睛之所见,我们竟把它当成了真的。我们为它不经意的展示着迷。它们各自寻找,在茫茫的色彩的海洋中,铭记每次失败和教训,才创造了一次次相见的可能性:视觉的动荡,生命的奇迹。

下一个故事呢?我们何时才能再次见证人和物的复活?在颜色的丛林中,我们只是孩童,除了惊叹,毫无回天之力。当初的染色者,已经缔造了今天的局面,接下来,它们要做的,不过是等待。

2.消失

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模仿。给墙壁上色,让窗户染上海水的气息,将眉眼置于远山的轮廓之上。一个叫自然的东西,成了我们亦步亦趋的对象。我们迄今为止所有行为的动力只来源于它。而绘画无疑是,当凝视、模仿一样东西到目盲、厌倦之后,在心灵深处所获得的想象和回忆,从而激起的心灵风暴。通过想象的云梯,在画布之上重构世界。从此之后,他们会说,你的颜色在唱歌。

在此,我们把绘画者称为着色者吧。每个着色者,都有一个盲者的身份。欣赏者或许也如此吧。摒弃眼睛,不需要帮助,我们还能看到什么?这是一个过程,在艰难的抉择与训练之后,总会有最终的光线进入我们的视野,那些经过选择与过滤的光线,是我们与这个世界建立的联系。

连盲者也能看到,这个世界充满着光影与色彩:连道德破坏的人也知道。这个世界多么纯洁。这个世界……就是那些画布上的颜色啊,颓废的、热烈的、敏感的、冷漠的,一切都在动荡之中。它们在生长,在堕落,在萎谢,都有可能。视觉的障碍之于盲者,在这里,干脆就不存在。他们可以通过触摸、闻嗅、倾听、交谈,甚至什么也不做,就能获得一切。

一个苹果在绘画里找到了生长的力量,它散发的香气,在黑暗里依然清晰可闻。它再也不会衰老或腐烂,也不会遭掠夺或嘲笑,这些人间的词汇根本不能束缚它。连时间也不能非礼它。当然真正不可消失的,是那些还未出现的事物,苹果、人体、植物与……自然。它们在哪里?

这是建立的过程,也是消失的过程。当那些光亮落在白布之上。当越来越多的光亮落在白布之上。我们看到了疾病和暗影。看到了冲突和厮杀,看到颜色的丛林里那么多丢盔弃甲的逃兵。终于留下来的,粉色的河流、紫色的云霞,一个颜色的黄金时代,也会慢慢地陨落,因为时间。

敦煌壁画中飞天的裙裾,在风烟中,渐渐漫漶不清了。西斯廷教堂里那色彩艳丽的壁画,在蜡烛的熏染下,也渐遭毁损。青春的脸庞。在一日日的劳作和迁徙中,光泽尽失。生生不息的只有草木色,这频遭毁损,又艰难复活的大自然,是我们青春的迁徙地,所有声色的停留和复活之所。

消失者并不会真正消失,这世上总有一个地方存放着所有失落之物,人们可以循着冥冥中的轨迹,找到它们。

3.呈现

色彩的厮杀,在我们的传统绘画里。似乎,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从青绿山水到水墨世界,我们的色彩被冲淡了、过滤了。被过滤的不仅仅是色彩,还有光线,阴影、明暗对照。以及随之而来的,一个复杂递进的世界。但在西洋画里,情况却相反,事物纤亳毕现,连阴影也散发出幽幽的蓝光。所有的秘密都来自于光线。那是一个居住着器皿、人物和风景的真实世界。高更为了追寻太阳,去了大溪地。梵高用全部精力追求了一件世界上最简单、最普通的东西,那就是太阳。他们是道渴而死的夸父,追着光线奔跑,是时间的巨人,色彩世界的逐日者。

