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玉江散文评论

时间:2022-08-07 02:31:32

祁玉江散文评论

建伦理的故乡

李敬泽

祁玉江在写作中成为一个回忆者。

回忆之“回”是回到往昔。回溯逝去的时光。但对祁玉江来说,回忆也是回乡,回到他的陕北高原上的故乡。

――那里有他的沉默如山的父亲、明达慈祥的母亲,他的哥、姐,他的乡亲,他的恩师;有儿时的明月、草木,有大地上无休无止的劳作,还有民歌、秧歌、转九曲、高亢的唢呐和梦一般的乡村电影……

埃德蒙,威尔逊在论述普鲁斯特时写道:

“普鲁斯特可能是最后一位研究资本主义文化的历史学家,其作品中的爱情、社会、知性、外交、文学和艺术皆令人心碎。而这位有着忧愁而动人的声线、哲学家的头脑、萨拉森人的钩鼻、不合身的礼服,和仿似苍蝇复眼一样看透一切的大眼睛的细小男子,主导着场景,扮演着大宅里最后的主人的角色。”(《阿克瑟尔的城堡》,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35页)

祁玉江和普鲁斯特,就好比黄土高原和巴黎,其实比不得。我之所以想起这段话。是因为回忆构造一个世界,在这世界里,回忆者是主人。祁玉江,我没有见过他,但他的脸上必是有风霜的,他身上依然怀着与生俱来的“苦水”。他的笔调亲切感慨,他的回忆朴素翔实,只是为了确证一件事――

吾土吾民。这是我的土地,是我所归属的人民。

回乡之路,这是中国现代文学所建构的新主题。古人的回乡是真回乡,狐死首丘,叶落归根,故乡在中国古人的世界观中是一切意义的中心和归宿,游子心中永远携带着故乡,它从来不会成为精神上的重大疑难。但在现代,难局出现,遂不可解,《朝花夕拾》里,所有温暖的、忧郁的回忆终究是证明:回不去了,不回去了。这是中国精神的根本决断,这种决断也标志着生命中的“断”:生命的意义与故乡、与儿时的生活世界无关,那意义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在山外山、天外天。

所以,现代以来的文人特别爱回忆故乡,“逆子”自赎,生命中的断口要以记忆修补。直到现在,直到这个世纪之初的“新散文”中,他们还在咏唱着――这种咏唱是有效的,在咏唱中,故乡不再是意义的中心而成为审美的对象,书写者“主导着场景”,扮演着“最后的主人”。似乎故乡已成废墟,荒无人烟,而他是一个可怜的敏感的人,一个不幸失去他的世界的人――本质上是“客人”。

――这当然是精致的谎话。但这种谎话在世纪初文学散文中反复书写,越写越像真的了。

所以,读祁玉江这些文章,一个意外的结果是,让人看出了通行的故乡回忆的虚构。

祁玉江从未掩饰他是多么渴望离开故乡,他对自己成长经历的回忆有一种动人的朴素;那是祁玉江一个人的路,但也是中国人的路。在悠长的岁月里。在中国的乡间。无数天资聪颖、怀着梦想的孩子们,都知道读书意味着什么,“金榜题名”意味着什么,那是清苦生活中的希望,是人间的喜庆,是一个人离开“家”,走向“国”、走向“天下”。

“家国天下”,古圣先贤就是这么教导中国人的,在古老乡间,父亲和母亲、那些严厉的怀着大责任的教师们也是这么教育孩子的,在祁玉江成长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父母和教师们已经不会从古老经典中引证什么,但失其辞而存其意。他们对这孩子的教育其实还是不曾割裂家国天下,那是一套贯通的伦理:一个人对“家”的责任就是对“国”、对“天下”的责任,在这个世界图景中,认同未曾割裂,人无论走多远,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不会失去他的故乡。

由此,我们能够看出故乡对于祁玉江的意义――

当然,那是美的,但祁玉江从来不曾把它当作审美对象――他不曾以新获得的眼光观赏它,当然,他也不曾以新获得的理念去批判它,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他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这主人其实是个复数,“我”之中就有“我们”,他写道:“我二十岁以前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与我亲爱的乡亲们一起下过地,扶过犁,拿过粪,受过苦。感谢上苍,二十岁那年只因参加了一次‘无所谓,的高考,却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从此离开了大山,离开了我那日夜厮守的乡亲们。我常常想,我之所以能从大山深处崎岖的山路上走出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沾了大山的灵气的。如果没有经过大山那段艰苦生活的磨砺,没有亲爱的乡亲们的帮助和呵护,也许我现在仍然和他们一样。从这个意义上,我有责任歌唱大山,改造大山,拯救大山深处我那亲爱的乡亲们!”(《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细读这段话,这里没有任何断口:一个人从大山走出去,但生命不曾由此断裂,在祁玉江看来,故乡的一切,雷霆雨露。皆是恩情,对故乡的认同深深地生长在他的自我意识之中。

