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岸,和兄长的大地

时间:2022-08-24 09:20:43

这两天在读苇岸的书,那些大地上的细枝末节,让人欢悦,又让人伤怀。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苇岸削瘦的头像不断浮现出来,就像一枚水印一样,隐伏在四处,随时会浮现。正像他说的,他最喜欢的三样动物是麻雀、野兔和毛驴,而排在第三位的毛驴,正是他自己。他真的像一头毛驴,灰扑扑的,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含着一点隐忍的沉默和迟钝,双唇紧闭。似乎紧咬牙关不肯将有些话说出来。他的脑袋削长,脸颊也一样,个头也一样,他就像一棵栽在大地上的长长的树。枝叶不蓬大,只是削长。

在他的头像后面,还藏着一个人。这个人跟苇岸本人没有任何关联,却藏在他的文字的字里行间、藏在苇岸的头像后面。一年多了,我一直回避这个人,每当他的身形从那里钻出来的时候,我总是转过身去。装作若无其事地生活,装出一副看淡一切的从容面孔。可是,当我读苇岸的书时,他坚定不移地钻出来。横在苇岸前面,横在我对面。他是伤口上干掉的痂,不揭下来,就是一块永远的伤疤。而我,在无处躲避的时候,只能用最疼,做个了断。

他是我的兄长。他确实跟苇岸毫不相干。他不热爱文字,没有读过苇岸的书。从未听说和提起过苇岸。他只是一个被生活左右着的人,从未在精神层面上审视和发现过自己,也可以这样说,他只是大地上的一件事情而已。可是,他为什么那样执着地从苇岸的文字里冒出来呢?他就像在这本书里生了根,细小的芽和毛须伸的页页都是,他总是硬生生从书页里撞出来,我可以合上苇岸,却合不上他。也许,他跟苇岸一样,都紧贴着大地生活。苇岸向内,注视着自己的内心;他向外,关注着自己的生存。最后,他们都猝不及防地迎来了自己的消失,消失在地面上,消失到大地深处。他们都患了肝癌,他37岁,苇岸39岁。

苇岸说,“季节是有生命的”。我几次从这句话上掠过去,不敢往深处想。我是个根深蒂固的悲观主义者,但凡提到某物是有生命的,马上会想到它最终会死亡。对万物,有周而复始之说,比如看到冬天荒野上满目皆是的一披披干枯的衰草,人们都不甚伤感,只因为来年春天,一丝一缕的新绿抽出,会用葱茏的一大垛更鲜翠的绿代替它,可是,这一簇新草。真会是去年的那一簇吗?如果说它是,那么,它还能遇到前生在它的草根处做窝的蚱蜢吗?会有似曾相识的蝴蝶又栖落在草尖吗?即使它真的复生了,新的历程也重塑了一个新的生命,它们已经不一样了。

“季节是有生命的”,季节也会死吗?这个答案已经存在了。我热爱着我的出生地,它曾经四季分明,各季有各季的神采。她们是亲生的四姐妹,样貌相像,个性迥异。服饰发型身姿各有不同。她们手挽着手舞蹈,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一个个顺次露面,惊鸿一瞥处全是天人。可是,她们而今都病弱了,尤其是春天,她只是还残存着一口气而已,轮到她闪面的时候,她总是坚持不了多久就匆匆躺下来,而冬和夏,不得不代她多撑些日子。这样的不均衡,叫她们都疲惫和呆滞了,四季乱了个性,昏昏然登场,昏昏然谢幕。

那么,什么都会死,入会死,季节也会死。可是,什么造成了他们的死?人让人死了,人也让季节死了,刽子手与殉难者集于一身,而“人”这个泛泛的概念里,包括着自己和至亲的人,而最亲最疼的那根小小的血脉,我们的孩子,还将在已然病弱的四季里生存,他们将来,又会以怎样痛苦的方式死去?这样的想法,叫人痛苦不堪。

苇岸坐在秋天的田野上,“秋收后,田野如新婚的房间,已被农民拾掇得干干净净。一切要发生的,一切已经到来的,它都将容纳。在人类的身旁,落叶正悲壮地诀别它们的母亲。看着它们决绝的样子。我忽然想,树木养育了它们,仿佛就是为了此时重现大地上的勇士形象”。苇岸似乎已经接通了地气,他就像在地面上扎了很久的巨石,苍苔已经遍布全身,小草也从石缝里长出来,他已经跟大地浑然一体了,他就是大地了,可是,他为什么会死?他与大地的气场,万物生灵的气场都相融了,可是,这些天籁间的气息不能让他的肉身强壮起来吗?苇岸呼吸,呼吸的是田野、草木、花朵、雾霭、露水的气息,这些气息不能清洗他身体内部的毒瘤吗?大地、天空、风、河流,这些庞大的东西,似乎都挽救不了一个人,哪怕是跟它们最亲近的人。

