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无法描述的时间

时间:2022-10-06 03:51:47

一种无法描述的时间

烟囱漫记

烟囱是温暖的火盆,烘烤人心。我走进江域,沿土路向屯子中走,一眼就看到了一座朝鲜族的院子。白墙皮,褪色的稻草顶,柞木障子围成的四合院,充满了家的气氛。一根枯树做的烟囱,立在山墙头上。烟囱是屯子中的眼睛,眺望归家的人,它诉说岁月中的事情,绕缭的炊烟有一股依恋,劳累的人,看到它踏实了。

我的目光可以穿越远处的山冈,却被烟囱吸引住了。来到烟囱前,我很久没近距离观看它了。东北的烟囱和生存紧密相连,延边是多民族居住地区,无论是满族、汉族和朝鲜族,这和地域与人们居室设置分不开的。漫长的冬天,西伯利亚的寒流,吹动大雪纷扬,人们依靠火炕取暖。土炕是生存的重要地方,不大的面积上,人们有了欢乐,有了痛苦,有了繁衍生息的一代代人。大灶坑燃起的火变为热能,穿越炕洞,烟顺洞跑出。

朝鲜族的住房,也是烟囱安在山墙外边,他们的住房是秫秸和黄泥结构,烟囱是木板做成方筒烟囱,立于地面,烟脖置于地下。还有的人家用枯死的树,掏空心做烟囱。我家在城市里烧的是煤,用的是带箅子的灶,灶炕下有落煤灰的池子,隔几天掏一次。因为是小灰,细细的没粗颗粒。铁箅子上的是大灰,煤经过高温的燃烧,乱糟糟的扭成一团,样子丑陋,一点不好看。姥姥家在山区,满山遍野是烧材,家家灶坑是落地灶,烧的是木子,烧透了可以装火盆。煤烟味和木炭香不能相比,我不喜欢烟囱,阴天下雨,气压低时,烟不走正道,伸出阴辣的舌头,在屋子里乱窜,炕沿冒出黄烟。门窗敞开放烟气,不管雨多大,我都戴草帽,要不就顶一个大盆,冒雨到烟囱根,扒开活动的砖,点一堆废报纸顶出潮气。我听老人们说过烟囱的传说:“烟囱的底部是这家祖先亡灵的栖息之处,当老人故去七天,家人如想见其足迹,便取小灰撒于烟囱底部,并用大碗盛上水放置在烟囱通道上。第二天早上,其灰上若有老人的足迹,水也被老人喝去了一些,这表示老人想念家人,回来看望过了。于是,全家人都很高兴。因而民间又把烟囱称为‘望乡台’。”传说终归是传说,口口相传,没什么正史的记录,但老百姓信这个。

我父亲有一个朋友,是山东人,到了东北多年,孩子都很大了,还说一口胶东话。他是天宝山矿报和有线广播的主编,一辈子和文字打交道,离休后写了一本《老矿春秋》的矿史。书寄来的那天,牛皮纸的信封破损,染满旅途的疲惫。我拆开邮包,书封面的照片,只看了一眼,我就认出了那地方。他家离我姥姥家不远,我出门玩,必经他家的门口。他拍照片时,肯定是在后山,向下俯拍的。后山我上去过,有一天,我和三舅攀登通向山顶的小路,两边是没边际的苞米地,中间的土路不宽,高低不平。走在这条路上,刀一样的苞米叶子,不时掠过,刮在脸上生疼。一群乌鸦,黑压压地过来,唳叫着,从头顶飞去。声音给寂静的山野,笼罩神秘的影子。爬到半山腰,我一屁股坐地上,累得气喘吁吁,不肯再往前走一步。我从来都是从山下向山上眺望,没站在山头朝下看,我被那种感觉纠缠,摆脱不了。

一排排工房,密密的烟囱,一缕缕炊烟,送走了岁月,送走了人。黑洞洞的烟囱口,寂寞地等待,向天空诉说日子里的事情。我似乎看到童年,胡同中和小伙伴们藏猫乎,玩跳皮筋,一边跳,一边唱:“小皮球真美丽,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男孩子一般不玩跳皮筋,只有女孩子才跳。我坐在姥姥家的木子垛上,看她们跳,辫子上扎的红蝴蝶结,一上一下,飘飞起来。

