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听风 第12期

时间:2022-07-25 04:26:04

风声是具有侵略性的音乐,秋风更能撩拨思绪中柔韧的琴弦,颤抖出悠扬的音符。它从渺远的天际而来,不疾不缓,翻越叶黄绿老的山峰,三寸金莲轻盈地摇走在参差错落的林间,滑腻的纤手抚摸过皴裂的树表,委顿的秋草和沉睡的湖面,跌碎在斑驳的墙面上,滑落在村人的脸庞。秋风注定是为了完成一场与人们不对称的邂遁而生,它以死亡抵达了夙愿。

秋风更有着游丝般的绵连和清凉的体温。它的牵扯如捉住蚕茧的一根冒出的细丝抽离不断,若隐若现的长度丈量着夏天和冬天的距离,一不小心把终点按在了人的心房。它环视过日渐稀薄的流云,脱下了艳妆的群山,清瘦如许的江湖和缓缓熄灭的夕阳,异样的冷静和从容让它的心律平和肌肤清凉。秋风落在树杈间,翻着每片叶子的梦境,或者寄往春天的热烈:秋风溜在湖面上,鞋底磨出浅浅的纹路,轻晃一个天空的空旷;秋风倏忽钻进村人的脖颈,一哆嗦融化在灵魂的深处:秋风是一个调皮的隐形人。

乡村老屋后面是一个湖,三面匍匐着一带带群山,南边聚集着奔向湖岸的村庄。密密匝匝的屋舍手拉手排列在湖边,每个临湖的窗口透出如屋瓦灰褐和墙面斑驳的目光。湖称皂李湖。她在悠远的时间里复习着一遍又一遍的秋风。风沧桑了面容,凝脂剔润被微微的褶皱所取代:湖亦渐渐消寂,曾经的辽阔兴躁蜕变成老气横秋的持重。老屋与湖只隔着一块泥场的距离,油漆剥落的窗棂每天对着雾气氤氲的湖面睁开睡眼,排队等候的秋风一拥而入,塞满空荡荡的堂前:跳跃,翻滚,上升,跌落。

秋风毫无倦意地表演着它们固有的简单线条,从湖诞生的那天开始。我曾祖、爷爷、父亲都欣赏过它们无数场演出,在湖边、村口、山冈、地头。我将继续一头扎进秋风的气场,把这种自然的演绎毫无保留地示给儿子。但秋风是个精灵的古怪,它来无影去无踪的特质让村入迷失了目光,只在耳鼓的收聚中捕捉着秋风的存在,原来秋风只是活在我的听觉之中。

屋后是个埠头。三十年前只有一米的宽度,那时湖水清澈见底,游鱼在碎石密布的水底侧着脑袋张望,被湖水舔舐光滑的石沿粘贴着绿绒绒的苔藓。一半伸入水中一半紧紧揪着湖岸。村人在这里拎水。淘米,洗菜,洗衣服,洗澡,陆陆续续地把朝阳洗成夕阳,直至月光均匀地泼在清白的湖面上。后来埠头经过两次修建,越来越宽。越来越嵌进湖中,两块水泥板在几个松树桩的抵托下似乎浮在了水面,古旧的青石板杳无踪迹,水泥路面一贯而下。村人依旧在这里洗菜,淘米,洗衣服,洗澡,但终究没敢吃这越来越富营养化的湖水,甘冽的源自小舜江的自来水早就挤兑了浑浊的湖水。埠头边沿砌了一座洗衣板,村妇们辗转着在这里洗刷,从晨曦初露到明月出山,从月上中天到秋风阵阵。

