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枯河》《倒立》中的权势与奴性

时间:2022-09-30 06:03:01

内容摘要:莫言小说中有诸多关于权势的叙述,短篇小说《枯河》《倒立》就展现了不同时代的权势和权势导致的奴性。因为时代不同,权势与奴性在人身上的作用和体现也不完全一样。权势表现在《枯河》里是外在的、极度膨胀的,使人被迫为奴,人伦颠倒亲情异化是显而易见的;表现在《倒立》里是内在的、深入人心的,让人甘愿为奴,对人格尊严的扭曲则是隐性的。两个时代的权势及奴性的对比,呈现出一种退化。

关键词:莫言 《枯河》 《倒立》 权势 奴性

在莫言的作品中不乏关于权势的叙述,短篇小说《倒立》整个就是对现代社会中人对权力的膜拜与畏惧的描绘,早期的《枯河》虽大篇幅描写父母亲人对孩子的毒打,而施暴之因却是来自“干部”的权势。在官本位的社会里,有权势的人高高在上,拥有地位拥有财富,无权势的人卑微低下,久而久之,奴性由外而内。《枯河》与《倒立》都写权势,都写奴性,却不尽相同:一个是1976年前的压抑的乡村,一个是1976年后的喧嚣的城市;一个是非正常时期的官民极端对峙,一个是常态社会里同学聚会的一团和乐;一个是外在权势的极度膨胀压迫得亲情苟延残喘,一个是内在官本位思想导演着一场出乖露丑;一个是不得不卑躬屈膝、暴打亲子以求得生存,让人怜悯,一个是心甘情愿奴颜婢膝、卖乖讨好以获取利益,招人鄙视;小虎“用屁股迎着初升的太阳”,是一种颠倒,谢兰英“裙子就像剥开的香蕉皮一样滑下去”,也是一种颠倒,然而颠倒着的不仅仅是这两个人,还有人伦与人格,物质进步了,人却退化了。

一.权势的膨胀与官本位思想

权势,在《枯河》中更多的表现为外在权势膨胀,在《倒立》中则是内在官本位思想。权势的膨胀挤压着普通民众的生存空间,官本位思想侵犯着人的思想自由。

两篇小说都没有明确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但显而易见,《枯河》中的故事发生在1976年以前,《倒立》中的故事在1976年以后。以1976年来划分太过笼统,却已足够说明问题。1976年以前,说是消灭了阶级,实则拉大了官与民的距离,加深了官与民的对立,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尤为明显。人被划分为三六九等,贴上各种标签。在小说《枯河》里,主人公小虎家被划分为上中农。这是一个具有“暧昧性”和“摇摆性”的成分,表现好可以被贫下中农和雇农团结,表现不好则可能被打成富农,“进入万世不得翻身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行列。”正是因为这样的身份,小虎家人不得不忍气吞声如丧家狗般夹着尾巴做人。小虎一家人是民,而且是成分不好的民,与之相对的则是官——支部书记,即小珍的父亲。因为支部书记有权,所以住着全村唯一的瓦房,所以小虎不可以去小珍家玩,所以若不是爬上了白杨树小虎永远也看不到瓦房前的院子。“村中央那棵高大的白杨树把顶梢迷蒙的气体里,挺拔的树干如同伞柄,气体如伞如笠,也如华盖如毒蘑菇。村庄里的所有树木都瑟缩着,不敢超过白杨树的高度”,“白杨树把全村的树都给盖住了,犹如鹤立鸡群”,两句对树的描写正是官与民的写照,也是权势极度膨胀的隐喻。

