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村庄

时间:2022-07-28 01:44:04

遥远的村庄

从前有个村子,一堆垃圾似的被胡乱堆在涧河的北岸。村子里说了算的那人姓王,村民当面都叫他王书记,转过身去就都叫他王大牙。

村子不大,有百余户人家,村民五六百个。王大牙在村东头跺一跺脚,村西头茅草屋的泥渣渣,就会叮叮当当地掉进村民豁了口的饭碗。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村的五六百个村民认识的字加在一块,也没有王大牙一个人认识的多。除了王大牙家,这个村子的百余户人家差不多都出过这样的乱子:把“抬头见喜”和“肥猪满圈”这两个春条贴串了位置。

这是一九七六年左右的事。当时,村子不叫村子,叫生产队;村民不叫村民,叫社员。

一九七九年,我就出生在这个村子。与那些村民不同的是,我五岁的时候就敢当面管王书记叫王大牙。我叫他王大牙的时候,那些村民就哈哈嘻嘻嘎嘎哇哇地笑。这让我倍受鼓舞。

我十岁那年,会查字典了。有一天,我把“发”和“庆”这两个字的繁体七扭八歪地写在掌心,问王大牙这两个字念什么。

王大牙拿过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戴上,围着我的手掌正转一圈,又反转一圈,说,不知道。

我指着王大牙的鼻子,一蹿一跳地笑着说,你这头笨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笨猪。

王大牙说,这孩子,你这孩子。他边说边想像以往那样过来摸我的冲天小辫,但他只迈出一步。就像一摊烂泥似的堆在了地上。那副老花镜的唯一一条腿嘎一声断了,与此同时,王大牙的嘴巴就像我后来在城市见到的旱地喷泉一样,倔犟地喷吐着白沫子。

半年后,王大牙死了。

埋葬王大牙那天,我妈、我姐都哭了。我没哭。几只乌鸦呱呱的鸣叫声中,我在心里大致作了一番统计。如果把被王大牙称为洋字码的0、1、2、3……9也算上,王大牙认识的字差不多有一百个呢。

我的眼泪不会为认识差不多有一百个字的人死了而流。这划不来。

王大牙有个女儿,叫王秋玉,是我至今见过的长得最漂亮的女人。

王秋玉的眼睛是带钩的。笑声是带钩的,就连她的影子也是带钩的。钩住的当然是男人的心。而她笑时脸颊上浮现的酒窝,是我见过的最灼热的一对句号,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去不掉了。

是的,我有点瞧不起王大牙,但我崇拜他的女儿王秋玉。

我长到十七岁的时候,村子里的那些村民都说我和我姐长得很像王秋玉。说完这句话,那些村民通常就长叹一口气。个别村民还会擦拭一下眼角,长长的眼屎就拖拖拉拉地在他们的手指上悠荡、悠荡。

这个时候。王秋玉在村子里消失整整五年了。我想她,偷偷地想,狠狠地想。没有一个村民不知道王秋玉是跟一个来村子里采风的画家私奔了。这没什么。这是迟早的事。就像总有一天,你我都会死一样。

但是我还是想她。

王秋玉一出生,她的母亲就死了。她的父亲王大牙这个时候就是大队会计了,一个做糖不见得甜,做醋却酸人一溜跟头的角色。这个角色使得村子里正处于哺乳期的女人,或者主动或者被动地给王秋玉喂奶。王秋玉吃饱了,王大牙就红着脸、龇着我后来在动画片中看到的老鼠牙,说他也饿了。

王秋玉一岁半的时候,可以断奶了。就在这个时候,王大牙成了王书记。王秋玉就顺理成章地吃奶吃到了六岁。

六岁的王秋玉问,爸,到底哪个是我妈?

全是,她们全是。王大牙鼠牙一龇。

王秋玉十六岁生日那天,她对王大牙说,爸,姥姥让我去她家过生日。王大牙说,去吧,我今晚上去公社开会,恐怕得开一宿。

会议因故临时取消了。王大牙就带着一个曾经给王秋玉喂过奶的女人回家了。一进屋,王大牙就看到了王秋玉和同村的一个男孩子。看到了这两个人的衣服胡乱堆在地上,毫无章法和布局。

王大牙龇着的鼠牙。就把他自己的下嘴唇咬出了血。

王大牙就回手给了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一个大耳光。

接着,王大牙就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这之后,王大牙再没有带哪个女人回家,也不去哪个女人家里。他的女儿王秋玉,却让村子里的近半男人齐刷刷地成了酒徒。