高更如此阐释他暴力、专断的色彩美学:运用色彩并不是为了绘画,而是为了创造音乐般的感受。这感受来自色彩本身,来自色彩中神秘及难以理解的力量。

高更生命的热情来自那绚烂、原始的拥有太阳和星辰的世界,更来自他的色彩。

他笔下神秘的色彩是现实之所见、所想的象征呈现,他屈服于色彩的魔力,并得到那股神秘力量的指引,以此获得重生。

而我们的古人画家、水墨世界的缔造者,他们的太阳跑到哪里去了?色彩隐匿了,事物的轮廓变得模糊。他们在纸上谈音奏乐。曲水流觞。他们绘下的是事物的风骨,实践的是哲学之美。五色令人目盲,加之技术的制约。终于。他们记录下一个不像这个世界的世界。

西洋绘画和中国山水,就像人世与出世,一种表现了白日的壮丽,另一种则呈现了夜晚的空灵与玄虚。一个是华堂弦响,一个是明月箫声。对于这个世界,他们有自己的理解,甚至偏见。重要的是,他们如何达到自身的极致。在一次次的冲锋和陷落中,逼近生命的完美。

当我们回忆,当我们沮丧,事物的样子已经发生改变,当初产生它的空气已经消逝。国画中,荷叶永远都不是纯绿的,而是介于木贼色、千岁绿及革色之间,是被回忆的夕光所笼罩的颜色,是怀旧之色。这凝固而漆静的绿,让我们想起,万物消失之后,还能以逼近永恒的方式重回人间。

4.黑白

当画家或色彩爱好者对颜色的渲染抵达峰巅之时,物极必反,倦怠暗生,黑白悄悄地成了画面的主宰。这是万物的底片,生命的本色。黑托举着白,白映照着黑,互为依存,互生信仰。这是创世之初的色谱,余者由此衍生而来。

一个真正悲悯的世界。

在颜色的丛林里,白夜是一种悖论。产房和灵堂是一种悲怆的呼应。无数的白,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以全部的反射之光无尽地铺陈开去时,我似乎听到了悲喊和厮杀,也感受到了真正的冷静。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只有抗争过的生命,才能得到最后的安宁:只有尽情挥霍过的颜色,才甘心以黑白谢世。

黑与白。恰是事物的两极。是决绝之色。也是隐忍之光,是灵魂世界里的黑夜和白天。现在,它们合成一体,成了一朵透明的并蒂莲,在微亮的光芒中,轻浅地呼吸。那黑白遗照里绝世的笑容,笑在时间的尘埃里,并从尘埃中开出忍冬花来。而一张张悲苦、紧张的脸庞,则是一朵朵白莲花,不停地从那黑匣子里生长出来,无目的、无尽头,充溢着生命的悲楚。含泪的笑意、无声的哭泣,在让人目盲、逼人窒息的对比色中,汹涌而来。不是安逸、与世无争、甘心摆布,而是再无别的可能性,一切到此为止。黑与白躺下了,横绝于地。在此,色彩不再是简单的情绪宣泄。而是人的命运,是凌驾于命运之上的黑色的意志。

一口黑漆棺材停在雪地里,群鸦乱飞,掠过枯树的头顶。茫茫黑夜,像一枚黑色的果子,不知坠落何处。夜晚和雪地,呈现了色彩的两极。而雪夜,更把一切盛世的浮华引向虚幻。万物在此作了减法,完成了精神的瘦身,转而离开。黑白是颜色的骨头,是色彩丛林中的中流砥柱。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不是干净,是绝望。黑白是最高的绝望。它不是情绪、心境、趣味,它只是绝望,再无别的可能。

黑白无关乎色彩,而归之于命运的谱系。如果说浮世绘和印象派,只是夸大了光色瞬间变化的密不透风的感觉,那么国画白描、水墨、黑白插图、版画则道出了灵魂深处的细语。那留白、省略、无言,恰如纸页间的喘息,是所有激情与绝望的来源。在那个枯索而广大的世界,事物的风骨凸显,没有喧哗,没有躁动,只有这素色旷逸的天地,阴影消失在墙角。

黑白世界不动声色,因为索求之少,从而占有了更多。从色彩衍生到术数上,它竟是一门以少胜多的战术。以此类推,这是不是另一个桃花源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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