我10岁那年,哥哥12岁。我家院子里站满了人,据说老家的亲人也正开着手扶拖拉机拼命赶往这里。兄长刚被医院里退了回来,据说,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像一张黄表纸剪成的人儿一样躺在炕上,额头和鼻子都黄得亮晶晶的。我家的被单上全是血,炕下面也是,院子的角落里倾倒着浸了血的草木灰、棉球、纱团。他似乎并不痛苦,睡得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安详,嘴唇肿得厚厚的,半张着,丝丝地出气。他平静一阵子,就喃喃着传唤一个人,让这个人进来,其他人出去。爸爸被传唤了,妈妈被传唤了,轮到了我。我站在炕跟前,他的手透黄透黄,冰凉冰凉,他就用那样的手拉住了我的手,他说,女女,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我的那些好东西都送给你。你以后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你要好好学习。他像说梦话一样,喃喃着说完,喃喃着睡去。我退到院子里,退到院子里的人群里面。他们很快就把我罩没了。

大地上的事情暂停了进程,人们在悄然中等待着什么。日头斜斜的,定住不落下去。哥哥突然要坐起来,母亲扶着他靠在棉被上,他定定地注视着一地的入,喃喃着说:“我想吃葱叶叶。”母亲喊:“女女,你哥要吃葱叶叶!”母亲的声音就像一阵风把我刮起来,我刮到菜园子里去,攥着一把鲜绿的葱管儿又刮回来。看见我家的时候,院子里的人都退到一边,他们一起注视着院子中心,在那里,站着一个透黄的小男孩,他手里拿着一根细竹竿,在院子中间慢慢挪着步子。母亲也站在院子边上,她笑着,却流着眼泪。

我的哥哥,他没有死。我奶奶说,他命大,命大的人再难都不死。苇岸有一次听到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他忽然觉得,“这声音不是来自啄木鸟,也不是来自光秃的树木,它来自一种尚未命名的鸟,这只鸟,是这声音创造的。”我12岁的哥哥一定是被什么重新创造了,他体内连一滴血都没了,流得透干透干的,但他想吃一根葱叶叶,一气不歇地从葱尖尖咬到葱根根,或者把葱叶叶卷得紧绷绷的一下丢进嘴里去,那根流着汁液的葱管管就是一条秘密的生命通道,他从那头钻了回来。从那头。

重回尘世的哥哥开始了几年孤单难挨的生活,他太病弱了,随时会发病,不得不离开学堂被保护在家里。院子里还有一个没上学的四五岁大的小男孩,人们都叫他小石头,小石头就成了哥哥沉沉坠坠的小影子,时刻都尾随在他身后。说到影子,苇岸曾经在一段日记里提到他进城去参加的一次社交,“仿佛是我的影子带着我。我的影子陪人说话,而我沉默:我的影子赞扬官职、钱、交际能力,而我厌恶:我的影子出卖我的信念,而我无可奈何。我的影子只在我走进人群的时候才出来保护

我”。哥哥的影子和苇岸的影子大相径庭,但是,少年的尴尬和苇岸的尴尬同出一辙,他们都感到了孤单,一个是没有同龄孩子陪伴的孤单,一个是在人群中的孤单。他们的影子都适时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而这种善意的合乎情理的保护又恰恰将他们推人更加难堪的境地。

哥哥常常带着小石头出现在学校背后的山头上。只要是天气晴朗的日子,我在学校操场里总能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那个山包包上,我跳着脚喊几声,他们不动,我冲他们挥挥手,他们还是不动,他们就像是被镶在那里,因为坐得太久太久,变成了两块真正的石头。快要过儿童节了,我们在操场上练哑铃,山包包上的小石头终于动作起来,他站起来,手舞足蹈,哥哥还是坐在那里不动。当我在舞蹈中转身再看他们的时候,哥哥带领着小石头开始下山,一个小身影,一个更小的身影。