回老家我总喜欢一个人踱在屋后短短的小路上。用歪歪的脚印尽可能地把路走长,以舒展我那轻薄而折叠的情愫。这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太阳穿梭在淡淡的流云中,几只麻雀议论着谁也不懂的家长里短。我走向埠头,轻轻地倚在洗衣板上,在安静了几秒钟后,微微的秋风从湖面上朝我拂来,戏弄着头发、衣襟。我睁眼寻找,秋风毫无身影。它以皱纹的形式贴在水面,以倒伏的姿态趴在树叶小草间,以落叶的神态舞蹈在地面。秋风应该没有四肢、脸面,没有硕大或纤弱的躯体,它只有一张大大的嘴巴,因为它只以声音的状态在时间中穿行,人类很渺小,我们都被含在它的口中。那天的秋风很是沁凉,淡褪了溽暑的炙烤,秋以刑官的威严之气肃杀着顽劣的热度。我舒敞开胸怀,迎候着秋风一拨一拨的贴近。

我喜欢闭上眼睛,让阳光在我眼帘里映成一团绯红。我在秋风的引领下思绪穿越千里,在湖的对岸是否也有如我一般痴痴地沉迷于秋风呢喃的人?在秋风的尽头是一番怎样的风景?湖在此时一直是失语者,只有秋风依旧在耳边悄悄地吟唱,伴以树枝的舞蹈和湖水的轻摇。听觉的深处无法规避欧阳公文字下那习习秋风声,初淅沥萧飒,忽奔腾澎湃,继而如金铁相鸣。人马奔走之声,在时为阴行属金的秋季之风中,物事悄然变化:云色惨淡,天高日晶;凉意四侵,山川萧条;草木零败,落叶纷飞。秋风的威力在遐想的尽头让人寒噤,但我耳畔的秋风分明有着一丝清凉的熨帖。也许欧阳公内心郁结太深,心底沉淀着醇醇的秋天:而我只是一个余暇日回乡村老屋内心闲适的书生。秋风无论如何会摇曳我心底最柔软的梦幻。

秋风不同于其他季节的风:春风太柔靡温润。一吹就有昏昏欲睡的醉意;夏天骄阳蝉噪下的清风冷热参半。勉有瞬间即逝的慰藉;冬天的风太凛冽,尖锐的触角刺痛着人们的肌肤。秋风最好,缓慢、轻柔、均匀。因为冬季的寒潮尚未降临,夏日的酷热早已谢幕,秋天是一个心平气和的季节,自然生成的风也就濡染上了平和之气,在舒缓的节奏中从幕后鱼贯而出,以轻柔的声音吹过。

乡村埠头聆听秋风的意义不仅仅是享受那份一惬意,丝丝秋风不会是单纯的存在,里面裹挟着丰富的声音,那便是村妇在河埠头洗刷时的协奏,映衬着秋风,弥漫成一个温馨的声音王国。以秋风为底,突兀出哗哗的衣服在水面漂洗的声响,抑或是梆子敲打衣服水花四溅的撞击声,而最动听的数她们拉扯的家长里短。我经常在这样静谧的白天埠头的秋风迷醉里听到村里的事。隔壁邻居新建了房子,高高的围墙内养着双胞胎兄弟,他们的母亲是个勤劳的人,总是在固定的时候来埠头,有时逢着村里的。她们总是那么自然的一句话导入正题,田地的庄稼长势怎么样了,谁家的媳妇生了一个娃,谁家婆媳闹矛盾了,自家的孩子考了几分,有时候也聊一些城里的事情……这种自然式的聊天随时都会因为一个人的退场而中止,也随时会因为一个人的加入而顺利衔接,像湖畔吹响在耳边的秋风一样完整而不易断裂。秋风所蕴藉的内容分明丰富起来了。乡村的温馨人情和软语柔情如秋天的蝴蝶一样迷离。阳光依然温暖,我似湖边停泊着的一尾小舟,在微微的湖波中沉静入定。

