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漆器流光溢彩两千年

时间:2022-09-27 01:24:37

炼器:艺术功夫在器外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扬州经济开发区变得清冷无比,出租车司机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扬州漆器厂新厂址所在地。据说,如今只有这里才能生产“嫡系正宗”的扬州漆器,只有在这里才能洞悉髹漆何以成器的秘笈。

在历史记载中,扬州漆器是乾隆下江南的浪漫起因,是扬州八怪“怪”之源泉。漆器是扬州历史最悠久也最具代表性的手工业。扬州是座有着深厚人文底蕴的城市,而漆器则是这座城市最具人文魅力的基因。

在得知我们要向张宇大师学艺后,一位刚走进工厂大门的员工毛遂自荐要领我们去他的办公室。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朝我们挥手――张宇大师已早早在门口等候。听说到漆器厂的路连出租车司机都迷路时张宇大师叹了一口气:“以前的老扬州漆器厂就在市中心,那时扬州漆器可是扬州名片,无人不知啊!”然而眉宇的愁绪转瞬即逝,他挥了挥手上的公交车卡笑了:“我是坐公交来的,老人卡,免费”。

要不是“老人卡”三字刺激我的耳膜,我真的难以相信眼前这位矍铄的老人已贵为部级工艺美术大师、非物质文化遗产扬州漆器项目代表性人物,却依然几十年如一日坐公交车上班。才见一面,我就感受到张宇大师的安贫乐道,同时也证实了传闻:扬州漆器现在活得很艰辛。

自古就有髹漆成器之说。漆,漆树伤口流出的树脂;髹,以漆漆物之意。髹漆成器,就是把树漆涂抹在器物表面所制成的日常器具及工艺品。扬州漆器起源于战国,距今已有两千四百多年的历史。1967年,扬州邗江西湖乡战国墓葬中出土的漆器圆盘,直径40公分,以木制卷胚作内胎,髹朱红漆,用黑漆彩绘云水飞禽纹样,色彩鲜艳,画面清晰,很能体现当时较高的制作工艺水平。

从战国到唐宋,直至明清,扬州都是中国漆器的重要产区。与平遥推光漆器、福州脱胎漆器、成都卤漆漆器并称为“中国四大漆器”。然而近年漆器生产已大不如前。2006年,扬州漆器被列入部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扬州漆器已步入濒危一族。

扬州漆器博大精深,有点螺、雕漆、雕漆嵌玉、刻漆、平磨螺钿、彩绘(雕填)、骨石镶嵌、百宝嵌、楠木雕漆砂砚、磨漆画制作等十大类。很多漆器艺人穷其一生都不能精通一种,而张宇大师则从设计到制作样样精通,而且每一种漆器工艺都炉火纯青。

漆器制作分为创意设计、胚件制作、雕刻工艺三大工序,每一个大工序又分为若干小工序。张宇现在主要负责创意设计,这在漆器工艺过程中属于“顶层设计”。在张宇看来,创意设计就如同写文章的构思,一件作品成功与否设计很重要。确定选题,就是确定作品的基调,而漆器作品好的选题,一定要充分体现中国文化艺术“形为表、意为趣、神为魂”的审美观。

只有好的选题是远远不够的,要在雕漆上展示的图像先在画稿上展现出来,需要有强大的绘画功底。在上世纪80年代,扬州漆器最不景气的时期,扬州漆器厂发不出生活费。张宇曾经凭着自己的绘画绝活为寺庙画观音以养家糊口,并支付儿子的学费。

张宇的艺术人生中,漆器佳作无数,但是最让他引以为豪的是他设计创作的一对名为“江天一览”的红雕漆特大花瓶。这对花瓶高2.4米,围长2.8米,由著名画家刘海粟题词,10名高级技师集体制作,从设计到完成共耗时3年,最终获得1990年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优秀创作一等奖,是扬州漆器史上最大的雕漆花瓶。

张宇引以为豪不是“江天一览”获得的荣誉,而是通过这次创作让他明白了艺术创作“功夫在诗外”的道理:1988年秋天,扬州漆器厂接到任务,要创作一副表现国家气概的漆器作品,担子最终落在张宇肩上。想出无数创意,画了数以百计的画稿,最终都被枪毙:太小家子气。有一天,当又一个选题被否决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百无聊赖时看《西游记》解闷,小说中师徒结伴出游的场景让他很着迷。于是他把画笔一扔,向领导请假带了几个学生就开始西游取经。

旅川西,学红军爬过雪山草地;游九寨、黄龙看奇山异水;谒杜甫草堂,追寻先圣足迹;览大足石刻、过长江三峡,体会豪情、大气……当然,在旅行过程中,他没有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出行:每到一地,别的游客赏花观景,他就打开素描本画素描,摊开笔记簿记下一闪而过的灵感。二十多个日夜的“壮游”后回到扬州,“江天一览”的画稿已经在脑海中成型。