苇岸对他的弟弟怀有深深的歉疚,他总觉得,自己一定曾经是弟弟“自由的障碍、拘谨的根源”。他想他“无形中一定剥夺过不少他应得的欢乐”。苇岸的回望让人感到他内心的无比敏感、细碎和敦厚,他很可能不会用令人悦纳的方式爱一个人,但是,他的爱有一股人在草木间的原野气息,厚长而清新。我的哥哥也曾对我怀有歉疚,当然,那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妹妹一瞬而过的歉意,而当时的情景,我如今还铭记在心。

我们在菜园子的小路上找到一个小拇指粗细的洞口,洞口很圆,里面黑的,似乎深不可测,洞口很光洁,像是被高明的泥瓦匠墁过了一般,我们蹲在那里猜测里面的小居民,后来,又找来细枝伸到里面试探。突然,嗡的一声。一只大个头的土蜂从洞里愤怒地飞出来,我啊的大叫一声,哥哥喊:快跑!而后,他抱着脑袋跑得远远的,我慌不择路,没跑出几步就绊个跟头。哥哥返回来拽我起来,一起跑到园子外面。他带着羞愧的神情拍打着我身上的土,他说:“我是哥哥,怎么没有管你就先跑了呢?”他的话让我惊讶,将他的脸看了又看。在我心里,他一直是病弱的,即使是兄长,也断没有保护妹妹的职责,而他的话让我重新意识到,他是哥哥,长我两岁的哥哥,会保护我的哥哥。

自那以后,他越来越有当哥哥的样子,他的身体也渐渐恢复起来,重新进了学校。而此时,我已经高出他三个年级。他和妈妈留在老家,我和爸爸呆在林场,我们在暑假和寒假里团聚。那年暑假回到老家,一处半明半暗的地坑庄院,我照常先趴在崖背子上的土墙上喊他们,哥哥一蹦子从屋里蹦出来,仰头看着我,他似乎是怕不望住我我就会丢掉一样,不肯直接回转身跑向大门。而是边仰脸盯住我边向大门处退。我离开土墙,顺坡跑下去,在半坡上碰见他,一学期没有见面,他的上唇上有了一层淡黑色胡须,我们又开心又羞涩,但很快就手牵了手,跑回屋里去见妈妈了。

哥哥在学校里不是个好学生。爸妈只巴望他身体健健康康的,没指望他学业上有什么收成,所以,他的读书生涯倒没有过重的负担。可能与家里为他四处求医借债累累有关,他对赚钱倒是有些想法的。很快。他就把上学变成了练摊儿。他的同学被他发展成了生意主顾。他借父母都是林场职工的优势,弄来很多葵花籽,又弄来成摞的包装袋,每天晚上,把瓜子装好了,用小钢锯条绷住塑料袋的口,就着蜡烛的火焰滋啦炼过去,一袋瓜子就封口了。每天上学他的书包里都鼓鼓囊囊地背着“货”,晚上他就乐滋滋地在灯下数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票。除了在同学中间卖葵花籽。又发展到卖麻籽。卖人丹和清凉油,时不时还弄点有技术档次的,承接换钢笔尖的活儿。当然,爸妈并不指望他那点钱还债或致富,他自己也无处可花,最后,我就成了他的资助对象,他觉得,我在外面读书是有花费的,这些钱理应给我。

我一直试图在苇岸的文字里寻找他书写亲人的痕迹,但是,很少。除了《四姑》,还有一篇日记里提到对弟弟的歉疚。在他的书里,有大地、草木、麻雀、胡蜂、田野、节气,有居住地以外的陌生的小城或乡村,有精神上契合的友人,有书籍,和因书籍衍生出来的人和思想,但没有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在四姑身上,一个敦厚女子对土地与书籍的同时热爱,造成了她最终命运的无限悲剧感,如果没有书籍,也许她不过是农村寻常女儿家,嫁寻常汉生平常子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可是,她偏偏热爱读书,她身上的如大地一般的温暖的人性,在对婚姻的顺从和接纳中变得冰凉而无奈。苇岸只用完整的篇幅写了他的四姑,是因为,他不仅仅将她看成是他的亲人吧。四姑更像大地,更像大地上的一株草木,也更像从土地上升腾而起的精神的图腾。她生得不美,但她又有着来自土地深处的无可比拟的美,而这种美又因为悲剧性的命运得到了再一次升腾,这种气息,是很多写作者深深迷恋的悲剧之美。

