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三双鞋

时间:2022-10-15 06:25:12

父亲的三双鞋

父亲很少穿鞋,几乎打了一辈子的赤脚。

我老家的山民们几乎都不穿鞋。一方面是因为大家都很穷,穿不起鞋:另一方面是山高路险,有鞋也穿不成。那山陡得猴子过时淌眼泪,岩羊下山滚落坡,山草绳一样细的小路,弯弯曲曲,挂在山腰上。行人像壁虎一样贴着悬崖小心翼翼地移动,稍不留心,脚下轻轻一滑,人就会像鸟一样在峡谷中飞起来,一直飞下万丈深渊。在这样危险的山路上行走。打赤脚是最稳妥的。

父亲从小就赤脚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他那双有些变形的赤脚,抠贴在陡峭的山路上,一步一个脚印,沉稳而有力,风里来,雨里去,不知不觉就走成了一个20多岁的大小伙子,该说媳妇了。在媒人的引领下,我父亲背着烟、酒、糖、茶到我母亲家来提亲了。按照当地风俗,女方如果不同意婚事,会请媒人将烟、酒、糖、茶原封不动地退还给男方家。而我父亲收到的是一双草鞋,我母亲亲手编的草鞋。我母亲应该给父亲做一双布鞋。但那个年代买什么都要凭票,针线也要凭票购买,更不要说棉布了。虽然只是草鞋,母亲却很用心,编得很精致,两只鞋襻上还编了两条龙缠绕在上面,龙头在鞋鼻子处,龙尾一直蜿蜒到鞋后跟。尽管多年后,我父亲非常肯定地对我说,那两条龙一点都不像龙,倒很像两条蛇,但还是能看出我母亲手艺不错,针线活肯定也错不了。我母亲说龙编成了蛇样不赖她,主要是她只见过蛇,没有见过真正的龙长什么样子。我父亲拿到草鞋时。急不可耐地穿在脚上,但那鞋一点都不舒服。第一天就磨了一脚的血泡;第二天脚丫到处都在流血:第三天,我父亲的双脚肿成了馒头,连地都下不了。看着红肿的双脚,再看看那双血糊哩啦的草鞋,父亲很生气,顺手就将它们扔进了火塘。

我母亲过门很久以后才知道,她精心编织的定情之物早已被父亲付之一炬。十分生气,跟我父亲大吵了一架。父亲怪母亲太笨,编的草鞋一点都不合脚,害他跛了十几天,少挣了很多工分。母亲则骂他那双“熊掌”根本就不配穿人的鞋子。骂归骂,母亲还是东拼西凑,找针线,积攒碎布,打裱布,纳鞋底,缝鞋帮,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终于给父亲做了一双真正的布鞋,而且是比照着父亲那双变形的“熊掌”做的。父亲穿上后,在火塘边走来走去,十分惬意,最后下结论似的说:“嘿,这才是真正的鞋子。”说完后,脱下鞋,用袖子擦去鞋底上的泥土,拍了又拍,吹了又吹,然后小心地压在枕头下面,再也舍不得穿。到过年时,母亲提醒父亲说:“过年了,把新鞋拿出来穿上吧,到亲戚家串门子也有面子。”父亲小心地翻开枕头,一下子傻眼了:那双布鞋早就被老鼠啃成了一堆碎布。父亲心疼得咝咝直吸凉气,对着那堆碎布,咬牙切齿地骂了许多脏话。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还在城里找了女朋友。结婚之前,我特意买了一双皮鞋带回去,想让父亲穿着皮鞋来参加我的婚礼,还一再叮嘱说,千万不能光着脚来,让城里人笑话。婚礼那天,父亲来了,皮鞋倒也穿来了;只是弄得他一脸的苦瓜相,走路一颠一拐的。那段漫长而又崎岖的山路,把他的脚磨出了好几个血泡。“以后别给老子买皮鞋了,既折磨人又浪费!”父亲拉着脸说。回到家后父亲很少再穿那双皮鞋。吸取布鞋被老鼠咬的教训,他把皮鞋锁进木柜里,还隔三岔五地打开柜子检查。后来因空气潮湿,皮鞋长毛了。父亲一下子慌了:这兔崽子给我买的什么鞋,这不是又要霉烂了吗?我听说后告诉父亲,木柜子不通风,皮鞋要经常拿出来晒太阳,还要擦鞋油的。以后,每隔十天半月,父亲就要拿出他的皮鞋来,擦油晒太阳。一边擦一边骂骂咧咧,说我是败家子,几年来,已经费了他好几盒鞋油,真是青菜盘出肉价钱,拴牛的绳子比牛还贵。不过,骂归骂,父亲并没有真生气,从表情看还挺受用的。母亲这样对我说。

去年,古老的山寨通了水,通了电,通了公路。父亲的皮鞋终于不用再锁在木柜子里。最近父亲打来电话,说他的皮鞋已经快穿不成了,让我再给他买一双。他一再叮嘱我要买真皮的。不要人造革的,寨子里有些人图便宜,买人造革的皮鞋穿。脚臭得很,喝酒时连伴都找不到。父亲的话不仅有了醉意,还明显有显摆的成分。不过'我从父亲的话里听出来,山寨里穿皮鞋的已经不仅是他一个人了。

【路子与你聊】

父亲三双鞋的变迁,折射了哪些变化?你能从文中找出与之照应的关键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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