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试律诗的称名、类型及性质

时间:2022-10-08 10:05:43

[摘 要]唐代试律诗的称名关涉到对试律诗类型及性质的理解。现存唐代试律诗有省试、国子监试、州府试、吏部试、制试、翰林试、奉试、科试、赎贴试九种类型,但唐人对它们并无统一的称名;宋代以来人们往往根据其中一种类型,称之为省试诗、省题诗、程试诗、试贴体、五言六韵诗等,以偏概全,不够科学;直到清代,才确立试律、试律诗的称名。“试律诗”之名涵盖了所有的考试类型,概括了所有考试诗的诗体特征,因而是唐代试律诗最恰当和科学的名称。试律诗称名的变化,反映了人们对这类诗歌认识的不断完善。

[关键词]唐诗 考试诗 试律诗 科举 称名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326(2007)01-0147-06

唐代的各种考试诗现存数量约500首左右,它们对研究中国考试诗的早期情形具有重要意义。但如何称呼这些考试诗,却十分混乱,最大的问题是以偏概全,即以考试诗的某一种类型概称全体考试诗。称名的混乱反映出人们对这些诗歌的认识尚未达到科学的地步,对这些诗歌类型和性质的认识尚不充分。自宋至清,考试诗称名的变化和“试律诗”这一概念的正式提出,反映了人们的认识有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对这一过程的梳理有助于研究唐代这些诗歌的类型和性质。

一、唐代试律诗的各种类型

唐人对试律诗并无统一的称名,他们往往根据自己所参加考试的具体情形,赋予其某一类型的名称,如“省试”、“国学试”之类。这就涉及到唐代试律诗的类型问题。

现存唐代试律诗有九种类型,其中数量最多、社会影响最大的是省试诗。省试是由尚书省礼部主持的考试,又称礼部试、省闱、礼闱。清编《全唐诗》中如 《省试一一吹竽》、《省试七月流火》、《省试内出白鹿宣示百官》、《省试风光草际浮》、《省试方士进恒春草》、《省试白云起封中》、《省试行不由径》、《省试观庆云图》 等,皆冠以“省试”之名。姚康《礼部试早春残雪》诗,则以“礼部试”称之。与此相关,因礼部试考试场所在都堂,又称之为都堂试,韦承贻有《策试夜潜纪长句于都堂西南隅》,即表明都堂与考试的关系。现存李景、李损之、李衢三人皆有《都堂试贡士日庆春雪》诗,自是省试。

省试中,还有一种东都试,即在东都洛阳举行的考试。据新、旧《唐书》等史料,有唐两都分试有二次,一在武则天时,一在唐代宗时。武则天于武周永昌元年(689)两都分试,称洛阳试为神都试,长安试为西京试。当年,神都取六人,西京取二人。长安五年(705),武则天传位于皇太子,复唐年号,分试结束。代宗永泰元年(765),以“安史之乱”刚结束不久,时艰岁歉,举人赴长安者众,而长安米贵,故置两都贡举,礼部侍郎官号皆以知两都为名。大历十一年(776),停东都试贡举。其间,每岁两地别设试题,别放及第,别置主司,别立状元。如大历九年(774),上都以礼部侍郎张谓知贡举,东都由留守蒋涣知贡举,东都试诗题为《清明日赐百僚新火》,今存郑辕、韩F、王濯、史延诗四首,上都试诗题为《元日望含元殿御扇开合》,今仅存张莒一首。有时,在特殊情况下也不在京城长安举试。如至德二载(757),长安尚在安禄山占领之下,举选路绝,进士试分为几处设考,后来,江淮取六人,成都府因系玄宗御驾所在取十六人,江东取七人。

第二种类型是国子监试,即由国子监主持的考试,现存有喻凫《监试夜雨滴空阶》、刘得仁《监试莲花峰》等诗。李肇《唐国史补》卷下云:“开元二十四年,考功郎中李昂为士子所轻诋,天子以郎署权轻,移职礼部,始置贡院。天宝中则有刘长卿、袁咸用分为朋头。是时常重东府、西监。