祁玉江的故乡是伦理的故乡,故乡所证明的是一个古老伦理的世界――一种儒者安身立命的世界观。这种伦理朴素、直观,推已及人,父母乡梓之恩便是天下百姓之恩,对天下尽忠便是对家乡尽义。祁玉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责任”,他说:“我有责任……”,对一个中国人来说,有了这份内心承担的责任,故乡才真的是故乡。

所以,祁玉江的这些文章是“亲”的。很多人写故乡,文章不可谓不好,但实在太像文章了,反而不亲,把故乡当了他乡。祁玉江的回忆片断随兴,他不是要写文章,他只是情动于中,有话要说。他于万物万事皆是有情,这份情也是寻常人情――他是游子还乡,坐下了就能闲话桑麻,似乎岁月不曾流逝。似乎一个人不曾离开故乡。

――这是中国精神中最珍贵的一脉,古老乡村之生生不息靠的就是它的精英们的这点根本之思。这一脉“”之后断了,游子们一去不回头,任乡村在他们的身后破败。

在这个意义上,如何看待“故乡”,非关文章,其实是中国现代性演化过程中的基本疑难,如果故乡不是伦理的故乡,如果在我们的文化中没有对乡村大地的深刻认同,那么,新农村建设恐怕终究不过是修路盖房子而已,修路盖房子很重要,但乡村能否成为人的安居之地,关乎路,关乎房子,更关乎人心。

祁玉江是回忆者,也是实践者。他白天行动,晚上回忆他的故乡他的老家。与故乡同在者有根,根在家国天下,有根者必选择先忧后乐。李敬泽:《人民文学》主编。著有《颜色的名字》、《纸现场》、《河边的日子》、《看来看去和秘密交流》、《冰凉的享乐》、《读无尽岁月》、《见证一千零一夜》等多部文集。

重回故乡之路

谷禾

1

我没有问过祁玉江《我的陕北》的涵盖,但我相信。它是祁玉江迄今最重要的一本散文选集。说它重要,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从中体验到了一颗赤子之心的鲜活跳动,而且写作者祁玉江也通过《我的陕北》寻找并且重新回到了他的精神故乡陕北高原。

在我的阅读视野里,无论是20岁即漂泊欧洲大陆的作家詹姆斯・乔伊斯,还是大半生在全美各地浪荡的威廉,福克纳,代表他们最杰出文学成就的作品的故事背景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生养他们的都柏林城和邮

票大小的约克纳帕纳塔县。我想这绝不会是上个世纪两位最伟大小说家的巧合。我是说,这个世界没有谁是天才,即使如乔伊斯和福克纳这样的文学巨匠,其所知和能知依然是有限的。所以对于作家而言,最重要也最艰难的是如何用沿着语言和记忆铺成的道路,寻找并最终回到自己精神的故乡。

作为中国文学母题之一,“故乡,,一直被无数代作家反复抒写,叶落归根也罢,归心似箭也罢,狐死首丘也罢,无不是因为精神的无所依傍,几乎让肉体也无法支撑了,所以人们要翻来覆去地追寻和追索。其实如果所有的生都源于死,人类从离开母体那一天起。就再也回不去故乡了。人类活在这个世界,注定是要承担风雨或“人生无处不青山”地偶尔释怀一下。

在《我的陕北》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多年来一直走在重回故乡之路上的乡村赤子祁玉江――他的年龄在岁月的风霜中无情地增长着,他记忆的精神故乡却异常清晰真实起来――他沉默的父亲、仁慈的母亲,他的用生命扛起苦难的兄弟姐妹,他隐忍的师友和乡亲,他的栉风沐雨的老屋,他的扎根黄土的草木。他的疼痛、困惑、烦扰和热爱。我想,这是《我的陕北》的魅力之所在,更是祁玉江的人格力量之显现。

2

关于散文的尺度,我曾经提出过一个叫“心性”的词儿。我想,能以自己的的“心性”把真实的“情怀”想清楚、干干净净地“表达清楚”,自然就该算不差的散文了。

祁玉江的散文不矫情,不造作,朴实无华。真情流露。字里行间充满着对生活的挚爱,对理想的追求,一如其人。譬如,他写自己没有满足父亲小小心愿的悔恨:“听着母亲的诉说,望着躺在灵柩里的父亲慈祥、清瘦的脸颊,那一刻,我心如刀绞,扶住他老人家的灵柩失声痛哭……我不断地诅咒自己:我自私,我是一个不孝之子,80岁的老人提出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去延安看看火车),我竟然都不能满足,我算是什么儿子?”又如他写少时读书跑灶(走读)的辛苦:“晨风嗖嗖,繁星点点,四周黑幽幽的一片静寂。远处不时传来猫头鹰和狐狸的怪叫,使人毛骨悚然,不敢前行。这时,母亲便提了灯笼,踮着小脚,把我一直送上山巅。”他写回乡的烦扰:“回到家中,一下车,围上来不少人。除了我的家人还有一些亲戚以及几十里路外赶来的群众,一个个要求我给他们办事:有学生分配的,有求提拔的,还有包揽工程的,游说干部调动的……一个说完又一个,吵得我头晕脑胀,心烦意乱。只好吩咐随从赶快收拾东西,匆匆返回。”这样的描写不刻意拔高,不肆意渲染,不回避内心的矛盾和困惑,最大限度地用朴实、真情、挚爱的文字还原生命最真切的感受,反而具有了撼动人心的力量。连他的情感也是没有丝毫虚饰的。他在回忆中感动,感慨,感伤;他在咀嚼中反思,反问,反省。他所经历的苦难积淀成了他人生宝贵的财富。并因为对精神故乡的热爱而化成了内心源源涌流的甘泉。

