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传说 第1期

时间:2022-09-04 10:42:31

七叔进山之前去石桥镇打了一壶老白干。他回村的时候天已快黑了。酒是粮食酒。卖酒的胡麻子拍着胸脯说:“自家酿的,不兑水,不掺酒精。不信你闻闻,喝一口尝尝。”七叔喝他的酒一喝就是四十多年,他的那个酒糟鼻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你看红得跟红萝卜似的。酒掺不掺水,七叔用鼻子一闻就知道。胡麻子可以卖掺水的酒给别人,但他绝对不敢糊弄七叔,就凭两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他胡麻子也不敢弄虚作假。七叔打了酒,又割了一斤半牛肉。在回村的路上他遇见了卖豆腐的李四。李四哭丧着脸,见了七叔就开始诉苦:“韩老七,我那头猪可不能白死!你啥时候进山,别忘了告诉我一声。”七叔说:“你求我的时候才看到我是不是?你个李四,活该!”李四耷拉下脑袋,马上又抬起来,说:“韩老七,都多少年了,你还记着那事。”七叔听李四这么说不禁一愣,倒背了双手走了。他的那个酒葫芦和一斤半牛肉在他的屁股后头晃来晃去。李四咂吧一下嘴,嘴唇蠕动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那场大雪是在夜里开始下的,眨眼间大地就一片银白了。到了早晨,只有零星几个雪片从天空飘落下来。七叔已有十多年没有动那杆挂在墙上的老枪了。那个晚上他从墙上摘下那杆枪来,借着那个十五瓦的灯泡,心情激动地把那杆枪看了又看。他擦枪的时候,七婶说:“擦什么擦,就你那腿脚还想进山,要是遇上黑瞎子,我看你跑都来不及。”七叔的双手油光光的,他乜斜了一眼七婶,嘿嘿一笑说:“黑瞎子?都赶尽杀绝了,甭说黑瞎子,就是遇上一只兔子也算你幸运。”七婶说:“那你进山干啥?吃饱了撑的!”七叔说:“十多年前我打伤的那只狼又回来了,它找我来了,我能不去会会它?”七婶听他这么说,咧嘴笑起来:“听风就是雨!那是李四逗你呢你也信?”七叔点上一根烟,没有马上接七婶的话茬,他把那根烟抽了一半,才说:“他逗我,他逗啥?他家的那头猪会长了翅膀自己飞走了不成?”七叔打住话把,突然抽了抽鼻子,说:“啥煳了?我咋闻到一股子煳味!”七婶也闻到了。她噌一下窜出屋子,边跑边说:“坏了,坏了!煳锅了!”七叔听她这么说并不恼火,反而大笑起来。他今天高兴,不想发火。

七叔已有十多年没动那枪了,他把枪拿在手上竟感觉有些陌生。他走出门去,举目远眺,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雪下了有一柞厚,走在上面脚下咯吱咯吱地响。七叔喜欢听这声音,他一听到这声音马上就来精神了,这声音让他想起了进山打猎的那些日子。七叔把枪扛在肩上,屁股后头挂着酒葫芦和那个药葫芦,大步走出了村子,那精神头可不像快六十岁的人。七叔用了三张砂纸才把枪上的铁锈打磨干净,他看着被红锈咬得坑坑洼洼的枪身,心疼得直打哆嗦。等他忙活完了,满意地看着躺在膝盖上的枪时,他忍不住笑了笑。枪是有生命的,现在这杆沉睡了十几年的老枪又醒过来了。此刻他扛着枪,那神情可想而知。他来到村口的那棵老榆树下,树上的两只老鸹见他停下脚步,嘎嘎地叫着飞走了。天上的云彩逐渐变薄了。空气清冽,远处的树木上挂着雪,叫人看着刺眼。对于一个猎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个进山的好日子。

这次进山,七叔说要带我去,等我紧赶慢赶出了村子时,七叔已等得不耐烦了。他看到我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说:“磨蹭啥来?你看都啥时候了。”我抽了抽流到嘴唇上的鼻涕,张嘴要说话,谁知让他一挥手给挥回去了。我跟在七叔的屁股后头,穿过那片被大雪覆盖的旷野,走得张口气喘。天冷得能冻掉人的耳朵,但我不觉得冷,因为我们走得快,都要出汗了。我们来到老鸹岭,七叔点上一根烟,然后从屁股上摘下酒葫芦,怂恿我喝酒。我喝了一口,辣得吐出了舌头,然后用手扇个不停。七叔见状大声笑起来。七叔笑过之后,说:“你说这事怪不怪,一个娘生的,你爹咋一沾酒就醉,而我却是个酒漏子,也不知这么多年喝的那些酒都跑哪了。”

下了老鸹岭,我们走进了一片树林。

七叔叫我在那块分雁石旁等他,并嘱咐我不要乱跑,他说他去蝎子沟看看。我要求跟他一块去,他不同意,说要是遇上那家伙,有个三长两短,他担当不起。

“你不是有枪吗?”我说,“有枪还怕一只狼?”

