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疗法的中国现实

有一些干细胞治疗机构打出的招牌是：“在全世界范围内开展时间最久，治疗病例数最多，接待国际友人最多，世界影响力最大。”

这是一段在Youtube上的长约18分钟的视频：镜头一一闪回，来自世界各国的患者一个接一个地谈起了自己去中国的治疗经历。他们中间有老有少，罹患从脑瘫到脊椎受损的各种疾病――然而在进行了干细胞治疗以后，都有了很大的改善。视频如此描述道。

视频下方的数字显示，至少有50万人浏览过这则广告。在Youtube上，类似的广告还有四五十则。

在广告公司工作，研究“病毒营销策略”的B先生告诉《世界博览》记者，这些广告都是国内一些干细胞治疗机构投放的。“他们的广告针对性很强，而且设计感也不错，更重要的是，我在国内没见过类似的广告。他们的投放对象应该就是外国人，是吸引他们来做干细胞旅游的。”

干细胞旅游，近年来已经成为一些西方国家的热门词汇。干细胞(stern Ceil)是一种未充分分化，尚不成熟的细胞，具有再生各种组织器官的潜在功能，医学界称为“万能细胞”。据悉，在全球范围内有700多个提供干细胞疗法的诊所，遍布德国、中国、哥斯达黎加、泰国和墨西哥等国家。数以万计的外国人，因为罹患在传统医学上被判死刑的疾病，而不惜花费巨额金钱，前往这些国家的诊所尝试传说中的“干细胞治疗”。

其中最大的热门治疗地，就是中国。

“旅行者”

吉娜・蒂格(JenaTeague)和她的丈夫特里・威廉姆斯(Terry Williams)就是这样的旅行者。蒂格偶然发现了一家干细胞治疗的网站，决定试一试。他们不顾当地医生的反对，不远万里从美国来到中国，为7个月大的女儿蕾拉(Laylah)寻求干细胞治疗。蕾拉患有先天视神经发育不全(ONH)，传统医学无药可治。

“我去问专家，他们耸了耸肩，表示没有听说过干细胞疗法，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他们让我不要指望会有什么结果。”蒂格说。

尽管如此，蒂格一家还是来到了位于杭州的治疗基地。他们花了2.3万美元(1美元约合6.3元人民币)，为蕾拉取得从脐带而来的干细胞。在美国，脐带血干细胞只能用于治疗血液病，没有被用来治疗其他如蕾拉的视力问题的疾病。

三次疗程过后，治疗似乎有作用了。

医生告诉蕾拉的父母，宝宝现在一只眼睛能够看到光，而另一只眼睛也几乎扩张到能看到光的地步。

截至目前，共有10例ONH的患者在中国接受相同的干细胞治疗。医生声称，所有10个患者的视力在洽疗后都有所改善。

莱莉・巴里特(Rylea Barlett)在5岁时也接受了这样的治疗。在巴里特回到美国后，佛罗里达大学的眼科专家沙雷斯・考夏尔(shalesh KaushaI)博士对她进行了检查。

“这孩子基本上没有光感，回国后，她有一个逐步完善的过程――至少我们的检查显示，她似乎已经形成了视野，”考夏尔博士说，“就是说她至少可以辨认大字。”

考夏尔的结论是，干细胞疗法是这种改善的唯一临床解释。考夏尔说，“这是一个爆炸性的结果。如果是真正、重复性的作用，那么可以认为是根本性的突破。”不过他不建议病人去中国治疗，他说，需要做更多的研究来确认。

像考夏尔那样对干细胞治疗持谨慎态度的专家显然不在少数。伦敦摩菲眼科医院的顾问罗伯特・迈凯伦(Robert McLaxen)表示，迄今为止没有证据显示千细胞疗法可以有效地治疗视网膜或视神经问题。由于病人看到网站和媒体上的治愈奇迹后纷纷质询，因此专家不得不出面发言。在伦敦大学学院再生医学生物中心的克里斯・梅森(Chris Mason)看来，病人冒着失去他们的生命和健康的危险而长途跋涉，但他们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失去了一大笔的钱。

英国专家说，他们尤其关注德国杜塞尔多夫一家名为XCell中心的公司和总部位于中国深圳的北科生物技术有限公司(下称北科生物)。后者为脑损伤、脑性麻痹、多发性硬化症、脊髓损伤和视神经损害等疾病提供干细胞治疗。

蕾拉和巴里特的故事，恰恰就刊载在一家名为“千细胞中国”(stemcellschina)的网站上，而据媒体调查，这家网站的持有者，正是北科生物。

伦敦大学学院眼科研究所的彼得・科菲(Peter Coffey)针对这两家公司和其他类似的公司表示：“这些公司没有提供经过许可的疗法。”他认为，“在向患者提供治疗之前，没有进行严格控制的临床试验。尚未有研究成果在同行评审的海外期刊出版。这些公司都没有通过这样的程序。”