(注:《唐摭言》卷一所引与此略异,无“东府”,“西监”作“两监”。)

至贞元八年李观、欧阳詹犹以广文生登第。自后乃群奔于京兆矣。”可见,在贞元八年以前,国子监地位非常重要,监试之捷者,不但登第有望,且为时所称。《唐摭言》 卷一“两监”条亦云:“开元以前,进士不由两监者,深以为耻。”又言:“故天宝二十载,敕天下进士不得言乡贡,皆须补国子及郡学生。广德二年制京兆府进士,并令补国子生……每年国子监所管学生,国监试……并艺业优长者为试官,仍长官监试。”明确说监试由国子监主持。还有国学试,即为选拔国学学生参加省试而举行的考试。唐代国子监下设国子、太学、四门等学,国(子)学隶属国子监,则国学试亦非直接由礼部主持。现存国学试诗,有薛能《国学试风化下》。

第三种是州府试诗。 《文苑英华》 卷一八至一八九“省试”类收录的诗中,把这一大宗试诗作为“附(录)”处理,其实,它是由各州府自己组织、主持的省试资格选拔试。明确冠以“州试”字样者,现存有张籍《汴(徐)州反舌无声》、黄滔《广州试越台怀古》、黄滔《襄州试白云归帝乡》、张乔《华州试月中桂》。府试与州试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府与州略有区别而已。在唐代,乡贡进士由京兆、河南、太原、凤翔、成都、江陵诸府送者,为府试,由此六地主持的考试,都称府试。所以,府试不单是京城所在的京兆府的考试,还有一些地方上的考试。当然,现存府试诗以京兆府之试为多。现存唐诗中,王维《清如玉壶冰》未标京兆府名,实系京兆府试诗,刘得仁《京兆府试目极千里》、郑谷《京兆府试残月如新月》,则直冠京兆名。而标以“府试”或某某府试之名者,有李益《府试古镜》、吕温《河南府试赎帖赋得乡饮酒诗》、殷尧恭(一作殷尧藩)《府试中元观道流步虚》、马戴《府试观开元皇帝东封图》、马戴《府试水始冰》、李频《府试丹浦非好战》、李频《府试风雨闻鸡》、李频《府试观兰亭图》、李频《府试老人星见》、郑谷《咸通十四年府试木向荣》、许彬《府试莱城晴望三山》、吴融《府试夜雨帝里闻猿声》、黄滔《河南府试秋夕闻新雁》、无名氏《府试古镜》、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此诗实际上不是府试诗)、卢肇《江陵府试澄心如水》等,涉及到河南府、京兆府、江陵府等。未标名府试而实属府试者,尚有白居易《宣州试窗中列远岫》等。

第四种是吏部试诗,即由吏部主持考试产生的诗。张莒有诗题曰《元日望含元殿御扇开合》,《全唐诗》注云“大历十三年吏部试”。吏部考试与礼部不同,礼部所考是各地(含国学、太学、国子监)所进之士,即白身者;吏部所考是礼部考后合格者,即中第者,所谓“前进士”,还有已获官阶、有出身而非现任官者。在唐代,中进士后并非立即授官,需经关试,关试合格,获得资格,但不一定会立即授官。现任官限满而不得升迁,或考不合格而罢官者,皆须守选。守选年限未满,不想再“循资”,即可再参加博学宏词试,或书判拔萃科试,此二科及第,一般即可授官。其中,博学宏词试由吏部负责,与名义上由天子亲自主考的制科博学宏词科不同。唐诗中,独孤绶、独孤良器的《沉珠于泉》诗,陆复礼、裴度、李观的《中和节诏赐公卿尺》诗,李绛、张复元的《恩赐耆老布帛》诗,陈讽、庾承宣的《冬日可爱》诗,李程、席夔、张仲方的《竹箭有筠》诗,独孤申叔、吕温的《终南精舍月中闻磬》诗,吕炅、王起的《贡举人谒先师闻雅乐》诗,皆属于吏部博学鸿词试诗。