七叔说:“叫你别动你就别动,咋和女人一样罗唆。”

七叔一个人向蝎子沟走去,他走出一段路后,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交代说:“别走开。”我背靠那块巨大的分雁石,看着七叔走远、消失。人一旦停下来,不久就感到冷了。我抱着膀子不停地打着哆嗦,耳朵渐渐变得麻木,最后失去了知觉。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七叔回来了。他见到我后垂头丧气地说:“连个影也没看着,难道它知道我来找它了?”我一边跺脚一边说:“走吧,冻死了。”七叔自言自语着:“难道它不是来找我寻仇?”

回去的路上我们连一只野兔也没看到。太阳终于露面了,苍白得像一张病人的脸。到了村口的那棵榆树下,我要七叔打那群老鸹,七叔却说不打。这时两只斑鸠飞来,落在了电线上。我说,打斑鸠吧。七叔皱着眉头说,回家去。

连只斑鸠也不打,这才叫没意思。白跑一趟,还冻得要死。下回我可不进山了。七叔的心情也不好。

回到家,到了晚上我便开始发烧,眼皮沉甸甸的。父亲把我背到诊所打针,又开了一些药,之后把我背回家。七叔知道这事后,带了一兜苹果来看我。父亲给他烟抽,他接过烟,点上火,却没说什么。父亲说:“老七,你净瞎折腾,哪有什么狼,多少年都听不到狼叫了,难道会从天上掉下一只来?”七叔说:“夜里我还真听到了,你没听见?”父亲听他这么说,不可理喻地笑了笑。他的笑似乎在说你老七八成是走火入魔了。七叔若有所思,问李四家的那头猪是怎么回事。父亲一怔。七叔接着说:“十多年前我进山,遇到两只狼,它们是一对夫妻,我打死一只,另一只被打伤跑了,但是它没死,它今天找我寻仇来了。”父亲说,那你就进山好了,以后你别带长春去。七叔听父亲这么说感到有些委屈,便嗫嚅道:“是他偏要跟我去嘛。”

进入腊月,一天,羊倌刘福去找我七叔。他一见我七叔就大叫:“老七,昨夜我少了两只羊。”七叔说:“你少了羊关我什么屁事,又不是我偷的。”刘福坐下后,忙着掏烟,嘴上却说:“谁说是你偷的了,李四家的那头猪不也丢了吗。”七叔眯缝了眼,心里却高兴得不行。他天天进山去找那只狼,但每次都空手而归,大伙都说哪有什么狼,他韩老七去也白去。七叔说没有狼,那我咋每天夜里都听到狼叫呢,他们就没听见?他们的耳朵是不是聋啦?刘福家少了两只羊,这又一次证明那只狼的确是出现了。他们说没有狼,那刘福家的那两只羊怎么解释?

七婶不止一次叨唠七叔:我看你都魔怔了,整天往山里跑,是不是有狐狸精把你的魂勾去了!七叔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懒得理七婶。七婶就把锅碗瓢盆摔得乒乓作响。到了晚上,他喊醒七婶,叫她听狼叫。七婶心烦,抱了被子,跑到另一张床上去了。

腊月二十三那天,马国庆家丢了一头牛。七叔知道这事后兴奋不已,这可是铁的事实,我看你们谁还睁着眼说没有!但是,马国庆没有来找七叔。七叔从早晨等到下午,但是马国庆没来。七叔不高兴了。丢了活该!七叔甚至有些生气,有些幸灾乐祸。他想那家伙弄了一头牛,这可要吃多久,这么冷的天它肯定躲起来慢慢享受那头牛了。

立冬那天下的那场大雪基本上没有融化。七叔天天早出晚归,乐此不疲。每次在他失去信心的时候,村里都会突然丢失一些家畜,这让他又一次信心百倍。那天,我和父亲赶年集回来,走到村口的时候看到了七叔。七叔手中拎了一只野兔。他向我招手,说拿回家煮了吃。

“你打的?”我高兴地问。

七叔说:“不是,是捡的。不知是谁下了套子。”

“老七,大伙都在忙着过年,你天天跑个啥?”父亲说。父亲虽然比七叔小,但他仗着自己是石桥镇中学的老师,有文化有见识,总是动不动教训七叔。父亲不要他的兔子,说:“你还是拿回家煮了过年吃吧!”

