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外有江湖

1

本来么，男孩子间磕磕碰碰，发生肢体冲突是常有的事。我叫张宝贵，在班里属于拳头硬的男生，一般不会有人敢惹，偶尔被人磕到碰到，对方一声“对不起”立刻躲开，我也不计较。郭佳佳是个例外。本来，楼梯口狭窄，下课放学，人潮汹涌，人跟人碰一下，谁也不会在意。可郭佳佳碰到我，却一梗脖子，气冲斗牛，蹦出一句：“你这人走路不看道啊！”他分明在说我瞎，而且态度如此恶劣。我本来像一堆干柴，他的话像给我浇上汽油，又凑上一撮火苗，一下将我点燃了。

我接嘴说：“你说谁瞎啊！”

郭佳佳丝毫不示弱：“就说你，怎么着！”

于是，我俩各自抻巴起来，有了肢体冲突。郭佳佳哪是我的对手，我一上手腕，他胳膊就直不过来了。他强咬着牙，也不服软，我正得意，他忽然回头在我肩上咬了一口。一疼，我松了手，说：“你属狗的？怎么咬人啊！”

郭佳佳一笑，“我还真被狗咬过，就前天。”

我也笑了，“这么说，你跟狗是串通好了，它咬你，你咬我啊！”

两人一笑，这架就打不起来了。然后，各自扭头回家，况且我认识他，我俩虽不在一个班，却一个年级，两家在镇上住的也不远，都在一条街上。

天刚入夏，却热得早，人穿得薄，隔着衣服，仍感到肩上火辣辣的疼。一到家，我脱去外衣，四处找消炎药水。老爸看见了，说：“宝贵，怎么了？”我说：“让狗咬着了。”老爸急了，说：“那得赶紧打狂犬疫苗，走，跟我去镇防疫站！”我一笑，说：“是两条腿的狗。”老爸气了：“又跟人打架了！”我说：“没打。”怕他唠叨，就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老爸一听，又急了，说：“你说的是郭明仪家的小子？走，快跟我去防疫站，那小子前天刚被狗咬了，他拐回头来又咬你，居心何在，这小子心也太毒了！”

一个小镇，一条街住着。张三李四，虽各家有各家院落，但家家跟没隔墙似的。谁家有了事，即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瞒不过人。大人们常说，家有金银，邻居家有杆秤。我家与郭家多年来都是对手，两家都做小百货，在一条街上摆摊，又从一个批发市场进货，价格上明争暗斗是家常便饭，由此，心里种下芥蒂也保不齐。大家嘴上都不说，好得跟一家人似的，老爸还常跟老郭聚一聚，喝点闲酒，拐回头来，竞争更厉害。

我到底没拗过老爸，跟他去了镇防疫站，打了支狂犬疫苗。老爸问镇防疫站工作人员：“郭明仪家的小子前天被狗咬了，他来打狂犬疫苗了吗？”一听对方说没来打，老爸更真理在握，说：“看看，他不打针，他是个带菌者。咱更得打，阻断他的病菌！”

其实，不是郭佳佳不愿打针，他是晕针，一见针就瘫了。他爸老郭死催着他去镇防疫站打针，他也去了，转悠一圈又回了，对他老爸说：“我打过了。”老郭也就信了，说了声：“这么大人了，还躲不过一条狗去！准是你撩它了，不然它怎么不咬别人，就咬你？”

次日，一到学校，见了郭佳佳，我主动示好，说：“听说你没去打针？”郭佳佳一惊，“你打了？”我笑了，“被狗咬了，能不打么！”郭佳佳也笑了，“你才狗呢！”

男孩儿不记隔夜的仇，我喜欢。可郭佳佳偏偏又追加了一句：“以后我绝不会咬你了！”什么意思，还有“以后”啊？我一头雾水，心下说：“不咬我，你又打不过我。兔子急了也咬人，你不咬才怪！”