3

祁玉江对自己的精神故乡怀揣着巨大的敬畏和感恩之心,他借用艾青的诗句这样表达:“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眼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祁玉江在后记里写道:“我之所以能从大山深处崎岖的山路上走出来,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沾了大山的灵气的。”而在《我的陕北》里,除了生养他的那一片厚土,祁玉江怀着最深厚感情的就是逝去的父亲和年迈苍苍的母亲,

多年以前看过一部叫《天堂电影院》的意大利电影。在电影里,迷恋电影的小托托当上了天堂电影院的放映员,想要放弃上学时,老放映员阿尔夫莱多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不,别这样,不上学你将来会后悔的。这并不是你真正的工作,现在天堂需要你,你也需要天堂,但这只是暂时的。有一天,你会去做其他事情,更重要的事情。相信我,世界上还有许多比这更重要的,重要得多的大事。”当青年萨尔瓦多(托托)从部队回到故乡,感到茫然与失落时,阿尔夫莱多又指点他:“生活和电影中不同,现实要艰难得多。离开这儿吧,回罗马去,你还年轻,世界是属于你的。”阿尔夫莱多把他用一生换来的经验教给了萨尔瓦多,年轻而不知世事的萨尔瓦多于是超越了阿尔夫莱多,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可以说。没有这个守候在故乡的阿尔夫莱多,就没有日后著名的导演萨尔瓦多。是老一代人“不变”的主题,催生了新一代人“变”的主题,

从这个角度说。祁玉江的父亲母亲又何尝不是他的阿尔夫莱多呢!

4

作为一个诗人,我用自己一首诗的片断来作为这篇阅读札记的结尾:“那本来可能发生和已经发生的/指向一个终结,终结永远是现在,足音在回忆中回响/沿着我们不曾走过的那条通道/通往我们不曾打开的那扇门……”

谷禾:本名周连国,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小说集《爱到尽头》等4部。曾参加第青春诗会。

一个人的故乡地理

黄海

李敬泽说,祁玉江在散文写作中是个回忆者。我的理解是,他的散文是在不断向后撤退的过程,他要撤退到生命的出生地和居住地,撤退到他的故乡和童年,撤退到他内心那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对于回忆者来说,救赎的意义大于拯救。

“回”不光是回忆,回乡,还是回到原处和出发地,也可能是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他为什么要回到了那个永远不可能真正回到的地方?这是所有作家要面对的问题,就像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回到哪里去一样。没有人能告诉我,作家就是要回到那个不可能的故乡。

祁玉江的“回乡”之路的艰难在于那个深刻存在的灵魂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而地理意义的故乡已是陌生人的故乡。从这两点来说,“我”在文字中是个不归路的游子。“我”对于故乡的理解是游离和模糊的,而这种不可靠性多年来一直支撑着他寻找“我”真正故乡的所在,他只能身体前倾地接近这个虚妄的事实。

这其实是心灵的一种无奈。

当有的知识分子试图去修补这种伪饰的乡土的时候,祁玉江却慢下来拷问愚昧和贫穷的责任,他的散文不掩饰生活在底层的农民笨拙而善良的想法,他不掩饰自己的悲伤的情怀。当有人还沉浸在田园牧歌式的乡村不能自拔时,他抒写的是一份自己内心的承担,我能做什么,或者说我要做什么。他是一个叙述者。他看到的大地是亲人、树木、杂草、黄土、牲畜,他就写到亲人、树木、杂草、黄土、牲畜,他表达的方式是跟他们拉家常,他的这些美好的情愫深植大地,他构建的是一个人自己的故乡地理。

他是用心去写的。

这个故乡的意义是他自己心灵的,他切片一样剥落下来。掷地有声。他像中国众多的农民一样是有根的,这个根一下子就扎下去,很深。从这个意义来讲,祁玉江的写作是向下的过程,他不是站在散文严格控制的自由中,他很多文字伸展出来的姿态是“有话要说”(李敬泽语),他是带着疑问而来――是为什么而为之。

或者是我,或者是你,似是而非的面孔是人文惯用的方式,祁玉江不靠这些手段“征服”读者,因为他为他的读者准备的是一颗坚强而善良的心。

黄海:青年诗人,“原散文写作概念”提出者和实践者。曾于2004年至2008年任《小品文选刊》杂志执行主编。现居西安,策划大型散文丛刊《手稿》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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