父亲说完这话,径直走了。七叔愣在了那里。

七叔捡到一只野兔,这可是他一个冬天来唯一的收获。回到家,他叫七婶煮了,然后就着香喷喷的兔肉,喝下了半斤老白干。

自从七叔进山以来,他的身体比过去强壮了许多,饭量也增加了。七婶不再管他,说就当锻炼身体。七叔一整天都在山里打转悠,马不停蹄,身体肯定要比过去好。但是,直到过了年,他也没抓住那只整天被他挂在嘴边上的狼。可七叔并不气馁,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快了,快了,他离它愈来愈近了,说不定它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它这是在和他比耐性,谁的耐性长,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七婶对他一惊一乍的毛病已习以为常,七叔半夜里说听到狼叫时,七婶就说,我也听到了,恐怕它都进村了。七叔高兴地说,原先我还以为你耳朵出毛病了,原来还挺灵敏啊!七婶说,它进村找你算账来了。七叔坐起身,说我才不怕它呢。七婶说,这么多年你打死了多少生灵,它是替它们找你报仇来了。七叔那张在黑暗中的脸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说我都记不清打死多少只狼了。七叔感慨不已。七婶说,睡吧!七叔说,睡!

那天,七叔进山后不久,石桥镇派出所的王所长带着两个民警进了我们村。王所长是来了解丢牲畜的事。马国庆家的牛丢了后,他去派出所报案。王所长答应他说,案子一定要破,不过得等过了年再说。王所长来我们村那天之前,我六叔家丢了一头骡子。六叔没有去找我七叔,而是直接去了派出所。王所长说,年也远了,我们明天就去。王所长和那两个民警在村长和治保主任的陪同下先后去了李四家和刘福家。王所长说马国庆家就不用去了,情况就是这个样子,我心里有数了。村长要王所长吃了饭再走,王所长不肯。王所长是开车来的。村长把他们送到村口时,王所长对大家说,山里来了一群狼,以后大家小心着点,夜里听着点,丢只畜生不要紧,人可别丢了。村长惊讶地说:真的有狼?王所长说:我还骗你不成?村长说:怪不得韩老七天天进山,原来真的有狼,我还以为他韩老七有毛病呢。王所长笑起来,说韩老七做得对,大家应该向他学习。村长说:王所长,你说怎么办?王所长说:我们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带人进山打狼。

到了晚上,王所长又带人进了村。他敲开村长家的门,嘘了一声,然后闪身进了门。村长说,这就进山?王所长笑了,说,进什么山?你还以为真的有狼?村长大惑不解,说不是你说有吗?王所长还是笑,等他笑过之后才说,不是狼,是人!他白天那么说是为了麻痹他们,这叫障眼法。村长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摸着脑袋,把王所长让进了屋子。

七叔不知道王所长来村里的事。他白天在山里转悠,回到家已是疲惫不堪,等他吃了喝了,倒头就躺下了。七婶去了她妹妹家,临走时对七叔说她要在妹妹家住些日子,要七叔照顾好自己。七婶不在家,七叔的耳朵可以图个清净,整天听七婶唠叨,他早就巴不得她出去待两天。七叔一觉睡到天亮。夜里七叔做了一个梦,冥冥中他看到了那只狼。狼从虚无到真实,一步步向七叔逼近。狼说:韩老七,你不是在找我吗?现在我来了。七叔说:你来得正好,我等这一天都等得不耐烦了。狼说:我们之间的恩怨该有个了结了。七叔说,是该有个了结了,都这么多年了,不了结,我死都不安心。狼不再说什么,而是向七叔走去,露出了它的獠牙。七叔后退一步,说你没看到我手里有家伙,只要我抠动一下扳机,你就没命了。狼听他这么说,似乎有些胆怯,于是停下了。七叔说:我们还是找个日子吧!我们明天去野猪岭怎么样?狼思忖了一下,点头同意了。狼说,你说话算话!七叔笑起来,我会怕一只狼吗?再说你都老得不成样子了。七叔说,我一定会去。

七叔一早起来,喝下半斤老白干,然后就开始擦枪。他擦得很仔细、很专心,等他感到满意了再去看那枪时,他摸枪的那只手感觉冷飕飕的,冷感上侵,使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笑了笑,然后打开了药葫芦,往量管里装药。他一边装一边对自己说:它在等着我呢,这一下子可够它受的。他把量管里的药倒进枪筒里,然后又捏了一撮铁砂子塞进枪口。过去他从没有像今天这么认真、这么郑重其事过。最后他用枪探子的疙瘩头去捣枪筒里的火药和铁砂。他的动作很慢。他的这种耐心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等他做完准备工作,太阳已升高了。