2

没几天，我明白了郭佳佳那天话里的意思了，这小子练上武术了，是少林拳。学了拳脚，自然就用不上嘴了。郭佳佳老爸从县武校请来了武师，说是嵩山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人矮胖，眼眯成一条线，一笑，眼睛立马失踪。老郭还真当回事，武师冠冕堂皇住进他家，好吃好喝，像供了一尊佛，只差每天上炷香。清晨，上学之前，下午放学后，武师就带上郭佳佳去镇外河坝边上的防护林里比划。我偷偷去过两次，藏在堤坝一边，见武师在林子里上蹿下跳，用掌劈倒了好几棵死树，炫耀地招呼郭佳佳：“拿回家烧火吧！”电影电视剧里侠客常见的把式。可武师并不怎么教郭佳佳拳脚，只让他站桩，蹲马步，顶多让他打打沙袋。我没兴趣，都是我玩剩的，不客气地说，上小学时，我就蹲过马步，打过沙袋。

我回家随口将看到的事对老爸说了。老爸一听，认真了，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他郭明仪望子成龙啊！”过了好一会儿，又说：“宝贵，你想学么，我也给你请一个武师。”我听了，眼睛一亮，说：“好啊，要学我就学咏春拳！”那阵儿，电影《叶问》正火，甄子丹取代李连杰，成了几乎所有男孩的偶像。老爸很内行，说：“咏春是南拳，咱这儿吃不开，也很少有内行人，你也学少林拳吧，看家护院，防身健体最实用。”

老爸那点心思我知道，他是想我能学一身武功，在镇上不被人欺负，做点小生意也平添了底气。我又拗了他，说：“郭佳佳学的是少林拳，他学，我不学！”

老爸说：“兴他学，就兴咱学！有一样的师傅，还没一样的徒弟呢！”

我死犟，说：“我就不学少林拳！”

老爸一个星期没再提学拳的事，我后悔自己堵死了路，走着总比站着强，身上有点少林功夫，好歹是门技艺。我正寻思旧话重提，先应下老爸让我学少林拳的念想。到了周日，老爸忽然放下生意，神秘地对我说：“走，跟我去见一个人。”然后，任我怎么打听，他也不说，只说：“你见了就知道了。”

我俩各骑一辆自行车，出了镇子，来到一个叫翠塘的小村子。我纳闷了，这村上还能有武林高人？绕过一片竹林和池塘，到了一户人家的小院。刚扎下车子，就见屋里走出一个人，一个很毛嫩的年轻人，简直是个孩子，看去不过十几岁的光景。老爸先是冲那孩子鞠了一躬，然后对我说：“这是小吴师傅，快叫吴师傅。”

我没叫，傻傻地站在那儿，心想一个小屁孩，我凭啥叫你师傅。老爸见我怠慢了人家，伸身拍我一巴掌，说：“人家可是吴家拳的真正徒孙，快叫师傅！”

吴家拳？我闻所未闻，还一个徒孙，真正的又怎样，不过一个孙子而已。这时候，徒孙朝我拱拱手，“我，吴小全。”

他叫吴小全，后来知道他是吴家拳正宗传人。见我很傲慢，吴小全并不生气，只浅浅一笑，他一笑，更像个孩子，说：“听你爸说，你以前练过拳脚，有一些基础，能打一套我看看么？”

打就打！我本身就是个表演欲强的人。心想，我就打给你看，你自忖有资格为人师表么。我站到院中央，起式亮招，打了一套当地流行的小行义拳。只是我久不打拳，手脚都生锈了，很不灵便，但底子还在，一招一式，套路总算没走错。我一收势，吴小全就说：“不错，只是你要学吴家拳的话，这些拳路都得废弃，要从零开始……”

“为啥呀？”

吴小全说：“你打的小行义拳是吴家拳所不取的。”

老爸代我回答：“行，咱就从零开始。”

我说话了，“我还不知道你吴家拳是啥模样呢，你打一套我看看，学不学，咱另一说。”

老爸不高兴了，“咋说话的，咱来不就是学的，咋能不学！”

老爸话没落音，吴小全就亮了招，没有一点花架子，上手就出拳、踢腿。他虽身轻如燕，却虎虎如风，地上的草屑随他虎虎生风的腿脚飞旋，飞舞的草屑也似乎带了力量，拍打在墙上噼啪作响。看不出他什么招势，下一招是出拳，还是出腿，就像他自己说的，小行义拳中花拳绣腿、拖泥带水的招数，一概废弃，招招斩钉截铁，丝毫没有电影电视剧中的花哨，却让人感到每一招背后的杀机。吴小全小试锋芒，便收了势，仍气息匀称，不像我刚刚那么大喘气，像刚跑完马拉松似的。