接着就到了一九七九年。四十几岁的王大牙头发白了。

这一年的春天,一个叫严凤青的小伙子流浪到这个村子。

严凤青极瘦。扔到锅里炸三天。也炸不出二两油。

王大牙收留了他。王大牙让严凤青娶了王秋玉。

同一年的秋天,王秋玉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大女儿叫严颜颜,小女儿叫严妍妍。是王大牙给取的名字。

而在妍妍和颜颜出生前。土地承包到户了,王大牙这个书记也落选了。

落选的王大牙突然发现自己不会种庄稼。他就给王秋玉带孩子。

王大牙说,大宝不哭。颜颜就不哭了。

王大牙说,二宝不哭。妍妍说,那你给我买糖糖。

夕阳毛茸茸的光线里。名正言顺的村民眼睁睁地看着王大牙的腰弯了,更弯了。然后,月牙出现在天边。

颜颜和妍妍十岁那年,有一天,王大牙问了她们的理想。

王大牙说,大宝,你长大以后干什么?

颜颜说,当作家。

妍妍就撇嘴。妍妍知道颜颜的一首诗歌发表在报纸上了。那诗只有两行,第一行好像是“小鸟关在笼子里多可怜呀”,第二行好像是“我把它放了”,诗的题目叫“姥爷笑了”。妍妍至今不知道这首诗好在哪里,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诗。但校长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扬了颜颜,还奖励了颜颜一本稿纸。趁颜颜不注意,妍妍把那本稿纸塞进了炉子。

王大牙又问妍妍,二宝,你呢?

妍妍说,我去做钳子。

王大牙说,钳子?

妍妍说,对,掰掉你的大板牙。说完就笑着跑开了。

这孩子,王大牙说,这孩子呀!唉,不像她妈就好。

现在,我回过头来说说王大牙的葬礼,隆重得有些不像话。

当初那个流浪汉严凤青,这个时候已经想着怎么减肥了。他给王大牙扎了纸人纸马纸楼房,还请来了念经的和尚和唱戏的戏班。

王大牙被葬在了涧河的南岸。

谁也没想到哭得最惨的那人,居然是王秋玉十六岁生日那晚被王大牙扇了个耳光的那个女人的丈夫。那个女人的丈夫哭晕又醒来后说,如果他死时也有这个排场,他宁愿少活十年。

我只能笑笑。

葬了王大牙,严凤青回了趟老家安徽。那里有他的一个姐,已十几年没了联系。

再回到村子时。严凤青把妻子王秋玉捆成了一个大粽子。严凤青拿过一把笤帚打王秋玉,边打边哭,边哭边打。

很显然,严凤青的姐姐让他明白了这样一个常识:他在春末和王秋玉结婚,王秋玉就不该在当年的初秋生下孩子,并且是两个。

王秋玉不哭也不喊,只是忍着,汗淋淋、血淋淋地忍着。也许自从嫁给严凤青,她就怕这一天到来,也在盼这一天到来吧。

打完王秋玉,严凤青把颜颜和妍妍找了回来。

严凤青说,大宝,叫我爸爸。

颜颜说,爸爸。

严凤青哭了,又说,二宝,叫我爸爸。

妍妍说,爸爸。

严凤青又哭了。

王秋玉也哭了。

严凤青迅速滑入了酒徒的行列,喝醉了就打王秋玉,酒醒了就哭,就哄王秋玉,之后又喝醉。这很没劲。

王秋玉一直忍着,不哭,也不喊。

后来王秋玉终于哭了。哭完,她就和一个来村里采风的画家走了。村民管这叫私奔。

颜颜十八岁那年,妍妍当然也十八岁。妍妍爱上了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却爱上了颜颜。

妍妍就让颜颜去看太姥。妍妍就让严凤青去了村口的小饭店。妍妍就捎信给那个十九岁的男孩子,说颜颜找他有事。妍妍就换上了颜颜的衣服。

你知道,妍妍和颜颜是双胞胎,长得极像。

男孩子来了。妍妍什么也不说。

男孩子说“你不是大宝时”,一步三摇的严凤青拎着酒瓶子回来了。像王大牙当年遭遇的那幕一样。严凤青也看到应该穿在人身上的衣服,这会儿穿在了沙发和地板上。

严凤青抢前一步,一酒瓶子砸在了男孩子的左太阳穴上。男孩子就死了。严凤青被判了十二年徒刑。

事情到此偏偏没有结束。

被严凤青打死的男孩子的父亲认为,错不在严凤青身上,而是在妍妍身上。男孩子的父亲就揣着一把杀猪刀子,偷偷跟踪妍妍。

你知道,颜颜和妍妍是双胞胎,长得极像。

男孩子的父亲就一刀捅死了颜颜,自己也就被判了死刑。

是的,我就是妍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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