第五种是制试诗,即由皇帝亲自主持考试的诗。制举一般不考诗赋,但天宝十三载(754),杨绾参加词藻宏丽科试,“玄宗已试,又加诗、赋各一篇,绾为冠,由是擢右拾遗。制举加诗、赋,由绾始”。(《新唐书・杨绾传》)《旧唐书・杨绾传》亦云:“天宝十三年,玄宗御勤政楼(按:《册府元龟》 等作含元殿),试博通坟典洞晓玄经、辞藻宏丽、军谋出众等举人,命有司供食。既暮而罢。取辞藻宏丽外,别试诗赋各一首。制举试诗赋,自此始也。”《唐会要》卷七十六亦称:“天宝十三年十月一日,御勤政楼,试四科举人。其辞藻宏丽问策外,更试诗(赋)各一道。制举试诗赋,从此始。”制举所试之诗,显然也不能纳入省试诗的范畴。

第六种是翰林试诗,即进入翰林院任学士而考试的诗。白居易有《太社观献》诗,《白氏长庆集》本、汪立名编《白香山诗集》本,题后均有小字注:“以‘功’字为韵,四韵成。”《文苑英华》 本题后小字注:“入翰林试。以‘功’字为韵。”而《白香山诗集》本、《全唐诗》 本并存原注:“元和二年十一月四日,自集贤院召赴银台候旨,五日,召入翰林,奉敕试制书、诏、批、答、诗等五首,翰林院使梁守谦奉宣:‘宜授翰林学士。’数月,除左拾遗。”此入翰林院试诗,虽无制举之名,却有奉敕试之实,也不能纳入省试的范畴。

第七种是奉试。何谓奉试?清代毛奇龄等人认为是指重试。臧岳《应试唐诗备体》云:“登进士后,又复试,名曰奉试。”则奉试是在进士登第后的考试,但由何机关主持,仍语焉不详。今人《增订注释全唐诗》或以为即是指“参加科举考试”。似皆无甚来历。可能在不同场合,含义不同。根据宋代《礼部贡举条式》规定,赋需要写“奉试”字样,以示尊重;诗在赋后,无须写“奉试”字样。唐代具体情况,因为文献乏征,不详。但崔曙《奉试明堂火珠》、严维《奉试水精环》、荆冬倩《奉试咏青》、《奉试冷井》 及 《奉试麦垄多秀色》、《奉试诏用拓拔思恭为京兆》 等诗,皆留下了奉试的名目和具体诗作。

第八种是科试。对于什么是科试,今人已不甚了了。白居易《与元九书》云:“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据此,科试就是指科举考试。但是,像李华《海上生明月》诗, 《李遐叔文集》 及清编《全唐诗》,于题后均有小字注:“科试”。

(注:《文苑英华》作者署作“朱华”,《全唐诗》“朱华”名下亦收此诗,但无“科试”之注。)

如果科试仅仅是指科举考试,则此二字将毫无意义。笔者参观上海嘉定中国科举博物馆时,发现其中藏有清代松江优廪生科试诗试卷实物,馆方解说词云:“科试是参加乡试资格的考试。每逢乡试前,各省学政主持举行。生员经科试考取一、二等及第三等名列前茅者,方准予参加乡试。”这个释义,对我们理解唐代科试,或许具有一定参考价值。

第九种是赎帖诗,下文会结合试帖诗作一说明,这里从略。

二、后人对唐代试律诗的不同称名

宋人基本上以礼部尚书省之“省”字为冠来称这类诗,诸如“省题诗”、“省试诗”、“省诗”。太宗时,李P、徐铉、宋白等奉敕编纂《文苑英华》一千卷,其中第一八至一八九卷专收唐代试律诗,第一次总集唐人试律为一类,且冠以“省试”之名,将州试诗、府试诗作为附录,附于以类编次的每卷省试诗后。其“省试”、“州试”、“府试”之名,是类型的划分,因为省试诗居多,故以之为代表。南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九十三绍兴五年九月乙亥日:“时新复诗赋,上欲重其选,策试日,谓大臣曰:‘诗赋取士,累年未闻有卓然可称者。俟唱名日,可将省试诗赋高等人特与升甲,以劝多士。’”将省试诗与省试赋并称。林o《古今源流至论》后集卷八、高斯得《耻堂存稿》卷五《跋林逢吉〈玉溪续草〉》也分别提到“省试诗”。北宋刘《中山诗话》云:“自唐以来,试进士诗,号省题。”以省题诗称呼。苏颂《苏魏公文集》乃其子携所编,卷七十二有“省题诗”之小目。黄庭坚《与洪驹父书六首》之六:“大体作省题诗,尤当用老杜句法,将有鼻孔者,便知是好诗也。”南宋亦多沿袭“省题”之名。