1976年以后,消除了对人三六九等的划分,却消除不了官贵民贱的观念。表面上人人平等,实际却并非如此。看《倒立》中的九个人物——“我”、“我”的老婆、老秦、谢兰英、粮食局局长董良庆、交通局副局长张发展、政法委副书记桑子澜、新华书店副经理“小茅房”、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孙大盛——四民五官,哪一个头脑里没有“官本位”?聚会之前,“我”还可以虚张声势地说说“他当了地球球长我也不怵”,还可以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想想“当官的是人民的公仆,我是人民,他们这些家伙都是我的仆呢”。孙部长一到,“我”原本不打算站起来,我的身体却“自己站了起来”;孙部长向“我”走来,我原本欲喊其外号“弼马温”却生生咽了下去;孙部长手伸过来,“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自己就迎了过来”。“我”的一切举动皆为无意识的官本位思想所操控。再看孙部长,虽然嘴里说着“酒桌上只有同学,没有部长”,可从其言行举止来看,俨然一副“领导”架势:明明是同学聚会,却让同学先到餐厅等着,自己和书记县长谈着话;与同学握手打招呼却像下基层的亲民行动,说着调侃的话语以示亲切却完全掌握着话语权——只有他调侃别人的份儿;“有什么冤屈尽管对我说”、“本官为你做主”、“谢兰英,你靠着我坐”、“不行”“不能喝也得倒上看着”、“有我在这里谁敢笑话你”等等,命令的口吻,典型的官腔,于是,同学聚会变成官民会见。“小茅房”的官本位思想更是毕露无遗:为叫一声“孙部长”自罚六杯酒,极尽讨好巴结之能;随声附和孙部长,可以拿自己的妻子开玩笑逞威风,甚至不顾妻子的尊严而任其出丑。其他人作为陪衬也都有诸如此类的官本位思想的表现。

二.奴在身与奴在心

生活在一个权力至上的环境里,人的主体性必然遭到压迫,其奴性的一面就会显现出来。

巴金在《十年一梦》中谈奴性问题时引用了“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这句话。不难理解,奴在身只是表面低眉顺眼,内心还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价值观念;奴在心则是奴性已深入其内,不仅外在行为表现出奴性,思想也被奴化,外在强迫性的价值观念取代了主体的自我思考。以此观照《枯河》与《倒立》,《枯河》中的奴性主要是奴在身,《倒立》中主要是奴在心。

在正常的乡村社会中,村民和村官之间通常比较融洽,不是一种完全对立的关系。彼此间的地位差别并不明显,也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但小说《枯河》中的乡村社会是权力极度膨胀时期的非常态社会,官与民的财富、地位等极度不平等,官民关系也发生异化。小虎的父亲面对儿子被书记戏弄、众人嘲笑,“尴尬地陪着众人笑”,认为书记逗儿子是和自家合得来;小虎从树上掉下压着书记的女儿,书记对儿子的拳脚相加,父亲跪在地上哀求书记“大人不见小人的怪”,没有丝毫自尊可言;小虎的家人因为小虎的“过错”得罪了书记而轮番毒打小虎而致其死亡,可谓触目惊心残酷无情至极。凡此种种,都是小虎家人奴性之体现。那么为什么说他们是“奴在身”呢?小说中小虎一家的情况在前面已有说明——上中农,他们的行为是环境所迫。他们对小虎的毒打不全是对权势的臣服,还有对无法改变的命运的无奈、恐惧和绝望,或者还有郁积的屈辱痛苦的发泄。若是他们“奴在心”,那么小虎的父亲可能不是“尴尬地陪着众人笑”而是欢快地和众人一起笑了。若是他们“奴在心”,在打完儿子后,他们也就不是哭成一团而是向书记邀功请赏了。他们屈辱,他们痛苦,他们无奈。他们像奴隶般行事,可又被内心的痛苦所折磨。

《倒立》中的气氛不是《枯河》那般压抑沉痛,而是热闹欢乐。一场同学聚会,因为发起人孙大盛是一个刚刚升任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大官,变成了一个尽显奴性的媚官丑剧。官本位思想深深植根于小说中的每个人物的心里,他们虽没有下跪、暴打亲子等丑陋残酷的举动,但他们的不自觉的行为却处处透露着“奴在心”。正如魏大爪子说的“他能管着全省的干部,但他能管着我吗”,孙大盛的权势再大,对他们也没有威胁,他们本不必要对孙大盛毕恭毕敬。他们和孙大盛是同学,聚会本该是平等的,本可以作为同学轻轻松松说说笑笑,可所有人却不自觉地做出低人一等的举动。这其中有利益的驱使,但更主要的驱动是潜意识里的官本位思想,是“奴在心”。这种“奴在心”在“我”的身上体现最为突出。“我”是民,孙大盛是官,“我”修着车子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于孙大盛无所求亦无所惧,本以为可以轻松坦然地去参加聚会,本打算安安稳稳地坐着不站起,本想着照常叫小时候给孙大盛取的外号,最后一见着“大官”同学,举动却全然相反。奴性已侵占了“我”的内心,主宰了“我”的行为。