:成就生前身后名

寒冬腊月的扬州,的确不是一个浪漫的地方。傍晚的京杭古运河边,虽然火树银花,但却阴冷肃杀。只有三三两两慕名而来的游客,看着河边隋炀帝的浮雕感怀,但是很快被河上寒风赶上岸。从破败的城门穿过,才到东圈门老街,就如同穿过时空隧道,回到中世纪。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在古人眼中,扬州就是当代人眼中的纽约,是全世界的“富人区”。以个园、何园、卢氏老宅为代表的盐商官邸,见证了扬州昔日的富庶。扬州漆器正是建立在这些扬州盐商强大经济实力上的衍生物。扬州漆器很早就不再作为一种日常用品而存在,而是作为一种奢侈品,成为一种彰显个人地位的器物。

唐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扬州大明寺住持鉴真东渡日本,所携带物品中最贵重的就是漆盒、漆盘等几十件精美漆器。1980年回国巡展的鉴真大师宝像,就是唐代漆器工艺中的夹胎塑像,供奉在日本奈良的唐招提寺,被日本奉为国宝。

而正是这些漆器对日本漆器发展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世人只知“China”是指陶瓷,用来借指中国,但鲜有人知道“Japan”是指漆器,是日本的代名。但是如今在日本漆器的起源地扬州,扬州漆器已慢慢凋零。

宋朝,扬州漆器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有了新的发展。雕漆工艺水平有所提高,由最初的剔红发展为剔黄、剔绿、剔彩等多种手法。张应文《德秘藏》论雕刻条评:“宋人雕红漆器,宫中所用者多以金银为胎,妙在刀法圆熟,藏峰不露,用朱及鲜,漆极坚厚而无敲裂,所刻山水楼阁人物,皆俨若图画为佳绝耳。”

明朝,扬州漆器发展到鼎盛时期,成为全国漆器的制作中心,漆器作坊林立,品种繁多,规模庞大。据不完全统计,全市漆器作坊近四十家。用漆器命名的街巷即有“漆货巷”、“罗甸(螺钿)巷”、“大描金巷”、“小描金巷”等十余条。从原料销售、生产制作到整套经营,形成一条以漆器为产业的街坊。两淮盐政还设有专门的漆作,大量承制宫廷各种器皿、家具和建筑装修工程。

清代,扬州漆器进入空前的繁荣时期,漆器已成为扬州两淮盐政的重要贡品。以清宫档案乾隆十五年(1750年),三十六年(1771年)、五十四年(1789年)两淮盐政“进单”所记为例,扬州向皇宫所贡漆器就有紫檀周制、螺钿镶嵌、雕漆、彩漆、填漆、洋漆、彩勾金等各种工艺漆器。品种器物大至御案、宝座、床榻、柜桌、香几、屏风,小至各种箱、扇、盒、碗、碟、器皿,应有尽有。其内胎材料有紫檀、梨木、红木、黄杨等名贵木材。

今天的东圈门老街狭窄而破败,但在清朝,这儿却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商业街。细心的游客可能已经发现,在鳞次栉比的卖纪念品的商店中,有一家名为“谢馥春”的化妆品店。这是一家历史可追溯到清道光十年(1830年)的老字号,是中国第一家化妆品企业。因为它于1915年荣获巴拿马万博会银奖,而一度成为世界品牌;这一年,与“谢馥春”一起在巴拿马万博会夺银,成就生前身后名的还有一家名为“梁福盛”的漆号。

时间要回溯到清同治七年(1868年),那时上海已经开埠,扬州全国商业中心的地位已经风光不再。在扬州盐务早已衰败,盐商纷纷出走,漆器失去最大买主的时候,偏偏有个名叫梁友善的玩主对漆器痴心不改,创立“梁福盛漆号”,以仿古和漆玩招徕顾客。在漆号林立的扬州专心做细分市场,最终打出了品牌,成为当时与福建“沈绍安漆号”并立的漆号翘楚,成就了“南沈北梁”之名。以至于两江总督端方为贺慈禧太后60寿辰,也特地请梁福盛定制了一堂花鸟屏风――一百多年前,梁福盛就开始走定制路线。

到上世纪30年代,“梁福盛漆号”传到儿子梁体才手上时。正值津浦铁路筑成,上海一跃而为东南大都会,扬州因为和铁路失之交臂成为破落户。扬州漆号纷纷“泽富而栖”,但是梁体才却对扬州不离不弃。以扬州为生产基地,上海为中转站,通过上海把漆器销往国内外,“梁福盛漆号”进入鼎盛时期,年销量竟达二三万件――在全国人民都主张“西化”时,梁福盛在西方掀起旋风,让扬州漆器成为中国工艺品的代名。

然而“梁福盛漆号”也没有逃过“富不过三代”的命运,当梁体才逝世以后,其子梁国庆继承家业,只有守成,没有创新,最终漆号作坊的规模以数百人渐减至几十人。至1948年,梁福盛在和其他漆号的竞争中败下阵来,关门大吉。