“不幸的是，我们面对的是不顾一切的病人，他们愿意尝试任何事情。”他遗憾地说道。

干细胞产业

愿意尝试任何事情的也许不仅仅是来自海外的千细胞旅游者。

在中国，从事干细胞治疗的医院大多分布在风光明媚的旅游城市，如青岛、杭州、海口。“干细胞治疗”这一硬邦邦的医疗名词一旦与“旅游”相结合，就迅速展开一条庞大的产业链，看护、翻译、保险、康复治疗等一系列相关产业也先后加入这一条产业链中。

我们看看这条产业链形成的源头。2007年9月，美国《乔布林环球报》(Jopling Globe)发表了一篇名为《绝处逢生》的报道，这篇报道的主人公，就是上文提及的莱莉・巴里特。

巴里特被诊断为先天失明，但在杭州接受了北科生物提供的干细胞治疗后，貌似能够视物了。《绝处逢生》的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这是一个奇迹。”

这个所谓的奇迹，不管我们相不相信，反正很多美国人是信了。尽管乔布城只是密苏里州一个人口不足5万的小城，尽管刊登这篇报道的《乔布林环球报》只是一家社区报纸，“奇迹”却迅速地通过口口相传和Twitter、Facebook，在美国的病友圈子里传播了出去。很快，第二个接受了北科生物“奇迹”的盲童出现了，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在“干细胞中国”网站上，数以百计的病友以博客、Twitter等形式报告自己到中国治疗痼疾的经历。其中有63岁的道格・麦克吉尼斯(DougMcGuiness)，来自佛罗里达，他患有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ALS)；有5岁的加文，来自加拿大温尼伯，患有先天癫痫和脑瘫；有25岁的克莱姆伯利(RossCrymble)，来自南非，视力受损；还有来自印度、澳大利亚的病友，他们来中国的目的仅仅是治疗糖尿病。

这些疾病都是传统医学中难以根治的痼疾，涉及的病理几乎无一相同。然而，在“干细胞中国”的网站上，这些病友口中叙述的治病过程大同小异――在网站看到干细胞治疗的消息，然后来到中国接受治疗，然后就“感觉好多了”、“治好了”。

真的是这样吗?

干细胞的治疗作用之所以被渲染，原因在于其原理。干细胞是尚未发育的细胞，带有全部的遗传基因，具有成长为各种人体组织的潜力，理论上可以用来修复。一切受损的器官。然而，潜力并非意味着必然。

“药物的分子，无论在体内体外都是不变的。但千细胞是活的，它被注射到体内后，怎么控制它变成有用的细胞修复人体损伤，怎么保证它不会病变成癌细胞?这个机理没搞清楚，我不知道现在的临床治疗是怎么开展的。”作为从事干细胞基础研究的科学家。中国科学院广州生物医药与健康研究院院长裴端卿对媒体透露。

然而今天，在百度网输入关键词“干细胞治疗”，搜索到的网页铺天盖地，其中多数是各大医疗机构的广告。不光是来自国外的投医问药者，面向国人的干细胞治疗也已经起步，并迅速在两三年内达到白热化。其中尤其以糖尿病干细胞移植疗法为甚。

一位在某医院“干细胞治疗中心”工作的医生告诉《世界博览》记者，2008年以来，“用干细胞来治疗糖尿病突然一下子火了起来。”

中国是糖尿病大国。根据《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援引的数据，中国有9200)~"糖尿病患者，此外还有1，48亿糖尿病前期患者。在这样的土壤里，糖尿病的“干细胞移植治疗”显然大有市场。

“一次手术7万元人民币。”上述医生告诉记者，“还是很多人会愿意尝试。”

他所在的“干细胞治疗中心”，也是近年来不少医院新打造的特色。不少“中心”声称，已能通过干细胞移植治疗糖尿病、肝病、脑萎缩、帕金森病、自闭症、神经性耳聋、脑瘫等多种令医学界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

与这样眼花缭乱的宣称语相匹配，有一些干细胞治疗机构打出的招牌是：“在全世界范围内开展时间最久，治疗病例数最多，接待国际友人最多，世界影响力最大。”

上述医生透露，现在，干细胞移植已在中国形成临床治疗市场，“从供货到消费，产业链很完整，很多医疗机构参与。”但他拒绝回答干细胞移植能否根治糖尿病的问题。

疗效疑云

成立于2005年的北科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目前已经治疗病人8000多例，其中包括来自美国、加拿大、英国、瑞士和澳大利亚等40多个国家的500多名国外患者。公司董事长胡祥表示，70％的患者得到了改善。但他也承认，“在临床方面，我们知道有改善，但我们不知道它背后的机制。”

这样的说法引起了许多关注。曾任卫生部医学伦理专家委员会委员的医学伦理学家邱仁宗教授在接受《世界博览》记者采访时提及：“干细胞本身没有杀害病毒的作用，并不是万灵药。外国人来中国治，其实就是起到安慰剂(placebo effect)的作用，病人一般很容易受到当时环境的暗示，觉得干细胞针打入感觉很好。”

许多专家都认为，外国病人的改善可能是出于心理作用，或者是干细胞疗法之外的其他因素――也许不会带来长期的功能收益。没有人明确知道会有什么可能的风险。但胡不担心自己所作所为的伦理问题。