七叔扛着枪,走出村子。在村口,他遇见了村治保主任。治保主任说,老七,又进山去?七叔笑笑,也不说话。治保主任说,注意安全,别打不着狼,反被狼吃了。七叔说,你等着瞧吧。治保主任听他这么说就笑起来。

这次七叔改变了进山路线。他走的那条路叫凤凰岭。从凤凰岭去野猪崖的路要近许多。七叔这次改变了进山路线与他迫切的心情有关,他怕那只狼因为等久了失去耐心,最后弄得他又白跑一趟。昨夜那个梦已很明白地告诉他这次进山他和那只狼相遇的地点就在野猪崖。那条去凤凰岭的山路都被荆棘遮住了。七叔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走出一段路后,他停下来喘了一阵子,然后再走。毕竟年龄不饶人啊!可七叔不服老。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继续向前走去。他不能在路上耽误时间,他太激动了,马上想见到那只狼的冲动鼓舞着他。是啊,他已有十几年没有看到狼的踪影了,哪怕是看到狼留下的脚印也行,可他没有。下了凤凰岭,七叔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然后摘下屁股后头的酒葫芦,拔掉塞子,对着嘴就喝了一大口。由于喝得太多,他都呛着了。他摸去嘴角的酒,咂吧了一下嘴唇,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一群麻雀飞向不远处的那棵柿子树。等它们栖落后,他站起身,又向前走去。那群麻雀听到响动后,呼啦一声飞走了。七叔眯缝了眼看着它们,直到它们消失于一片树林里。

下了凤凰岭是一条沟,沟里全是石头,而且都覆盖着雪。穿过这条沟,就可以看到野猪崖了。这条沟大概有一里路,七叔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在沟里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等七叔走出那条沟,太阳已升得老高了。他举目向野猪崖看去,除了皑皑白雪和枯萎的灌木,什么也没有。七叔自言自语着:它还没来,看来我还是提前了。

七叔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开始爬野猪崖。过去,特别是在夏天,七叔进山,总是要爬到野猪崖上去凉快。那里风大,视线也好。站在崖上,可以看到远处的村子,可以看到东面山麓下的太平湖。站在野猪崖上,目之所及,一切尽收眼底。崖上只有一棵孤零零的酸枣树。酸枣长成一棵树,这可是不多见。现在,七叔已爬上了野猪崖。他用了半个小时,来到崖上,已是气喘吁吁。他坐下来,点上一根烟,慢慢地抽着。等他抽完烟,他又喝了一口酒。他背靠那棵酸枣树,把枪横放在两腿上,眼睛看着那条上崖的路。山路蜿蜒崎岖。

日头在移动。刚爬上野猪岭时,七叔还感觉有些热,可时间一长,等身上的汗下去后,他就感到冷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然后又坐下。七叔自语道,说好了的,难道它变卦了?这么不守信用!七叔俯瞰崖下,心想看来它路远,说不定它现在还在路上呢。既然它还在路上,那他就耐心等吧。

时间已过中午,七叔感到有些饿,肚子一个劲地咕咕叫。他取了酒葫芦和牛肉,放在腿上,慢慢地吃起来。牛肉干有些硬,不过七叔的牙口还好。他慢慢地咀嚼,那牛肉干愈嚼愈香。七叔吃掉了半斤牛肉干,又喝下半斤老白干,精神头又上来了。他酒足饭饱,摸着肚子,甚至想睡一觉。为了赶跑缓缓袭来的睡意,他站起身,在那棵酸枣树下走着。他走来走去,都走累了,可他没有看到那只狼。他最后的耐心在消失,在他骂着、发着牢骚、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一个黑点。在对面的山崖上活动着一个黑点。它来了!七叔兴奋地大叫:你终于来了!你再不来我都要走了。七叔看了一眼靠着酸枣树树干的枪,又去看远处的那个黑点。但是那个黑点消失不见了。难道眼花了?七叔咕哝道:我明明看到它了,咋一眨眼就不见了?正在七叔困惑不解时,那只狼在野猪崖下出现了。