湖畔听风的意义在于撩人情思。有一个旷远的视域和思域。村头的风太弱,太淡。如泡淡了的旧茶,蹒跚着的老人;弄堂里的风又太急,像是一个插队的人往前挤,在湖畔听风最为适宜。更何况是那凉凉柔柔的秋风。皂李湖独特的地理位置,让风都按照预定的路线从西北处吹来,南面的村庄静静地守候着,不必辛劳奔波。站在湖边,眺望湖中芦苇丛生的小岛,几叶小舟在水面飘过,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渔夫悠闲地摇着船桨,静静地在画中流动。湖中养殖河蚌的竹桩群直刺湖底,使湖面的空旷被割离开来,秋风拂来,有了一个歇脚的支点。乡村老屋就具有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着实欣羡了来过我家的诸位朋友。

湖畔是一个灵感聚集的地点,诗情的荟萃让我无可遏制地爱上了在湖畔听听那秋风。我们不由得会想到湖畔诗人,中外皆有,只不再是皂李湖,湖已经上升为一个预示开阔自然的符号。19世纪20年代的西子湖畔,应修人、潘漠

华、冯雪峰用青春书写着自然与爱情,我确定他们定听过阵阵从北山吹过的秋风,拂起了长堤柳丝千万条。拂皱了西湖的容颜。汪静之的《蕙的风》是最直接的,“是哪里吹来/这蕙花的风――腽馨的蕙花的风?蕙花深锁在园里,/伊满怀着幽怨。/伊底幽香潜出园外,/去招伊所爱的蝶儿。”蕙是初夏开的花,虽然这不是纯正的秋风,但湖畔的地域给予了诗人无限的灵感,蕙的风引领了秋风更为丰盈的身姿。同样在湖畔作诗的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骚塞,在英格兰美丽的昆布兰湖区热烈地歌颂者纯正的自然和热烈的爱情。如果让他们在湖畔领受一场秋风的演奏,那会流出多少脍炙人口的诗句,在诗歌的天宇中熠熠发光呢?

湖畔,兼持着岸的稳重和水的灵动,它无可置疑地成了焕发文字的前沿阵地。秋风是最好的包装,层层覆盖,没有厚度。

十月长假后期,文友宋兄阖家和纳兰来乡村老屋小聚,我决定带他们缘湖去走走,其时正是下午三点多。太阳淡淡地在云层中隐没。

原先湖边的小路已被村入就近霸占了,我们绕过村庄,溯河岸而近皂李湖。秋天的田野开始成熟起来了,水稻开始充实成形的稻穗。黄绿相间的稻叶显出了几分老成,马铃薯在土下开始孕育块茎,绿色的叶子团团簇簇,芋艿硕大的叶子宛似荷叶浑圆,上面残留着昨日几滴清露。路很狭窄,枯草覆盖着低洼的缺口,我们小心翼翼地平衡着走在泥路上,宋兄的儿子和一伙伴欣喜于乡村田野的亲密接触,“拈花惹草”。一步一跳,宋嫂是十足的上海人,也勇敢地踏上了羊肠的泥泞小路。

虽然没有贴着湖岸,但水田的尽头就是皂李湖了。所以我们可以说徜徉在湖畔,一阵秋风拂过。稻叶一阵阵整齐的律动,树叶和开阔处的小草都微微颤动着,耳畔似乎有自然界最纯正的天籁。这种旋律也许连在悉尼歌剧院里都无法聆听到,带着原始的野性和散漫,在秋风的携带中有序有律地吟唱。这秋风比埠头上的,更多了一种媒介,经过触碰后音质的改变和丰富。

我们折过几个弯。沿着山脚,一座废弃的砖窑被藤蔓密密麻麻地覆盖着,错位的岩石昭示着时光的苍老,窑门口在秋风中荡漾的藤条似乎在无声地诉说,唯有丰富的心灵才能聆听出那份荒凉。曾经熊熊的火焰在秋风中熄灭了。最终我们选择了一个稍微干净的岸边止步了。孩子们调皮地用碎瓦打水漂,这里刚好是皂李湖里湖和外湖的瓶颈,外湖更为开阔,秋风愈发畅行无阻,推起的波纹隐没在水草之中,或者消散在岸石的罅隙里。甩出去的碎瓦逆着秋风在水面挑起朵朵水花,霎时淹没了。宋兄熟稔于皂李湖的典故和生成,他在秋风中明晰地讲述着湖的来由,名字的争议和八景八咏的诗句。鲜活的景致和翔实真切的史料在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冲击中,湖畔的秋风见证了全部,包括今天我们脚步的丈量。

