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泥火盆

时间:2022-09-17 05:15:12

老爷子一定很高兴,到什么有趣的事了,他盘腿坐在炕上,嘴里叼着短烟袋,支起耳朵。老太太得意地举起长杆烟袋,她唠的“瞎话”把老爷子逗乐了。泥火盆的铁筷子上烤的土豆,散发出特殊的香味,老太太怀中的孙女,被飘来的香气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抓烤熟的土豆。在东北的民间,流传一首歌谣:

老太太,小媳妇儿,

一个一个有福人儿:

不做饭,不淘米儿。

坐在炕上烤火盆。

“火盆土炕烤爷太”的木刻图,我是在网上看到的,生动地反映了东北地区的民俗文化。如今很少能碰到泥火盆了,只有在一些交通不便利的山区和乡村,还能碰到泥火盆之类的祖宗留传下来的器具。泥火盆是贱东西,不值几个钱。只有到了天寒地冻,大雪封山的时候,扛不住冰冷的威逼,人们才想起泥火盆的好处来。东北的冬天,屋檐下垂挂着的冰凌,如同一排白色的琴键,西伯利亚的寒流,撒出冷酷无情的、冰冷的网,贪婪地捕捉,不放过每一个地方。鸟儿不叫了,看不到天空的晴爽,寒风像小刀子锋利,吸一口气都能把嗓子冻住,透心的凉。长长的冬天,人们称之为猫冬,菜窖里贮藏白菜和土豆,缸中腌着成菜,仓房堆积大量的燃料。老人们常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坐在烫屁股的土炕上,围着泥火盆说长道短,让人感到温暖。一铺大炕有了一个泥火盆,多了一份温馨,老人拿火筷子,夹一块炭火点烟,在盆边磕烟灰。客人来串门,顶着一身风雪,被热情地让到炕头,拉过烟笸箩,装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接着是一阵闲唠。孩子在冰天雪地里玩耍,拉爬犁、打雪仗,常常把鞋弄得湿乎乎的,回到家中,脱下来放在泥火盆上烤。小小的火盆摆在炕上,使一家人热闹起来。在火盆边唠嗑,在火盆边抽烟,在火盆里焖土豆,炖上一锅酸菜粉条,再烫一壶酒,度过漫长的冬日。人生的许多欢乐和痛苦,都在火盆前发生。炭火在一点点地耗尽,变成白色的灰烬,人的生命也一天天地干瘪下去。

泥火盆的材料取决于大地,泥土经过民间的手艺人的抚摸。情感的体温融入进去。朋友孙敏送给我一本《珲春满族》,其中有一节,写泥火盆的制作过程,也介绍了泥火盆的民俗。在满语中盆叫“风色”,火叫“吐瓦”,木炭叫“梅牙哈”。这几个词排列起来,就是盆中的炭火。读完这本书,对于泥火盆有了深刻的了解,一道道工序,全凭两只手的掌握,心中有数才能出手准确,不会有多余的动作。在劳作中。人不仅是在造一件器具,也是沉浸在快乐的享受之中。他的手艺是祖辈流传下来的,一招一式,深藏了太多的情与爱。手和泥土搅拌一起的时候,对大地的敬畏,让他丢弃一切杂念。