宋人还有称“程试诗”者,主要因为试诗有固定之式。司马光《续诗话》:“科场程试诗,国初以来难得佳者。天圣中,梓州进士杨谔始以诗著,其天圣八年省试《蒲车诗》云……是岁以策用清问字下第。”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仁宗庆历八年四月丙子,诏科场旧条皆先朝所定,宜一切无易,时礼部贡院言:“尝观唐人程试诗赋,与本朝所取名人辞艺,实亦工拙相半。”程试诗、程试赋并举。又有称“五言六韵”者,黄庭坚《与洪驹父书六首》之六,告诫其甥曰:“更须留意作五言六韵诗,若能此物,取青紫如拾芥耳。老舅往常作六七篇,尝见之否?或未见,当漫寄。”五言六韵之称,多为普通名词,泛指所有五言六韵之诗,但像山谷书中所用,显是特指试诗,缘于唐代试诗以五言六韵为常式。此一称名,只有极少数人使用。

元人多沿用宋人之名,称“省题诗”或“省题”,兹不例举。明人对唐代诗赋取士制度及其与唐诗的关系进行了较深入的研究,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说法,但在称名及对试诗进行概括时,却无甚创新,基本重拾宋元人语唾。杨慎《升庵诗话》卷四“胡唐论诗”条云:“胡子厚与予论诗曰:……唐人所取五言八韵之律,今所传省题诗多不工。今传世者,非省题诗也。”两次使用“省题诗”,一次使用“五言八韵”,都是指试诗。而“五言八韵”虽前此未曾出现,但与黄庭坚的“五言六韵”相比,反而不够科学,因为试诗常见的形式是六韵而非八韵。概括而言,明人所用不出“省题诗”、“省试诗”、“五言六(八)韵”几种,皆为前代人所已用。

真正对试律诗做全面、系统、深入研究的,是清代。在切实研究的基础上,清人对试律诗及其称名的认识,也比前此所有朝代都显得合理。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辨析、区分了试律诗的类型,不再像以前那样只以省题省试(州试)称呼之。清初毛奇龄《素园试文序》云:“间尝选唐人试帖,叹都堂试士外,其为国子、京兆,及州县所解帖,无算也。夫隋唐试法,惟举省试为最重,得即为士,否则仍为途之人。”这里已指出唐代试诗有省试、国子试、京兆及州县试。李因培《唐诗观澜集・凡例》中,区分出州试、监试、省试。冒春荣《葚园诗说》卷三分类相当细致:“试帖体各不相类,如应制、应教、廷试、都堂试、礼部试、翰林馆课、省试、监试、提学试。”这其中加入了清代试律之类型,如提学试,为唐代所无,而应制、应教、廷试,与科场试诗有别,其余如都堂试、礼部试、翰林试、省试、监试,唐代试律的基本类型,囊括殆尽。杭世骏《唐律类笺序》云:“稽唐科举之制,有东西两监之试,有京兆、同华等府试,有省试,有礼部之试。凡试必有诗,凡诗必用排律,然犹兼以他文也。”将礼部试与省试并举,不当,但监试分东、西,府试分同、华,皆为有目之见。臧岳《应试唐诗备体》还对“奉试”作了考察并专门为之下定义。