如果秋风会说话,我想它定会讲述曹黎两家捐田围湖的壮举,一念普救乡里众生。盈盈湖水至今满溢,或者它也会说湖名根本是来自于形状酷似皂荚,孰是孰非个中缘由大概只有秋风知晓,它会在每年恒定的季节对人们絮絮叨叨这个问题。如果秋风会开口,湖畔的名人显贵都是它讲述的中心人物,它照样可以编造出一册皂李湖的“史记”。或者还有些风雨苦楚和历史的劫难。

村人在湖边世代居住,答案还在历史时空中漂浮,秋风知道,谜底需要你去静静谛听。

深夜是秋风最为清澈的时分,它吟唱的高潮总是在观众稀少的时候出现。卧室在老屋二楼,窗口正对着皂李湖,这是湖畔听风较高的位置。夜晚也是听风的时间制高点。在灯熄灭之后,视觉完全退场,听觉以十二分的精神抖擞接管了视觉的领地。

夜晚的风细细的,慢慢地攀爬上墙面,爬过鳞列的屋瓦,发出微微的声响,或者夹杂着几声此起彼伏的幽暗的虫唱,有一种揪心的凄凉。秋风吹在树上。叶子,这白天休憩在枝丫间受伤的蝴蝶,开始轻轻地降落,制成了一张张冬天的名片。如果这风稍微用点劲,湖水亲吻岸唇的声响可以偷听到,但始终无法感知它们恋爱的方向,窗口是母亲用黄色粗布悬挂的窗帘,也在秋风的摇篮曲中恍惚。屋内,带着秋阳气息的薄薄的被子搭在胸口,在入眠之前尽心听一场最珍贵的天籁那是何等的幸福,安静、恬谧、清新的夜晚只在乡村老屋秋风的夜晚享有。

那个在瓦尔登湖建屋独处的梭罗至多也是这种境界吧?一生拥有孤独,崇尚孤独并享受孤独的他,把自己曝露在四季晨昏晴雨之中,让自己的灵魂裸呈在自然的眼中,而瓦尔登湖只是神的一滴。梭罗在那里劳作、阅读、写作,《瓦尔登湖》成了世界上最宁静、恬淡,充满睿智的书之一。翻译者徐迟在序言中善意地告诫读者:“你能把心静下来吗?如果你的心并没有安静下来,我说,你也许最好是把你的心安静下来,然后再打开这本书,否则你也许会读不下去,认为它太浓缩,难读、艰深,甚至会觉得它莫名其妙,莫之所云。”译者的忠告太准确了,我想阅读是需要夜晚聆听秋风的沉静,心无旁骛的情感。也许梭罗的更多篇章或思绪就在秋风漫湖的夜晚写就的,我打开过《瓦尔登湖》好几次了,但始终应验于徐迟的谶语,没有完整地读完它,秋风让我悟出了半途而废的缘由了,我需要秋风的宁静。

夜晚的秋风薄如蝉翼,它覆盖着我一个个轻盈的梦,毫无杂质与厚度,透明、光亮。城市的夜晚隔离了自然的呼吸,绚烂的色彩和喧嚣的声音日夜飘荡在人们的感官之中,只有狂风暴雨才会撬开城里人的心扉。乡村的秋风如清洁剂涤荡着灵魂的污浊,我常常在乡村秋天的夜晚失眠。

父母和村人早已爱上了乡村秋日的这份静谧,只是他们不懂得言说,淳朴的情感无须话语或文字的表达,最为本真的形式永远是用耳朵用心去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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