我甚至残忍地想到,如果苇岸还活着,如果他的母亲死了,他的兄弟死了,或者,他的四姑死了,他会写下怎样的文字?他看待世界的眼光会变化吗?他的情绪、心境会改变吗?在他的书里,在他的大地上。他从来都充满欣悦和敬畏,只要是由大地而来的,就没有丑恶的和不能被接受的。“这是一具熊蜂的尸体。它是自然死亡,还是因疾病或敌害而死,不得而知。它偃卧在那里,翅零乱地散开,肢蜷曲在一起。它的尸身僵硬,很轻,最小的风能将它推动”。苇岸描写他所见的事物,从未将自己的情绪强加于人,他不说他哀愁,不说他震动,不说他欢欣,他似乎从来不使用感叹号。他只是描述出来,你自去领悟。而这种不动声色的力量更甚。

在我的生命空间里,亲人占据了很庞大的部分,他们是我难以逾越的山岭,横亘在面前,几乎所有的情绪都被牵制。12岁那年,我10岁的小妹病死了,她身上穿着结了血痂的硬邦邦的小棉袄,卷在一面小席子里。29岁那年。妈妈病死了,她以跪伏拜祭的姿势抵抗疼痛,但苍天没有怜悯她。2010年7月,我的哥哥病死了,他在最后的日子里使用杜冷丁镇痛,最终精神错乱。没有留下一句清醒的话。

在苇岸1990年11月20日的日记的最后,记录了伊本・哈兹木的句子:离别之际,四分之三的痛苦归留下的人,离去的人只带走了四分之一。

但是,对我的哥哥来说,因为最后的精神错乱,他成了一个空心人,他空手而去,留下了四分之四的痛苦。

在他病中尚清醒安好的时候,虽时有疼痛,但交流很多。那时的他,语言和精神,都很接近苇岸。他提起一片被人去掉的仙人掌,“它被丢在垃圾堆里。被太阳晒的完全干掉了,但有一天下了雨。再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站起来扎根在土里,干扁的身体也复原了。后来,有同事不信这生命的魔力,将它抛到房顶上。下了几场雨后,我们看到,那片仙人掌绿生生地站在瓦片上”。哥哥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都满怀信心和欢乐,我们把这些话当成一种象征,他一定有着敢于和病魔抵挡无限个圆合的勇气,直到战胜。

哥哥是养花的好手。别人的,只有秋天才顺时而开,而哥哥的,四季都能开。别人都惊异,以为有什么秘诀,他只是淡淡而

笑,说花儿都是有情感的,要怀着柔情爱意去侍弄它,要观察它的喜好变化,顺着它的脾性养护,最终,花儿对你也就有感情了,它愿意为你不断绽放。若苇岸听到哥哥这些话,他可能会视他为知己的。在哥哥的天性中,有诗意与纯美的~面,若他接近和热爱文字,也许会是苇岸喜欢的诗人,或者,即使他离文字和精神很远,也一定是苇岸喜欢的普通人,因为,他身上有草木的品性。

然而,又能怎样呢?正如大地、河流、风、天空无法挽救热爱着它们的苇岸一样,仙人掌、和心向自然的气场同样不能借力给我的兄长。他们都死了,苇岸死于1999年5月,39岁,我的兄长死于2010年7月,37岁。

苇岸在临终的前几天留下了他最后几句话,他口述,他妹妹执笔记录,他的思维缜密、清晰,出人意料的镇定和冷静。可是,我知道,这些话必定是断断续续、耗费了极多气力的,而且,他必定在强忍和抵御一波波袭来的要命的疼痛。苇岸毕竟是苇岸,他留给我们的这些话里看不到他瘦成一副骨架的可怕样子,看不到他被疼痛煎熬的苦苦挣扎的样子,他把自己当成祭品了,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鲜血浸透了袍子,他还在赞美,忏悔,祈祷,救赎。

他说――

……数年前我就预感到我不是一个适宜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人,甚至生活在二十世纪也是一个错误……我非常热爱农业文明,而对工业文明的存在和进程一直有一种源自内心的悲哀和抵触,但我没有办法不被裹挟其中。

……但我尚未度过半生,许多想写的作品都未能如愿。本来我将四十作为一个新的开端,四十岁确是人生价值、写作观念、写作方法成熟的一个转折。同时我最大的遗憾即是没能写完我悉心准备了一年的《一九九八廿四节气》一文。

我平生最大的愧悔是在我患病、重病期间没有把素食主义这个信念坚持到底……我觉得这是我个人在信念上的一种堕落。保命大于了信念本身。

我的文字很少,原因之一就是我很难说不,很难拒绝于人。当作品集中起来,人们会看到里面有许多应景的文字。这令我很不安,它使我下决心在一九九八年改变这种状况,而在这件事上也让我“得罪”了一些很好的朋友,这同样让我非常不安。