其二,最终确立了“试律”、“试律诗”概念,以通称所有试诗。清人沿用过“省试诗”、“省题诗”这样的概念,也曾经试图用“试帖诗”、“试帖体”代替前者。但“试律”、“试律诗”两个同义概念的提出,标志着清人在对试诗特别是唐人试诗认识上的一大进步。毛奇龄开始大量采用试帖之说,除了在 《江皋草堂应试文序》、《偶存序》 等文中使用此一概念外,还编有《唐人试帖》一书,对后世影响甚巨,“试帖”一语得到广泛推行。但恰恰就是毛奇龄,在其《唐人试帖序》中还同时出现了“试律”之名:“当予出走时,从顾茂伦家得《唐人试帖》一本,携之以随。每旅闷辄效为之,或邀人共为之,今予诗卷中犹存试律及诸联句皆是也。”毛奇龄的“试律”,与其“试帖”应该是同一所指。最早对“试律”进行定义解说者是李因培,其《唐诗观澜集・凡例》明确说:“唐以诗赋取士,自州试、监试、省试,皆官为限韵,常以五言六韵为率,谓之试律。其间亦有多至八韵少至四韵者。”该书卷十五又说:“唐承隋制取士,永徽而后专用诗赋。其诗自进士大科,及府州小试,命题限字,率以六韵,号曰试律。”谓用于州试、监试、省试,官为限韵且多是五言六韵的律诗体,就是试律。这与我们今天的认识趋于一致。纪昀从唐代流传下来的500首左右试律诗中,严加删汰,选择其中70馀首,编成《唐人试律说》一书,在该书的序、跋 及具体诗作的评析中,纪昀也大量运用“试律”称名。

清人多以“试律诗”命名自己的同类诗歌集。道光间刊刻的《多岁堂诗集》 四卷、《多岁堂诗载庚》 二卷 ,附有 《多岁堂试律诗集》、《多岁堂赋集》 。光绪三年(1877),延清《锦官堂七十二候试律诗》四卷石印出版。光绪十五年(1889),朱凤毛 《一帘花影楼试帖律赋》,含 《一帘花影楼试律诗》、《一帘花影楼律赋》 刻印出版。此外,还有关钧《月生试律诗存》一卷,孙冯《小方壶试律诗》二卷附录一卷,萧培元《思过斋试律诗钞》等。“试律诗”的名称最终确立。

三、对唐代试律诗称名的辨析

在唐代试律诗的诸多称名中,除 “试律”、“试律诗”外,都是不尽科学的。

唐人只是根据自己所参加考试的具体情形,赋予试诗以某一类型的名称,并未对试诗拟议一个总名以概括。他们现存的所谓试律诗,是当时真实考试的记录,考试属于什么性质,诗题就冠以什么名目。换言之,唐人只有特名而无类名。因此,我们不能根据唐人的诗题,对试律诗进行冠名,而需要与前述称名比较,来确定这一类名的意义。

首先辨析省试诗、省题诗之类。顾名思义,省,谓尚书省,具体而言,是尚书省礼部。这个称名,着眼于考试的主持单位,可以说只顾及一部分事实,实际上唐代考试并不都由尚书省礼部主持。唐代重要的考试,还有国子监试,由国子监主持;有州府试,由各州各府自己组织、主持;有吏部试,由吏部主持;有制举,由皇帝主持。凡此,都不能纳入“省试诗”的范畴。任何一个根据考试主持者确定的考试诗名称,都不能用来概称全部唐代试诗。

其次辨析试帖诗。唐代孟ぁ侗臼率・征咎第六》曾以“试帖”称崔曙的《明堂火珠》诗,云:“崔曙进士作《明堂火珠》诗试帖曰:‘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当时以为警句。及来年曙卒,唯一女名星星,人始悟其自谶也。”这是“试帖”二字的第一次出现,具有文献意义。但在唐代,试帖之义是指试以帖经,为考试的一项内容。唐人多在此意义层面使用此语,如唐高宗《严考试明经进士诏》云:“自今以后,明经试帖,取十帖得六已上者;进士试杂文两首,识文律者,然后并令试策,仍严加捉搦。”文中试帖指的是明经试的帖经,不涉及诗歌;而进士试的“杂文两首”,包括赋与诗歌各一首。故《本事诗》中使用的“试帖”,颇令人生疑, 《封氏闻见录》、《明皇杂录》、《唐诗纪事》 等,载此事无“试帖”字;即使真是“试帖”,孟さ谋疽庖嘣谟谒荡奘锊渭咏士试时,以诗代替帖经,即“赎帖”,而《本事诗》的《说郛》本、《四库全书》本,正是作“赎帖”(字或作“牍”,乃“赎”之形误)。总之,《本事诗》的“试帖”不是对试律诗的称名,所以,宋、元、明诸朝俱无沿用者,到了清代,才有毛奇龄误会其意而以“试帖”称呼试律诗。