“可以说我改变了这些患者的生活。有些患者来的时候完全失明，现在他们可以看到东西了。你觉得这是道德还是不道德的?”他这样问道。

尽管北科生物承诺干细胞技术对许多疾病都有潜在的疗效，然而许多医学专家都表示，在临床试验中这些治疗尚处于起步阶段。科学家们相信，值得信赖的治疗方法需要15至20年才能被广泛使用。然而，目前采纳北科生物“beikecell干细胞治疗”技术的医院声称干细胞治疗安全有效。

而在网站或各种宣传资料上，多家高调宣传干细胞治疗的机构，多数以患者的个案表明治疗的有效性，却没有一家出示相应对整体疗效的评估数据。邱仁宗认为：“这些个案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指出，很多医院将病人的主观感觉作为宣传材料，是不恰当的。

除了北科的合作医院外，另一家名气颇大的中国干细胞旅游医疗机构以黄红云医生为首，主打以嗅鞘细胞(嗅神经外面的细胞，存在于人类的鼻黏膜、嗅球等处，有帮助损伤的断裂神经修复和再生的功能)移植治疗神经系统疾病。

很多外国病人都是冲着黄红云的名声而来。西山医院特别辟出一层给黄红云做涉外病房，和北科的病房一样，配有独立洗手间的单人病房，自助洗衣房、厨房、休息室一应俱全，到处都有外国病人和医生护士的合照以及各国国旗。

患者的收费标准，以一个月的疗程为例，西山医院收费6万，而和北科合作的广东省中医院则收费十几万。北科生物董事长胡祥也向媒体透露，目前回款形势很不错。

北科生物向医院输出自己的干细胞产品和治疗技术，还向医院派驻讲解员，在患者来到医院的时候给他们介绍干细胞疗法，然而，英国《自然》杂志多次对这一模式提出批评：“他们会按照一定的比例与医院分成患者的治疗费用，现在中国医院的干细胞治疗中60％～70％都采取这样的模式。”

有研究表明，到2015年，全球干细胞医疗的潜在市场规模大约为800亿美元。到目前为止，这个领域也吸引了很多世界顶级风险投资人的持续关注。

胡祥曾向媒体透露，北科生物已经募得1500万美元的资金。他承认进入干细胞研究的决定是精心布置的，“很显然，干细胞研究是未来生物技术研究最重要的领域，因为它会创造一个巨大的市场，甚至超过了整个医药行业。干细胞和再生医学是医药界的未来。”正如他所说，你要选择最好的回报领域。

伦理与利益之争

据胡祥介绍，受制于研究伦理和其他一些原因的限制，目前欧美等国在干细胞研究技术方面并不是很理想，而恰恰中国在这方面的起步早，较早形成了产业化的优势。干细胞临床治疗在中国的发展犹如飞驰的火车，对此国内外医学专家持有相当的疑虑。

洛杉矶儿童医院视觉中心主任马克・博歇特(Mark Borchert)博士表示，在美国和欧洲，没有科学的监督就不可能做这种类型的研究。但在中国，我们没法知道干细胞是否恰当地净化了，或者是否有监测任何不良反应。“另一方面，将未经证实的治疗用于儿童，从伦理上来说是不恰当的。”

中国科学院上海生命科学院生物化学与细胞生物学研究所副所长景乃禾博士认为，这一切发展的背后主要是钱。他补充说自己关注的是一个公司对利润的追求将给一个国家带来坏名声。

2010年6月，与中国同为全球“干细胞旅游”大国的哥斯达黎加，当地的卫生当局下令全国最大的干细胞诊所停止提供治疗，因为“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有效”。

在这个“干细胞治疗旅游”的路线图中，中国是接受境外旅游者最多的地方。“干细胞治疗旅游”的火热与其间的隐患，促成国际干细胞研究学会于2010年建立网站，向全球提出警示：很多医疗机构或“江湖诊所”为了获取高额利润，宣称可向患者提供未经认可的千细胞疗法，能治疗甚至治愈几乎任何疾病，并在网络上大量广告，吸引境外患者。

自2009年5月以来，中国的机构已经禁止商业化的干细胞治疗，除非通过适当的临床试验。这一类型被划为“第三类医疗技术”，指其“涉及重大伦理问题。安全性、有效性尚需经规范的临床试验研究进一步验证”。“现在，要进行临床治疗，你必须首先得到卫生部的批准。”邱仁宗介绍道。

就在本文发稿前，《世界博览》记者致电一家以干细胞移植为主要业务的吉林硅谷医院。对方毫不避讳地告知采用的是流产婴儿的胚胎干细胞，并且声称这项技术是得到卫生部和吉林省卫生厅批准的。而如果病人接受治疗后没有作用，就是因为个体差异的原因。记者随后找到了这家医院的网站，看到来自吉林省卫生厅、吉林省科技厅的批文，以及卫生部医政司对于开展干细胞临床治疗业务的批复的扫描件。

而另一位接受《世界博览》采访的专家则称，除了造血干细胞技术，卫生部尚未受理、审批过任何干细胞临床治疗。造血干细胞移植。也仅仅对白血病等极少数疾病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