吴小全说：“刚刚这一路，只是吴家拳的一点皮毛，要深入下去，非下一番苦功不可。就看你有毅力没有，倘若没有，怕吃苦掏力，趁早说话，不要学吴家拳，那将是吴家拳的幸事，也是你自己的幸事！”

嚯，小小的人儿，这话说的，口气蛮大么！但这话中分明有一股霸道的自信。我喜欢，更喜欢挑战，我说：“吃苦像吃馍。我打小就跟我爸出生意，上货出货，起早贪黑，遇到的事多了，啥苦没吃过，家常便饭了！”

老爸立刻投了赞成票，说：“我这儿子能吃苦，吴师傅，您放心，这小子虎着呢！”

吴小全看了我一眼，“先预习一星期吧，一星期内怕苦，受不了，可以走人，我不拦；过了一星期，再想走，我的拳头可不同意！”

3

别说一星期，刚出两天，我就大把吃起后悔药了。我一天早晚两次骑车去翠塘村，吴小全人小鬼大，头天他就让我腿绑五千克沙袋绕村子跑二十圈。他当我来旅游啊，那么个破乡庄子有什么好转的。话说不及，第二天腿上又换了十千克沙袋跑二十圈，我哪还跑得动，没跑一圈，就趴下起不来了。吴小全二话不说，上脚就踢，说：“起，跑！”

我趴那儿不动，说：“你打死我吧！”

吴小全解下我腿上的沙袋，绑他腿上，说：“好，我跑，你追，掉了队，可别怪我打你！真打！”

说完，他抬腿就跑，我哪敢再趴着不起啊，爬起就追。谁想他身轻如燕，就跟腿上啥也没绑似的。我咬着牙紧追，生怕落下了挨打。就这，跑完二十圈时，吴小全已在村头站着等我，我一过来，他抬腿就是一脚，将我踢趴下，然后将那沙袋扔给我，说：“这是轻的，明天再加十圈！”

当晚，我人上不了车子，是推着自行车走回家的。一进家门，我扑倒在床上，一声鬼叫，嚎啕大哭：“爸，我不去了！打死也不去了！”

老爸乜斜我一眼，说：“瞧你那点出息，咱可是点过头的。人点了头，就是死也得做！人家吴师傅也是个孩子啊，人家怎么就不怕苦？还哭呢，吃点苦，你能死啊！”

是啊，吴小全也是个小鬼，又不是神仙，他能够刀枪不入，难道自己……

我一咬牙，次日一早，又活生生竖在了吴小全面前。吴小全见我，惊了一下，走到我跟前，拍了我一下，说：“好样的！”

之后，我闯鬼门关似的，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磨，一天一天地熬，一星期后，我忽然似乎不觉得苦了。当然，这会儿退堂鼓也打不得了。十天后，我随吴小全和他来自四乡八村的弟子们进入吴家拳的学习。转眼又过了十天，我单独打了一小套吴家初级拳后，小吴师傅很讶异，破例留我吃了饭，说：“宝贵，你很聪明，是块习武的料，好好干！”

小吴一句表扬，像给我打了鸡血，精神倍增。小吴器重我，不时给我吃点小灶，示范一些拳路，并指点其中的诀窍，让我豁然开朗，拳脚更突飞猛进。一些比我习武早的师兄，功夫反倒不如我，腆着脸私下向我讨教。

其实，各种拳术拳路都是通的，吴家拳也不是独门绝技。它不过是去伪存真，又去粗取精地吸取了一些其他门派的长处，剔除了一切花拳绣腿的所谓“花活”，不讲好看，只讲管用。实话说，我喜欢上了吴家拳，它让我从中悟出了一些做人的道理。小吴师傅听我说了自己的体会，喜出望外，说：“你开始懂拳了，你在用脑子练拳，我很高兴！”

不知怎的，我在练习吴家拳的过程中，也时不时地想到郭佳佳，他现在练得怎么样了？不会还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吧？一次，在学校碰上了，我便忍不住逗他：“练得不错了吧，啥时候教我两招。”

练过武与没练过武大不同，郭佳佳谦虚一笑，说：“客气了，咱互相学习！”可那话里分明掖了把自信的刀。

我说：“你别牵着胡子过河——谦虚过度，教我两招，你师傅不会埋怨吧！”

郭佳佳不悦了，说：“你不也在偷偷学武么，说是一个孩子在教你，那孩子怎样，现在不尿床了吧？”