毛奇龄《唐人试帖》影响较大,“试帖诗”称名遂家喻户晓。但这个称呼可能是试诗所有异名中最不当的一个。因为所谓“帖”系指帖经,而试以帖经与试以诗,属于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考试。帖经与试律的关系,存在于可以以诗赎帖,即赎帖诗。《封氏闻见录》云:“天宝初,达奚、李岩相次知贡举,进士文名高而帖落者,时或试诗放过,谓之‘赎帖’。”则赎帖首先从礼部试开始的,然后各州府也实行。进士试有时也要帖经,不善此道者,或帖经未通过者,可以诗代。《乾( )子》 载阎济美自叙其赎帖诗事称:“十一月下旬,遂试杂文。十二月三日,天津桥放杂文榜,景庄与某俱过。其日苦寒。是月四日,天津桥作铺帖经,景庄寻被黜落。某具前白主司曰:‘某早留心章句,不工帖书,必恐不及格。’主司曰:‘可不知礼闱故事,亦许诗赎?’某致词后,纷纷去留。某又遽前白主司曰:‘侍郎开奖励之路,许作诗赎帖,未见题出。’主司曰:‘赋天津桥望洛城残雪诗。’某只作得二十字,某诗曰:‘新霁洛城端,千家积雪寒。未收青禁色,偏向上阳残。’已闻主司催纳诗甚急,日势又晚,某告主司曰:‘天寒水冻,书不成字。’便闻主司处分:‘得句见在将来。’主司一览所纳,称赏再三,遂唱过。”今存唐人赎帖试诗,省试诗即阎济美此诗,从其自述看,尚非完篇。同时,赎帖试诗完整者,有吕温《河南府试赎帖赋得乡饮酒诗》,属于府试诗。王贞白《宫池产瑞莲诗》作于乾宁二年(895),《文苑英华》 原注云“帖经日试”,亦应为赎帖试诗。但是,无论如何,赎帖诗只是试律中的一小部分,且试帖经时,并不都能产生诗,故如果以试帖、试帖诗之类称名指所有试律诗,无疑犯了以偏概全之误。

再辨析五言六韵。一般律诗以四韵八句为定规,六韵已超过,故试律往往又被置入长律、排律的行列。现存唐人试律,最长者八韵十六句,最短者即祖咏的二韵四句,多数都是六韵。试律诗在形式上以五言六韵为主,这也是事实。但黄庭坚是一时之间偶尔以“五言六韵”代称试律诗,不是用它称呼所有试律。而前人(包括唐人)五言六韵之作不限于考试专用,任何场合都可能产生五言六韵诗。所以,根据外在形式确立名目,也不够科学。

今人有以“科举诗”代替试律诗者,这同样不是科学的概念,因为唐代考试不都是分科考,进士科毕竟只是其中之一,尽管是最著名、最为人关注的一科;现存唐代试诗也并不都是进士科考试之诗,这在上文介绍唐代试诗类型时已有交代。