关于我生病的事,我首先要诚挚地感谢……过去,我没有给过他们什么帮助或更多的帮助。现在,他们出乎意料之外地给了我许多情谊上的帮助,不带任何私利的大量帮助。今生我已无法回报他们了,我只能永远地祝福他们。

苇岸死了。我能看见他死亡的整个过程,可是,我不能“叙鸣”。(苇岸告诉我们说:鸟儿的叫声是分类型的。大体为两种,鸟类学家分别将它们称作“鸣啭”和“叙鸣”。鸣啭是歌唱,主要为雄鸟在春天对爱情的抒发。叙鸣是言说,是鸟儿之间日常信息的沟通。)

我哥哥也死了,他死亡的过程我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他现在已经变成一枚图钉,就钉在我和家人的心口上。现在,还是硬着头皮,让那一点淡淡的血迹流出来吧,让疼更疼,让疼最疼,让疼结束!以下,是我伴随在哥哥身旁写下的,他的死亡日记――

7月15日

下午六点以后,哥哥持续疼痛。打杜冷丁,服用美施康定,均不奏效,疼痛持续时间很长,约四个小时,后入睡。

7月16日

突然发生了变化,此前每日平均打杜冷丁两支才能镇痛,可继昨日四小时的长痛之后,平静了30个小时才有大痛,又打杜冷丁。

7月17日

腹水似有加重,腹胀硬,心口下有凸台,按压时有紧绷感。但哥哥似乎逃避病情发展,当我们揣测是否腹水时,他一再强调“说不定是胀气”。杜冷丁使用时间延长,约27小时。他讲一定是老爸按摩背部有力度,背不痛了,腹部也就不痛了。

7月18日

尿量还可以,每天约七八次,大约有1500毫升以上,但腹胀并未缓解。仍有食欲,但若不控制好量,又会造成胃部挤压,从而感到难受。杜冷丁约22小时后打。人轻松一些时想听音乐,但疼痛一来就烦躁,要马上关掉。按摩时要力度大,用指骨节沿脊椎按压,很累人,按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7月19日

惊悸加重,以前是时有逮气现象,但昨晚时有大惊悸,似惊怕什么,昏睡中常在大颤后猛然惊醒,睡至半夜,有噩梦,极大声的吆喝、呵斥。

去医院开了五支呋塞米。十点多打一支,效果良好,尿时不用酝酿半天。即有便意即尿,尿量约1800毫升,腹部大小不见变化,但哥哥自己说没那么胀了。

7月20日

上下午各打一支速尿,打了针,排尿次数就有增加,但若不用针,又很少排尿,尿液星橘红色,很稠。除用速尿外,口服双克一粒,安体舒通一粒,安替克、转移因子各两粒,百乐眠四粒,叶酸片、维C、B4各一片,美施康定每12小时吃一粒,计量10毫克。

人越来越困倦,平时可起床去卫生间,清晨坐在床边刷牙洗脸,但今天做这些事极为勉强,多半卧床昏睡。

7月22日

昨夜一夜未排尿,晨起哥哥极困倦,没刷牙,洗脸也是摆湿毛巾躺在床上抹了两把。我发短信给急救中心的孟主任,说是要补钾,老爸晨8点去医院开了50片氯化钾,回家服用后胃肠道反应严重,二十几分钟后呕吐。在网上查“氯化钾口服溶液排斥小一点”。外面倾盆大雨,我穿了雨鞋去医药公司询问,回答说“这种药100个人里只有一个人问,所以不进”。无法,打电话给孟主任,说可以用氯化钾注射液用水稀释后服用。回家以此法给哥哥服下,没有肠道反应,心稍安。

哥哥不愿让人给他按摩了。

7月23日

饭量很少,体力很差,神情很僵硬,眼珠很黄,思维停滞,说话答非所问,惊悸频繁。老爸、嫂嫂、我,惶惶不可终日,怀疑缺钾。补钾!补钾1

7月24日

症状不见改善,一直加重,很少排尿,各种迹象表明,人已陷入肝昏迷。打电话给孟主任陈述症状,确定肝昏迷。他说的客观:若终了准备在家,就不住院,在家里输液缓解,若打算在医院终了,需马上入院治疗,否则会比较危险。