三.颠倒与退化

在《枯河》里,小虎最后“用屁股迎着初升的太阳,脸深深地埋在乌黑的瓜秧里”。小虎呈现颠倒的姿态是因为他的生命已经耗尽,他无法再以正常的姿态存在。小说里说小虎“总是迷迷瞪瞪的”“少个心眼”。但正是这样一个孩子以愤怒反抗的姿态来面对权势以及被权势异化的社会。当书记拧着他的耳朵问他狗有几条腿时,他“嘴巴使劲朝一边咧着”回答三条。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回答显示着他的不满。他注意到哥哥和父亲在书记面前畏惧的样子,他是“少个心眼”,或许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但在他的潜意识里显然觉得不该这样。在哥哥拿着红薯面饼子问他是什么时,他“咬牙切齿地”说是“狗屎”。为什么咬牙切齿?因为他恨,他愤怒。或许他不知道自己恨的是什么,他只是凭着感觉恨,就像他“不回头也知道村里的树木只有那棵白杨树能从雾中露出一节顶梢”,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去小珍家玩一样。在他遭到家人的轮番暴打时,他又“愤怒得不可忍受”,有了想说话的欲望,最后“声嘶力竭”喊出来的依然是一句“狗屎”。这是他的愤怒,他的反抗。在暴打亲子这一段中,人伦亲情荡然无存。面对这样一个连亲情都消失了的家庭,小虎选择的是拿自己的生命来反抗,或者说是报复。他逃出了家,逃到了枯河里,听着母亲的呼唤,他“心里充满了报仇雪恨的欢娱”。最后他用“布满伤痕”“布满阳光”的屁股来面对众人,使得“百姓们看着它,好像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这是小虎对残酷冷漠的人世、膨胀的权势、“奴在身者”的嘲讽、控诉和怜悯。

在《倒立》里,谢兰英“咬着嘴唇”“鼓足劲头”做出头下脚上的倒立姿势。她的颠倒姿态是一种有意为之的表演,说是推却不过的勉为其难,恐怕也是心甘情愿的巴结讨好。在聚会上,谢兰英不断被孙部长“命令”,从被要求坐在孙部长身边到喝酒再到表演倒立。每一次,谢兰英都显得极不情愿,然而每一次又都在丈夫及众人的怂恿、起哄、“逼迫”下服从了“命令”。坐孙部长身边、喝酒还好说,不过是应酬中常有的事。表演倒立,尤其是穿着裙子表演倒立,谢兰英竟然也在“众人的压力”下答应了,竟然没想到会出丑。一个人若不想做某件事,必定千方百计地寻找各种理由来拒绝。穿着裙子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可是她借口自己老了胖了喝了酒却偏偏没说穿着裙子。再看,她第一次倒立失败,嘴上说不行却并没有停止。由此可见谢兰英本就不想拒绝,她的推辞不过是虚情假意吊人胃口。谢兰英也是一个“奴在心者”,权势对她同样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也许是为丈夫的前程,也许是为自己出风头,也许是为满足孙部长的愿望,她心甘情愿地放下了自己的人格尊严。官本位思想植根在她的头脑里,因而这一切做起来自然而然。即便发现自己出了丑,也不过跑开就是了,或许会有些羞愧,却无丝毫痛苦可言。她的倒立使得裙子滑下去遮住了上身“露出了她的两条丰满的大腿和鲜红的短裤”,实际上暴露的是她对权势的妥协和丑恶的奴性。

《枯河》里,权势膨胀,人伦颠倒;《倒立》里,官本位泛滥,人格尊严无立锥之地。从《枯河》到《倒立》,体现的是非常时期里的权势膨胀到正常时期里的官本位思想,非正常社会里的“奴在身”到常态社会里的“奴在心”,抗拒的颠倒到妥协的颠倒,不能不说是退化。“奴在身者”由于权势的压迫,以奴性的姿态来求得生存,父亲毒打孩子是无人性的却又是“生命的天性——求得生存”。权势以威逼的方式使人屈服,有父母哥哥这样的“奴在身者”,也必有小虎这样反抗者。时代在前进,权势极端膨胀的时期过去了,却迎来了一群“奴在心者”。“奴在心”的人们没有生存之忧,却有无限的贪欲。权势焕发着耀眼的光芒,以利诱的方式吸引着他们趋之若鹜。被官本位思想占据着的头脑里,人格尊严拥有的地方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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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丽霞,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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