那么,“试律诗”这个称名科学吗?这些诗是否都是律诗?在现存唐代试律诗中,有一些诗歌押仄韵,这与人们熟知的唐代律诗押平声韵相违背。但清代徐曰琏、沈士骏辑《唐人五言长律清丽集》,吴之章选辑《新刻唐诗五言排律选注》,朱琰笺注《唐试律笺》,纪昀《唐试律说》中,都收有这些仄韵诗歌。王力《古代汉语》也指出:“近体诗一般只押平声韵,仄韵的近体诗非常罕见。本单元文选中王维《杂诗》、柳宗元《江雪》是押仄声韵的。两首诗都是绝句。现在再举杜甫的《丁香》为例……这是一首五律,押的是去声艳韵。”[1](P1512) 从这段话中可知,仄声韵的律诗很少见,但究竟还是律诗。所以,我们没有理由把押仄声韵的试诗排出试律诗的范畴,更不能因此而否定试律诗之名。诸如许康佐《日暮碧云合》诗,押题中“碧”字韵;《春风扇微和》题中,豆卢荣的一首将题中应读作平声的动词“扇”字,押成去声名词“扇”;《洛出书》题中,萧昕的一首押题中入声字“出”韵,郭邕的一首押题中去声字“洛”韵;宗室李肱《霓裳羽衣曲》诗,去声“祭”部、“霁”部韵通押;《竹箭有筠》题,张仲方的一首押题中去声字“箭”韵;《亚父碎玉斗》题,孟简、裴次元(一作裴夷直)押题中去声字“碎”韵,何儒亮的一首押题中去声字“玉”韵;无名氏《落日山照耀》一首,押题中去声字“落”韵,等等,都是仄声韵,但它们都是合法的律诗。

作为律诗,还有一个最基本的条件是:五言,句式整齐,偶数句,不转韵。但李贺有诗题曰《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组诗,总数十三首,有一些不是五言,而且句式参差,奇数句,转韵。具体而论,(一)句式上,《正月》、《三月》、《四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 ,皆是整齐的七言诗;《五月》、《七月》、《八月》 是整齐的五言诗;《六月》、《闰月》 属杂言,因为其开篇皆为两个三字句;《二月》的问题也在首句,一种版本如《乐府诗集》作七字句,则全诗为整齐的七言诗,一种版本如《四部丛刊》据以景印之底本,作五字句,则全诗为杂言。如此,十三首诗中仅有三首为五言,比例不及四分之一。(二)偶句奇句上,《正月》八句,《二月》 九句,《三月》 十句,《四月》 七句,《五月》 八句,《六月》 六句,《七月》 十句,《八月》 八句,《九月》 八句,《十月》 七句,《十一月》 六句,《十二月》 四句,《闰月》 七句,其中奇数句四首,占总数的近三分之一。(三)押韵上,十三首诗通首押一韵者只有三首,占四分之一不到,其余皆转韵,甚至有一诗凡三转者。它们自然不是律诗。笔者认为,[2] 其题中“河南府试”四字系串行误植,真正的府试诗应该是同卷的咏物之作《竹》,《文苑英华》 的十卷“省试”诗中亦不收此组诗,十三首诗的内容、语言、风格,都不合试律诗的要求,它们不是试诗,当然也不是试律。

试律诗作为律诗中的一类,其句数应不少于律诗的最少句数八句,否则,也不能冠以“律”的名义称“试律”。但现存唐人试律诗中祖咏和阎济美的两首都是二韵四句,这该如何解释?祖咏《终南望馀雪》虽只有四句,与律诗的不少于八句之规则迥异,但实际上是要写成律诗的,宋计有功《唐诗纪事》云:“有司试《终南山望馀雪》诗,(祖)咏赋……四句,即纳于有司。或诘之,咏曰:‘意尽。’”因为他考场上一时之间“意尽”,才成了四句。这正如前文所引阎济美赎帖试《天津桥望洛城残雪》,因为时间紧,天寒冷,诗思不属,也只写了四句二十字一样。不过,后者不完整,前者相对完整,所以清人的试律诗选、注、评本基本上都收录了祖咏之作。

总之,“试律诗”这个称名,以“试”字标识它的性质,涵盖所有的考试类型,而不限于某一类具体考试;以“律”标志它的形式体征,排除杂言、奇数句、押单句韵、绝句等样式,足以概括任何一种形式的试诗。它是从唐宋以来,经过历代人的思考、运用、选择,至清代而最终确立下来的,是这类诗歌最恰当、最科学的名称。

[参考文献]

[1]王力. 古代汉语[M]. 北京:中华书局,1964.

[2]彭国忠. 论李贺《十二月乐词》不是府试诗[J]. 新亚论丛(香港),2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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