炭火装在盆中,不那么剧烈了,它变得温文尔雅,像一个中年男子,情感藏在深处,却蕴蓄了强大的能量。

2009年的春节,夜晚的户外,寒风一阵阵地逼人,鞭炮声撕裂夜空凝固的冰冷。屋子里的温度却很高,暖气带来春天般的暖意。在客厅的圆桌前,一家人围坐一起聊天,七十多岁的父亲给我们讲述他小时候过年的情景,谈到满族的人、事、物时,激情让父亲变得年轻了。他谈到火盆时,语言复活了过去的岁月。满族烤老太爷的习俗。我看过这方面的资料。但烤肚皮和烤脊梁,我却是第一次说。父亲拿过一张A4的打印纸,用圆珠笔在上面画了一幅记忆中的火盆。父亲说,过去大户人家的火盆是铸铁的,有宽宽的檐边。满族人和大自然紧密相连,他们对自然的崇拜,在生活中到处可见。火盆刻上一条鱼、一朵花、一株草,旁边还有一双铁筷子,用来夹炭火。父亲画的图和讲述,构成诗情画意的画面让人难以忘怀。冬天的北方,夜长梦多,老太爷守了一天的火盆,临睡前的烤肚皮和脊梁,像是一种仪式。老太爷凝固一般,扒掉内衣,披着对襟棉袄,前倾身子,端平伸出的两条胳膊,做了搂抱的姿势,在空中抱着火盆。先烤肚皮,皮肤烤得紧紧的,鼓皮一样,没一滴汗水,似乎敲上去,能发出咚咚的响声。烤完前面,烤脊梁,一阵痛快地烤,老太爷感觉火候到了,钻进炕头的被窝里,枕着舒坦,进入睡梦中去了。

对于火盆的记忆,是在童年的时候。下雪了,早晨睁开眼睛,炕边的火盆上坐的小铝锅,冒着热气,这是太姥姥熬的肉丝大米粥。

太姥姥每天做完饭,总要烧火盆,火盆是一个旧盆,烧得搪瓷脱落。太姥姥家烧的是木桦子,烧透的时候,扒火放到盆中,这样屋子里可以增高温度,又能烧核桃和土豆。

在太姥姥的身上还残留旧时代的影子,她从没穿过新式的服装,印象中的她是老一件。斜襟盘扭襻的中式衣服,头盘着发髻插一根铜簪。太姥姥的新衣服穿不久就开始掉色,斑斑点点的。为了省钱,她从不买染好的布做衣裳。她从供销社买“白花旗”,价格便宜,回家后,在门口垫几块石头,支一口大铁锅倒上水,把“白花旗”浸泡进去,放上纸袋装的青黛,架上木柴熬,然后用棍子在锅中不断地搅动。染好的布纹中浸满了浮色,太姥姥端着它,到下坎的小河漂洗。布一丢进清激的溪水中。水立刻变色,向下游流去。太姥姥的手指也被染上色了,几天洗不去。

房子里的温度升高,窗子上的霜花融化,一缕阳光投映在炕上。冬天的阳光,仿佛一朵流动的花,烘托生活的气氛。早饭后,感到没意思,一家中只有我和太姥姥。有时她拿土豆埋在炭火下,我在等吃土豆时,闲得无聊,从太姥姥的烟匣子里,拣细烟丝扔在火上,看它燃烧的过程,嗅着飘出的烟味。有时垒火柴头摁在热火盆上,就吱的一声,火柴燃烧了,冒出一团火焰。烧好的土豆沾满炭灰、土豆皮烧得软乎乎的烫手,太姥姥干枯的两只手,不时地颠来颠去,还不时地鼓腮吹拂。剥皮的土豆,热气腾腾,漫散的香气和炒土豆丝的味道不同。

我喜欢太姥姥烧核桃,东北的核桃皮硬。用锤子敲,皮碎了不说,有时里面的仁也破坏了。熟核桃裂开了嘴,刀子顺缝隙轻轻地一别就变成两半。核桃的香味诱惑人,我有些迫不及待。太姥姥不慌不忙地从发髻中抽出簪。簪的一头是尖的,往外抠核桃仁非常适用。不费力气地一挑,一块核桃仁,一蹦一跳地跑了出来。

泥火盆是从祖辈传下来的,它没什么特别之处。如今在东北的冬天,在一些僻远的乡村,大雪封门的日子,人们还是习惯拢一个泥火盆。

人的一生在回忆中度过,时常在某个时候,停下奔走的情感,寻找过去的情景。很多事情,忘掉得太快,还没来得及生出时间的锈痕,就永远地消失,记不起来了。可是有一些东西,在记忆中蔓延,燎起漫天的激情。泥火盆是一部大书,内容丰富,不是一天两天能读完的,它吸引漂泊的情感,不顾路途的遥远,急急地赶来。

上一篇:湖畔听风 第12期 下一篇:耐心,冷静,克制,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