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饭桌话题

不知道别人家怎样,我们家吃饭是要开会的。好像三个人难得三头六面聚在一起,不趁机讲点什么很吃亏。其实这样的场面港台电视剧里也很多,佣人把一桌小菜摆好,老爷、大奶奶出场,然后二奶三奶鱼贯而出,于是乎,老爷一看,谁人不在,便拿起筷子威严地责令某人负责管教云云。我们家当然没有那样的气派,但是孩子她爸就是喜欢在大伙吃得高高兴兴的时候,发挥前党支书的特长,讲些宏观的事情。

物极必反,虱多不痒,对于宏观经济、人生理想等严肃话题,结婚十几二十年我早已经练就了两耳穿过不留痕迹的功夫。女儿也小有功夫,头皮上顶着语言碎片,一心吃喝,只是待到差不多吃饱时,长叹一气道:“阿拉屋里厢吃饭哪能介吃力啦?”老婆反抗,老公必批判,女儿微词,老爸便无奈,这也是一般家庭的风景。他只得叹口气:“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唯加饭酒下煮毛豆乐胃。”再也不管我们了。

我忽然想起一些往事。小时候我最好(读去声)哭,往往是在饭桌上,不知谁告状还是怎么的一言不顺,我委屈地哭了,先是扁嘴无声,眼泪“扑扑”地往饭碗里面掉,开始颇值得怜惜,我却不晓得分寸,眼泪收不住,惹到大人毛起来,大喝一声:要哭到其他地方去哭!我立即“哇”地哭出声,放下饭碗,飞也似地跑到睡房去把门锁住,扑到床上痛哭。此时,就听到隐隐约约他们大家若无其事仍然在吃饭,稀里哗啦喝汤。真残忍呀,这些坏人,哭啊哭,哭到累坏了,哭到已记不得为啥哭了,才有一个哥哥或姐姐奉命来敲我的门,小妹呀,开门呀,去吃饭呀!照例要如此两三巡,我才怏怏起身,用递给我的湿毛巾按住哭红的双眼,慢慢挪到饭桌旁去吃那碗剩饭。

60年代底70年代初的时候,我爸爸受迫害,领着微薄的生活费度日,心情很差。于是,爸爸对待子女比以往更加严格,二哥20岁不到下乡,在农场只拿18元工资,可是回家休假也要向爸爸交饭费。有一次他钱都用完了,掏不出来,被爸爸骂哭了。还记得我二姐从新疆回来探亲,行李尚未放下,爸爸就让她把全国粮票交出来。爸爸的严厉使我家7个兄妹从不存妄想,早早地在思想上和经济上独立了。

到了女儿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孩子受溺爱太多,家长都恨不得掏尽自己把孩子养好,让他往上走,比自己有出息。我也认识到教育方面存在的问题,知道自己不能样样遂孩子的心愿。一次,我想试试学我爸扮演一把严母角色,就对女儿说:“今天不是周末,你回家吃饭,要交饭钱的,因为我已经把你一个月的生活费全部打入你的账户了。”女儿一听呆住了,说:“什么?你和我算得那么清楚啊?!”再看我一脸很严肃的表情,她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了,猛地放下筷子离席,不欢而散。我老公像看笑话一样,身不关己,高高挂起,我这个“严母”独角戏演不下去,只得草草收场,我拗不过女儿的牛脾气,最后还是我主动赔礼道歉。

饭桌上的话题大致上高兴的居多,因为大家都知道,进食时心情不愉快,会影响肠胃功能,营养不容易被吸收,还会因此致病。所以为和谐气氛,好消息往往会在饭桌上宣布,谈恋爱了,想和谁谁结婚了,怀孕了,得奖了,孩子考上重点了,等等等等。如今三代同堂很多,四代也不稀奇,众人喜气洋洋之时,共同举杯,祝贺祝贺,红包拿来!

中国人过年过节喜欢家庭聚在一起吃饭,去饭店里吃,常常是兄弟姐妹中谁最能挣钱的请客。我们家经常是小姐姐请客,大家举杯时恭喜她继续发财。我们家7兄妹,父母已去世,大姐为尊,她把握饭桌话题的宏观走向,父亲的书籍整理出版,乌镇纪念馆的情况,母亲的娘家人有什么变化等等,然后大家分头汇报小家庭的大事,交流信息。有一年我想出来个“选题”,请每个人讲过去的一年自己最高兴的事。

这下可好了,只听每个人都满面红光,说出自己升职加工资了,考试得到奖学金了,出版新著了,小孩在国外找到另一半了,第三代出生了,买房搬家了,早几年买下的房子变成天价了,慢性病接近痊愈了……饭桌上的气氛由此达到了高潮,原本腼腆的低调的吃饭从来一声不响的几位都“被逼”发出扬眉吐气的吼声,房间里简直是乐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