为了一双小儿女,不打算留在家中,于是决定入院,外面依然大雨倾盆,入院需救护车,需要人手,四处联系,而后去建行自动取款机上取钱。家里的钱已所剩无几,我带的现金这些天也花干净了。冒雨出去。雨中的行人打着清艳的伞,个个走得匆忙又欢畅,天底下,似乎只剩下我家是可怜人。取钱回来,又有变化。哥哥神智尚清,跟他商量住院,几个人劝说无果,不敢勉强,怕他上火出血,暂时打住。

老家几个叔父赶来。

当晚。嫂嫂一夜无眠。一次叫醒哥哥,他双眼涣散无神。但大睁。嫂嫂问:想涵涵不?他无言语。又问:想雪儿不?他无反应,眼神更加迷离,又昏昏睡去。嫂嫂哭泣。

临睡前,哥哥曾醒来一次,看我半天,问:他俩哪去了?我说都在,于是赶紧唤老爸和嫂嫂过来,老爸坐在床边,抚他的头、手,问:“想说啥,就说。”他似乎又即将陷入混沌,极力挣扎,用力抓头发,抹脸,头在枕上拧来拧去,挣出一句。“我是想说……”再无后话,苦挣半

天,终于还是混混沌沌睡去。

7月25日

上午九点三十分之前,他尚偶有清醒,一次醒来,头转来转去,瞪大眼睛将他睡的卧室仔细看了一遍,问:“这是哪里?”嫂嫂哄他,“这是医院。”他转而盯住我,看了半天说,“她不是医院的护士,她是晓红。”接着他将我们三人逐个辨认一遍,“他是爸,她是晓红,你是树云。”

十点一过,陷入重度昏迷,对大小便彻底失去意识,两次就尿在床上。我跑去超市买回成人纸尿裤和一块婴儿用的油布。

近十一点,姐姐从西安赶回,站在床边叫,哥哥只是糊涂,醒不来,眼睛半睁半闭,似看非看。

人已至此,去不去医院已非哥哥所左右,姐姐联系医院,联系担架。联系人手。因住院部在巷子里,怕车难以及时近达,于是四人轮换抬担架。我和姐姐嫂嫂提着备好的东西,匆匆赶往医院。一路上,太阳灼眼,行人侧目,嫂嫂泪不能止。病房已备好,十二点安顿好住了进去。

医生与重要家属谈话,用了几次这样的句式:“如果……要不要……”,我们摇头;“如果……要不要……”,我们摇头……而后,签字。

哥哥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放在担架上抬出门的。他那时根本不知道,出了家门,就再也回不来了。当我们决定送他去医院的时候,他就被抛弃了。

晚上,姐姐嫂嫂在医院陪护,我和老爸回家。进了门,那种空荡荡,那种寒凉扑面而来,哥哥的大卧室、大床上。只有个空枕头,床平展展,似乎从来没有过他的痕迹!

老爸躺在客厅里打的地铺上失声痛哭。我摸出相机,拍下空床、空房子、空镜子。此后,这个家里,家空了,人空了。

哥哥死去的那个上午,显得非常亢奋,他不停地说着话,全都不着边际,莫名其妙。突然,他停下来,用手指着我的身后,用警告的眼神和表情说:“小心,进来了两个老婆子!”我慌慌地往空荡荡的身后看一看,他又提醒我说:“不要让她给哄了,两个老婆子,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我又转身看看门,看看病房里的空地。他扬一扬眉毛,再警告我:“不敢让人哄了,她们一个要杀一个哩!”

哥哥究竟看见了什么?苇岸能告诉我吗?他们都死得太早,还没来得及把大地上的事情都搞明白。苇岸最终是有很大的遗憾的,所以他死得不甘,痛苦。我的哥哥最后没什么遗憾了、他神智错乱,人间的牵挂提前化为乌有,连他钟爱的一双小儿女都记不得了。他毫无痛苦地撒手而去,把四分之四的痛苦抛给了活着的人。

他死的时候,整个人像向日葵一样金黄。后来,每当我看见地里的向日葵垂着沉甸甸的头站在地里,我心里就钝钝的痛。他是被火化的,罂粟花终于开了,乌鸦的翅膀沾满血迹,抖动沉重的羽翼精疲力竭地飞起来,花与翅膀一起燃烧,遮天蔽日的黑翅膀,遮天蔽日的火光。他的肉体在混沌中死了。他的灵魂清醒过来,他一定痛苦了,牵挂了,所以,一川的向日葵都变成了满腹心事的他……

在苇岸1990年11月20日的日记的最后,记录了伊本・哈兹木的句子:离别之际,四分之三的痛苦归留下的人。离去的人只带走了四分之一。

谨以此文给苇岸,给哥哥,给大地。我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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