他居然敢侮辱小吴师傅，我拳头攥得嘎巴响。郭佳佳见我想发威，轻蔑一笑，“真想过过手，好啊，赶明儿咱河坝小树林见，我还真教你两招！”

我一笑：“不是用嘴吧？”

郭佳佳给我的话噎住了，好半天蹦出一句：“我候着你！”

无疑，郭佳佳给我下了战书，我不去，倒让他榨出个胆小来，我自要慷慨赴约。为慎重起见，我先在堤坝下一僻静的树丛中窥望，见郭佳佳一招一式跟他武师走了一圈，还是那老一套，只是拳脚上比先前利落一些。我正看得仔细，忽觉一枚土圪垃飞来，掷在我旁边的树干上，炸了个粉碎。紧接着，猛听武师飞来一句：“想学武，就正儿八经出来学，干嘛偷偷摸摸的！”

武师在斥我偷艺，就他那两下还值得我去偷！我站起身，大咧咧走过去，拱拱手，说：“讨教讨教。郭佳佳前天就说好要教我两招，我今儿来了。”

武师回头看了一眼郭佳佳，说：“好，就让小郭先教你两招。”

话刚落音，就听郭佳佳一声：“看招！”然后，一个冲拳朝我眉心而来，我头一歪，躲过了。我歪头时，郭佳佳脚已飞起，冲我裤裆踢来。好啊，小子来真的了！我纵身弹起，一脚借助身后（我已目测到树）的树力，同时，踢出前脚，不偏不倚，正好踢在郭佳佳的胸前，他一个趔趄，仰头倒下。

武师一声惊叫：“好拳脚！”然后，他转对郭佳佳，虎起脸来。“我早对你说过，你要打防并举，你总不听，老想着攻击别人，却将自己虚处给了别人！”之后，武师转对我，说：“敢问你师傅何人？”

我嘴角弯出一笑，说：“一个小鬼，吴小全！”

武师一惊：“难怪、难怪，果真是吴家拳啊！”

4

没料到，武师当晚就卷铺盖走人。事后才知，郭佳佳败给我后，不愿再跟武师学了，他爸老郭也觉得窝火，一气之下，请走了这尊佛。小吴师傅很快知道了这事，将我叫到场院，当着众师兄弟教训我：“学武之人，争强斗狠是大忌，宝贵，你若再犯，休怪我将你逐出师门！”

我正欲辩解，小吴师傅横我一眼，“不要多言！”

我很郁闷，一人乘月色骑车晃悠悠回家，将要进镇子，迎面一黑影挡住去路，我皱眉一看，居然是郭佳佳。我笑了，说：“还想比一回？告诉你，本人正烦着呢，当心拿你当出气筒了！”

这时，郭佳佳忽然拱起手，单膝跪地，说：“宝贵哥，我要拜师。”

我懵了，说：“你要拜谁啊？”

“你师傅吴小全。”

我笑了，说：“你不嫌人家小孩尿床了？”

郭佳佳说：“我那天的话实在不知天高地厚，我收回，我是诚心要拜师，我要像你一样，学点真本事！请你也先答应做我的师兄吧！”

实话说，我被郭佳佳这话感动了，扔下车，上去扶起他，说：“我答应，我明天就带你见师傅！”

次日一早，我领着郭佳佳去了翠塘村，见了小吴师傅。我一引见郭佳佳，他就不住打量，然后转头看我：“你觉得他能过得了你过的关么？”

我说：“行！”

小吴也爽快，说：“那好，我就把他交给你了，还是老规矩，预习一星期。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徇情犯了门规，就像我对你那样，不能手下留情！”

我迟疑了一下，说：“行，我绝不手软！”

于是，我当时入门时吃的苦分毫不差地落实到了郭佳佳身上。当然，我也乐意效仿小吴师傅的做法，然后拷贝复制到郭佳佳身上。郭佳佳鬼哭狼嚎：“宝贵兄，你小子也太狠毒了，你是报复我咬过你啊！”

我说：“郭佳佳，你可说错了，小吴师傅当初对我可比我对你狠一百倍，我几乎都累出血了。不过，你要撑不住，现在还有机会退出，再过几天，想不玩也难，小吴师傅可得用拳脚玩你了！”

郭佳佳大叫：“我不退！师兄，我要像你一样，死撑到底！”

我也大叫：“好样的，这才像我的好师弟！”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