姥姥家住在职工宿舍区,一长溜的平房,大小均等地分离,隔一段有一个门,就是一家人。烟囱不是开在山墙边,而是房后。一排列的烟囱,也是孩子们玩的地方。有一次,天黑藏猫乎,钉缸锤一结束,小朋友四散。我躲在老蔡家的烟囱后面,后面是空旷的山坡,旁边有木子垛,里面像藏着什么东西,一只猫窜过,吓得人头皮发麻。晚上黑黑的,胆小的人,单独不敢来这儿。爬在热乎乎的烟囱座上,闻着熟悉的烟气味,听风在耳边掠过,夜鸟的翅膀,敲击金属一样的夜,发出很大的响声。时间久了,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三舅把我背回家。从那以后,姥姥不愿意让我去那玩,怕睡着感冒了。多年后,我回到了姥姥家,老房子早被拆光,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山坡,房子没有了,烟囱不见了,姥姥也不在人世间,埋在远处大山的深处。我总是梦到她,坐在床边抽烟,唠唠叨叨。我一直想写一些关于姥姥的文字,不知怎么表达那些幸福的日子。拍下的照片,时常拿出来,一次次地回到姥姥家。

我在烟囱前,仔细地察看,想闻一闻炊烟的气息。烟囱的木板,被烟薰得黑漆漆的,它记录着一家人的欢乐和生活。如果一座房子没有烟囱,没有袅袅炊烟,家是冰冷的。上午的阳光,把一缕光投在木烟囱上,我想像童年一样,坐在一旁,等待炊烟缭绕,我很久没看到乡村的炊烟了。

下午状态

这是一把简单的椅子,两边有扶手,不是带滑轮、旋转的椅子。它的腿稳稳地落地,全靠身体的扭动变换角度。进入五月,一天比一天热,尽管中央空调打开,椅面渗出毛绒绒的火舌头,弄得情绪烦躁,我应该去超市买麻将块似的竹凉椅垫了。

办公台的左侧是一排大玻璃窗子,阴天的时候,凝重的云块飘来。涂着冷调的云在窗外挤压,撞击,要在玻璃上凿开缺口,迅速登陆,占领办公室。充足的下午,阳光从窗外雨一般地涌进,我罩在光雨之中,不一会儿的工夫,浑身有灼痛的感觉。电脑的屏幕被光干扰,有些模糊了。工作台铺满了阳光,我的手印在光布里。我凝视双手,在阳光的布上,寻找他们之间的关系。我的左手和右手是一对亲兄弟,形影不离,做事情同时上阵,很少分离。他们在我的桌面上与阳光较劲,谁也不服谁。阳光从指缝间滑落,而我并拢手指,堵住每一根阳光。我想捏一缕阳光,放到水杯中,让它在水里交融,酝出特殊的味道。我给自己的手发出命令,收复被光占领的工作台。因为这是我的地方,不用大力气,就会把阳光驱逐出去。我冷静地观望,这绝对不是战役,需要惊天动地的防御设计,调动千军万马。我无法在阳光中校对版面,到了月底考评,错一个字就要扣分,分是就钱,钱就是我生存的来源。阳光打乱了思路,我必须采取行动,不能有一点君子风度。

办公室是大厅,被分割成15个大小相同的隔断间。人坐在椅子上,彼此看不到对方,却能听到声音。我起身离开了椅子,向窗前走了两步。拉动窗帘绳,缓慢落下,遮掩窗子。阳光被割断了道路,在窗外翻卷、腾挪,寻找再一次冲进来的机会。我站在窗前很得意,眼睛里满是帘布细密的纹络,阳光无法浸透。我的耳朵在偷听,愤怒的阳光在尽情地发泄,叫阵,跳脚怒骂,长长地助跑,然后冲撞玻璃。我掀开帘布的一角,想看窗外混乱的局面,却被毒辣的阳光呛了一下。我很快适应了强光,目光延伸远方,楼前的空地被挖得坑坑洼洼,四周竖起了安全防护墙。一台长臂挖掘机停在那儿,新盖的售楼大厅,涂着粉色格外显眼。上下班,我都经过售楼大厅,门前铺了一条红地毯。一潮潮的流行歌曲,从大厅里冲出来,挥舞音符袭击我。我逃出了很远,还能听到音符金属的撞击声。

重新坐在椅子上,我无心工作了。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是下午3:00,这是每天送报纸和信件的时候。如果来了汇款单,我就拿出身份证,用黑色中性笔添上号码,签上名字。关好电脑,切断电源,把身份证和汇款单装在背包里,乘着电梯下楼,走出办公楼,去黄河小区的邮局取稿费。来了印刷品,必须用裁纸刀小心地拆开,免得伤了书。从包装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有的包得细致,牛皮纸在外面,里面的书再套上塑料袋。也有的包得粗糙,边角破损,书边被邮途损坏。接到朋友的书是快乐的,看到书中的照片,朋友过去的形象,和他一起在图像和文字中回忆。有时编辑部邮来样刊,看到自己的文字反而陌生。

我被阳光搅乱心绪,时间一分一秒中度过。我端起茶杯,穿过长长的廊道,去热水器旁倒掉杯中的茶叶。热水器边有带漏眼的塑料小筐,剩茶倒进去,茶叶留在上面,水漏在下面的盆里。

我把工作台整理一下,手机放到背包,结束一天的工作。

(选自《黄河文学》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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