那是一只毛色肮脏、看上去衰老不堪的狼。它抬头朝崖上的七叔看了一眼,然后向上走去。七叔看着它走来,感慨万千:老了!都这么多年了,能不老么?七叔看着它竟然有些眼热,他一点也不仇恨它,他像看到了老朋友一样感到亲切。我没有理由仇恨它。七叔想。它仇恨我才对。我打死了那么多狼,包括它的丈夫,它的子女,它的父母,它的亲戚朋友,所以它仇恨我才对。七叔再去看时,那只狼已快接近他了。七叔说:咋走得这么慢?狼停下来,然后拖泥带水地蹲下身,看着七叔。七叔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来了。狼看着自己的对手,脸上的表情给人一种历尽沧桑的感觉。七叔端着那杆曾让它们闻风丧胆的老枪,威风不减当年,但是他发觉它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胆怯。它安静地看着七叔,心平气和,眼睛里看不到那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愤怒。七叔咳嗽了一声,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它像在回忆往事,七叔的话打断了它,这让它看上去有些不快,不过它没有就七叔的话急于作出反应。七叔说:你是这山里最后一只狼了。七叔的声音有些苍凉。它听后一怔,终于开口了:韩老七,你这辈子可是欠我们太多了,你的心太狠了,简直一点人性都没有!七叔听它这么说,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它又说:你终于把我们斩尽杀绝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不抬一下手,放我们一条生路?你怎么就一点也不心慈手软?那年,你打伤了我,要不是当时我跑得快,早就在你的枪口下毙命了。韩老七,我的丈夫死在你的手下,我的四个孩子死在你的手下,还有我的父母……它说不下去了。它因为激动而打着哆嗦,眼睛也湿漉漉的。七叔张口结舌,不知道要说什么。它又说,你欠我们太多了!七叔自忖道:难道我做错了?难道我真的罪孽深重?它眨巴了一下眼,泪水突然掉了下来。七叔被它的眼泪感动了。它缓缓说道:韩老七,你的罪行罄竹难书啊。它这么一说,七叔倍感无地自容。它又说:你这一辈子打死了我们多少兄弟姐妹,你心里有个数吗?七叔摇摇头。它冷笑道:你肯定没有数!七叔低下头去。它接着说,你说我们怎么了结?是你从崖上跳下去自我了断呢,还是我们来一场恶战?七叔嗫嚅着,声音很小,小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就在七叔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老狼突然蹿向七叔,用尽平生最后一点力气撞向他的肚子。七叔毫无防备,身体摇晃,失去了重心。七叔说:我早该这样死了。狼没有说话。它呼呼喘着,没有工夫说话。七叔的身体向崖下倒去,然后像一片树叶那样飘落下去。他手中的那杆老枪先于他掉到了山谷。过了片刻,从山谷的底部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那声音惊天动地。七叔在坠落着地时想,在我的枪口下多少生灵涂炭,我今天的结局是罪有应得啊。七叔闭上了眼睛。

从那么高的崖上掉下还能不死?七叔肯定死了。

那只老狼转眼不见了。

七叔和狼的对话你们可以不信,可以说是我杜撰的,或者说我在瞎说,但七叔的死是不争的事实。七天之后,石桥镇派出所的王所长带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民警进了山。他们在野猪崖下的乱石中找到了七叔的尸体。七叔死得很惨,叫人不忍目睹。王所长叫民警用麻袋装七叔的尸体,可他们嫌恶心,还说害怕,谁也不肯动手。王所长只好说:那我们回去吧,人已经找着了,收尸是他们的事。

他们回村的时候,每人手里都拎着两只斑鸠。村长见了王所长,说收获不小啊!今晚上就油炸了下酒吃。王所长说,有什么酒,要是酒不好,可对不起这野味。村长嘿嘿笑了笑,说五粮液,怎么样?王所长说,不错,就喝这酒了!村长叫他老婆去炒菜,并交代油炸斑鸠的时候要先用盐和大料腌一腌,要不然不出味。王所长坐下后,谈起了抓捕牛贵的事。村长说,这个没出息的牛贵,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倒好,居然在本村偷猪偷牛,妈的!关他一辈子才好哩!王所长听他这么说就笑,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村长听了也笑起来。等他笑过之后,说韩老七走火入魔,真的以为是有狼进村了,谁曾想那只狼原来是牛贵这王八羔子!王所长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不说我都忘了。他对一个民警说,小杨,去韩老七家一趟,告诉他家里人,就说人是找到了,收不收尸可就在他们了。

得知七叔的死讯后,七婶说,活该!他这是自己找的!谁去收尸?就让他喂狼好了。

民警小杨说,说不定真的有狼,要不然他怎么掉到山谷里了?

小杨只是随便这么说说而已,谁知这话却在村里传开了,并以讹传讹,说得有鼻子有眼。到底有没有狼,这得去问七叔,可七叔死了,所以关于七叔有没有遭遇到狼便成了一个谜。为了纪念七叔,我在多年后写下了这篇《狼的传说》以此告慰七叔的灵魂。七叔曾对我说,他打死了那么多生灵,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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