守业:世间哪得双全法

扬州漆器在建国后,把旧有的几家老作坊实行公有化改造,合并成为国营的扬州漆器厂,成为漆器的“一脉单传”,以往扬州漆器作坊间“百花齐放”的竞争局面消失了。

因为扬州漆器独特的历史地位,建国后扬州漆器的地位被不断拔高,在国内工艺品中率先走上了订制化道路――被作为国礼赠送外宾。同时,因为文人雅客要么上山下乡,要么被批斗住牛棚――中国的士族作为一个阶层一时间灰飞烟灭。而士大夫阶层往往是传统文化产业的最大消费者,他们是最有经济实力的买家,也是最有品鉴能力的玩家。买家和玩家同时消失,造成扬州漆器的产量和质量快速下降。从此以后,漆器从文化品市场转战 “贡品”市场。扬州漆器开始成为王谢堂前燕,不再飞入寻常百姓家。

当中国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时,扬州漆器一度也出现了市场化的端倪,很多漆器厂的艺人纷纷开始创立漆器作坊。但是,因为漆器是一个工序繁多的工艺门类。建国后,漆器厂实行的是工厂化生产,部分现代机械被引入到漆器工艺中,为了提高加工速度,漆器工序越来越细分,艺人在技艺越来越精的同时,视野越来越狭窄。漆器艺人正变得越来越像流水线上的工人。如今,整个扬州漆器界,懂得漆器全套工艺的只有张宇大师一人,而他已经是年近七旬的老人。

扬州漆器厂是扬州漆器业的“黄埔军校”。很多从这“黄埔军校”出来的艺人纷纷开起了自己的漆器作坊。但是扬州漆器厂工厂化生产漆器留下了后遗症:艺人们“术业有专攻”攻出了惯性,工艺上“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一时间扬州漆器作坊林立,但是因为没有能够掌控把关的大师坐镇,一时间扬州漆器鱼龙混杂。这让“血统”纯正的扬州漆器厂漆器也经常被看成“假冒伪劣产品”。

为了整治乱象,2004年,国家质检总局授予扬州漆器为全国第一个实施原产地保护的工艺品种。明确规定,只有采用传统特殊工艺制作,在原产地域范围内,也就是扬州广陵区、维扬区、邗江区和开发区生产的漆器产品,才能被称为“扬州漆器”。

这一规定是把双刃剑:对工艺“只有采用传统特殊工艺制作”的限定,让扬州漆器在保持传统工艺上不敢马虎,但是却让扬州漆器厚古薄今,忽视了创新;对产地“原产地域范围内”的限制,让扬州漆器充分保持地域特色,却又给漆器“画地为牢”进行地方保护带来了契机。

实施原产地保护,对扬州漆器厂来说,相当于在“不败金身”之上又加了一道护身符。然而,这护身符却没有让扬州漆器厂做大做强。相反,原产地保护政策授予原本就处于垄断地位的扬州漆器厂“嫡系正宗”的招牌,把其他所有从事扬州漆器生产的小作坊都划作“牛鬼蛇神”。没有竞争力的对手,扬州漆器厂领导的扬州漆器业现在正处于高处不胜寒的窘境。

漆器制作是一个需要天赋,但又见效慢的工艺,需要耐得住性子。要成为独当一面的雕漆艺人少则五年,长则十几载。如今,能熟练掌握扬州漆器难度系数最高的红雕漆刀法的也不超过10人;而能够在设计和刀法上“珠联璧合”的艺人更是少之又少。那些馈赠外国元首的国礼,只能由张宇、张来喜联手。他们两人一个工于设计,一个精于雕工,二人一起合作了30多年,联手打造了数十件国宝级漆器。

如今,张宇、张来喜都是已经快70岁的人了。能沉得下心来钻研工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漆器如何传承成为张宇大师的心病。“搞艺术也得吃饱一日三餐,只有让来学艺的年轻人能获得相应的经济效益,才会让他们有动力。”

传统工艺的处境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和扬州漆器老厂隔街相望的是扬州玉器厂。虽然玉雕、漆器、剪纸、刺绣合称扬州工艺美术“四大花旦”,但是这花魁之争从来只在玉雕和漆器中进行。但是近年来漆器已经从花魁竞争中败下阵来――扬州玉器厂虽然依旧是“带头大哥”,但是越来越多的私人玉雕作坊的涌现,让玉雕市场进入百家争鸣的态势。和张宇大师同级别的玉雕大师顾永俊,在退休后自己开了一间“山籽雕工作室”,现在年收益达400多万,根本不用为玉雕技法的传承发愁。

而对于扬州漆器,扬州漆器厂“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派头,让整个扬州漆器行业“万马齐喑”。张宇大师一副漆器作品《东山对弈》就能拍出220万的天价,他自己每个月却只拿漆器厂发的4000元工资,上班刷工交卡。大师尚且如此,新进学徒的生活状况就可想而知。

扬州漆器作为扬州的文化标签,如今却挣扎在爱与痛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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