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今生今世

时间:2022-10-07 07:36:05

2011年5月,“他们在岛屿写作”文学大师系列电影在台北上映,掀起一股文学怀旧风潮。这六部文学纪录片不仅重新理解了岛屿上的重要创作者,也藉着影像的叙说带我们重返上世纪中叶,一个令人陌生的时代。那个时代的文艺青年或许都是苦闷的,不是感时忧国,便是为着自身的存在而焦虑。幸好有文学这个出口,可以寄托怀抱,可以发泄情绪,用美的形式去承载许许多多苦难。

陈传兴导演拍摄的《如雾起时》,传主是郑愁予。整部片子的氛围感伤悲凉,用灰暗的光影铺陈诗人的飘浪踪迹。陈传兴的企图极大,想要透过拍摄郑愁予的文学交游,向上追溯时代的风华。于是片中出现了张充和,接上了1930年代。当镜头聚焦在爱荷华(Iowa)时,我终于看见了民国奇女子聂华苓。那一幕画面让我胸口温热,不能或忘。那是发丝斑白的郑愁予,陪着聂华苓到保罗・安格尔(Paul Engle)墓前凭吊。郑愁予安慰着聂华苓,流露出最动人的真情至性。保罗的墓碑上写着:

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

(我不能移山,但我能发光。)

2003年,保罗・安格尔离世已经十二年,聂华苓写出了《三生三世》这本文学自传(此书在2004年出版)。她回首往事前尘,靠着文字留住故事,这本书等于是她所遭遇的二十世纪。晚出的《三辈子》,可说是《三生三世》的延伸与补充,相片资料增加了,回忆也更加丰沛。她开卷语写道:“我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空间的隔阂、身世的飘零,是大时代造成的。“三辈子”的概念统括全书,生命历程看似断裂,其实根脉相接,这指涉的是她去国怀乡的漂泊,从大陆到台湾再到美国的一路流离。她说:“我今年八十六岁。我流浪了八十六年。”然而她依凭着美好的信念,去追寻永恒的信仰,终于在文学里开枝散叶,在爱情中获得最温暖的庇护。

聂华苓1925年生于武汉,南京中央大学外文系毕业。1949年到台湾定居,致力创作,并担任《自由中国》编辑。1951年,《自由中国》刊登社论《政府不可诱民入罪》,激怒当局,胡适去信辞去发行人名义。1960年,雷震和李万居、高玉树、傅正等人准备筹组新党,想将言论自由进一步推动为政治实践。结果《自由中国》被查封,雷震、傅正、刘子英、马之X被诬陷“涉嫌叛乱”,受军法审判入狱。而刘子英、马之X正是当局用来对付雷震的工具。

这场政治风暴自然威胁到聂华苓的日常生活,《自由中国》停刊后她短暂在台湾大学、东海大学任教。她与王正路育有两女,抵台后夫妻不睦,结婚十二年间,真正相处时间只有五年。王正路在1957年独自赴美进修,聂华苓与母亲、女儿相依为命。1962年,聂母肺癌去世,聂华苓面对的是“白色恐惧,母亲亡故,婚姻癌症无救。活着,只是为了两个孩子。”1963年诗人保罗・安格尔来台,与聂华苓在美国文化参赞的酒会上相识,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他们在短短的时间里相识相知,不忍分别,只好叫出租车司机在台北城里绕啊绕,到哪儿去都行。后来司机要回家了,把车停在聂家巷口。保罗后来回忆,他当晚许了愿:“我愿望再见你,再见你,再见你。”

1964年,聂华苓应保罗之邀,到美国爱荷华大学作家创作坊,两个女儿暂留在台湾的妹妹家。1965年结束了与王正路的婚姻关系。1971年,两个女儿开车送妈妈出嫁,聂华苓与保罗到法院办结婚手续,在场的还有郑愁予夫妇等人,证婚的法官竟正是保罗离婚时为前妻辩护的律师。

1967年开始,她与丈夫在爱荷华大学创办“国际写作计划”与“作家工作坊”(1961~2010),广邀各国作家来此交流。在那冷战的年代,国际情势诡谲不安,他们俩提供的这片自由创作园地,不知造就了多少作家的奇花异卉。受邀的作家总计一千多位,来自七十多个国家。其中华文作家有:丁玲、艾青、王蒙、吴祖光、余光中、白先勇、林怀民、杨牧、王文兴、王安忆、苏童、余华、莫言……总计一百多位。他们家的客厅总是笑声不断,世界各地的文学家在此交会。这对温暖好客的夫妻,守护自己的文学梦,也守护许多作家的文学梦。

聂华苓说:“二十世纪是流放人的世纪。……坐牢是流放,离开家园是流放,甚至在自己的家园,也可能流放。还有被迫的流放,自我流放。”她的小说代表作《桑青与桃红》书写离散经验,深刻反思女性启蒙。书中女主角人格分裂,桑青与桃红是一体的两面。动乱的时代中,纯真可爱的内地女孩桑青,到了美国竟然成为性狂。里头关心的,终究还是人的命运,特别是个人在集体之中的命运。聂华苓接受姚嘉为专访时如此说道:“我写的是人。二十世纪的人的处境。这种小说不容易看,不是畅销书,年轻的读者不看,觉得格格不入。我写的是另一个时代,在文化上,历史上,年轻的一代根本接不上。”

相较之下,《三辈子》让年轻读者非常容易就可进入聂华苓的二十世纪。因为这本书,我们可以接上许多已经烟消云散的故事。最好的笔墨可以超越国族、政治、阶级、性别……直指人性的真实。《三辈子》的分卷标志聂华苓的人生三阶段、三个年代、三种环境,她专注描摩个人记忆的同时,也写出了时代记忆。她的一生比小说还要来得精彩,经由简洁的叙事、流畅的拼接,让我们看见了爱、美与尊严是如此可贵。聂华苓接受香港浸会大学荣誉博士,座谈会致词提到:“写,写,写……驱使我的不是成功,而是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的丧失感。”

我终于明白了,身为一个作家,为了拒绝再度丧失,必须强悍而美丽地写下去。我更深的感叹在于,一切无法重来,每个人只有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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