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蜕变与超越

时间:2022-09-24 07:22:36

思想的蜕变与超越

《墓碣文》写于1925年6月19日,发表在同年6月22日《语丝》第32期上。这一时期的背景是“五卅”惨案发生,“女师大风潮”骤起。“五四”落潮了,鲁迅思想上却又一次陷于彷徨,但跟十多年前的那次抄古碑却截然不同。从鲁迅这时的行为来看,他关注“五卅”,支持女师大学生的斗争,特别明显的是敢于跟许广平这样的女弟子交往通信。语言和行为中,都表现出一种积极主动;情绪上苦闷较之十多年前的那一次似乎也减少了很多。即使是造坟造塔借以埋葬自己的过去,也可以看出其中闪着几分灵动和鲜亮,这是一种积极的思考。

《墓碣文》全文共十二小段,连题目带落款不足350个字。可分为三节:一至四段为第一节,五至九为第二节,后三段为第三节。

全文是写梦中的奇遇。这个梦境让人感到惊奇、阴森、诡秘。是鲁迅思想上的困惑在百思难解的情况下,思想游离于身体之外,幻想解脱现有苦厄而产生的超现实的解析。梦中的“我”正对着墓碑,读着上面的碑文。这里有个问题,这是谁的墓碑?这个祭文又是写给谁的?如果没有人能说出一个很肯定的答案,笔者的设想是这墓碣是鲁迅为自己设的,这碑文也是写给自己的祭文。墓碑乃沙石所制,说明无异于其他的墓碑,似乎质地要疏松,易于分化;“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说明年代似乎不短。这是鲁迅先生的假想,墓中的“我”死后多年,尚存留于人世间的“我”给死去的“我”写墓志铭。从仅存残留的碑文来看,这还是一个追述往事、剖析思想沿革的过程。所以我们说,鲁迅先生以此种方式来对自己的过去思想进行反躬叩问。

按常理来说,碑文的正面要概述死者的生平,交代死者一生的主要成就或事件。鲁迅先生用这么隐晦的语言要交代什么呢?于此,诸多的研究者确实已经达成共识:鲁迅是在交代自己思想的变化和发展。碑文的第一段有两句话,四个主题词,属于正反相对。“浩歌狂热”对“中寒”,“天上”对“深渊”,“一切眼中”对“虚无”,“无希望”对“得救”,一般的研究者也把这对立的思想作了区分,前者非鲁迅所有,后者属于鲁迅自我陈述。就此也就可以看到鲁迅思想的矛盾、阴暗和空虚,其实鲁迅先生自己也是这样解释的,此前两个月在写给许广平的信里,先生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事实上,这正是先生真实心境的吐露。“中寒”的意思也不是“得病”的意思。鲁迅确实“感到了周围环境的冷冽”,其中就不乏在“冷冽”之下的鲁迅所特有的冷静清醒的思考。“无希望”是在特定时代下众多人的真实感应,按鲁迅的思维“一个转身”,即可“得救”,相反相生,这又是有希望。这段话的意思应该是,在别人为革命浩歌狂热的时候,我却看到、感到了一种危机和忧虑;在别人看来自以为是在享受天堂盛宴的时候,我却看到了深渊里的罪恶和丑陋;在别人充实的眼里,我满眼看到的是虚无;当别人感到毫无希望的绝望时,我却看到了希望并得救。这样前三个方面的内容,印证了通信中的“黑暗和虚无”,而最后一个方面充分表明了鲁迅对现实、对思想乃至命运的不止息的“抗战”。许杰先生持有这一观点,笔者以为这是可以解释得通的。

碑文的第二段的两句话,游魂化为口有毒牙的长蛇,是一种象征性的比喻,确属一种“毒气和鬼气”,在剧烈地噬啮着自己的灵魂。它们“大如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他们使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并“终以殒颠”。于此可以看到鲁迅思想深处的空虚冷漠对其健全的灵魂和思想的影响及危害。严酷的剖析,预示着惨烈的斗争,精神的自赎自救是多么的痛苦,它是以牺牲整个的生命为代价的。鲁迅先生正是徘徊在力图打破这种矛盾的心情之下,内心矛盾及其复杂。他为了突破精神上的束缚,以生命作为代价,进行精神的救赎,这种精神真的让人敬佩。

“……离开……”,是一个独词段,是碑文残落而仅存的文字。其含义不是“鲁迅曲折地表达不愿将自己灵魂里的‘毒气和鬼气’再去‘传染给别人’的心境”,而是表达自己要离开“化为长蛇”的“游魂”,即抛弃自我思想上的空虚和阴霾,是鲁迅灵魂中坚定执著的追求与思想上“黑暗与虚无”的分离。这“离开”就是告别或抛弃的意思。这个词直接开启了后面墓碣阴面碑文。

诗的第二节写绕到碣后所见。用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呼应开头,写出了鲁迅作为一个精神战士的孤独,寂寞,不像《药》的瑜儿的坟上还有一个“花环”。但这也正是鲁迅独具匠心的构思。从颓坏的大缺口中,恰好能“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这是自食自啮的结果,前后作了情节上的照应。死尸的脸上“不显哀乐”,“蒙蒙如烟然”,这样子,其实并无所可怕,理解鲁迅的人,可以看出,这是先生的自画像:镇定自若,无痛无悲。虽然鲁迅内心思想的忧惧和痛苦是惨烈的,可是他从不把它表露于形。这是一种超越了生死的精神境界,已不是在狭隘地讨论对死亡的态度了。在此,鲁迅的精神其实正在得以升华,同时也可以深切地体会到在如此镇定的表面之下,内心是多么的矛盾,内心斗争该何其激烈啊,即使在如此激烈之下,仍然没有做出抉择,仍然镇定、仍然对未知不发表任何言论。就像在《祝福》中,“我”对祥林嫂的害怕绝对超过了她对“灵魂的有无”的发问。也就可以理解,鲁迅先生在直面如此阴森恐怖的场景之下,还在优游从容地剖析自己思想的矛盾和抉择。“蒙蒙如烟然”,透出了几份朦胧,是一种不甚了解、无法明晰的状态。与下文“求答”的意境是一致的。尽管鲁迅严于自我解剖,善于总结和反躬,可他对产生这种自己思想和行为的原因、结果,前行途径和方向的解证,依然是一种朦胧状态下的未知。

从碑文后面的前两段文字来看,语句较通俗,其隐性含义要少一些,但这里有一个主体和客体的关系。孙玉石先生认为:“这几段阴面的文字,就是象征鲁迅进行自我解剖在他的生命的精神世界中所可能产生的极端的痛苦和严酷的灵魂拷问中的矛盾感觉。”这句话的主干就是“鲁迅进行自我解剖的痛苦和矛盾感觉”,主体当属鲁迅,或者说是鲁迅思想上积极进步的内核。客体即指“抉心自食”而欲知的“本味”,笼统地说就是存在于鲁迅思想上的“黑暗与虚无”以及产出这种因素的根源。鲁迅“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就是要剖析思想上阴暗虚无的现状及其根源,并最终将这种阴暗和虚无抛却,使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沿着一条健康和光明的道路前行。可是作为一个以进化论为武器的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由于受到时代和自身的局限,尽管经历了“创痛酷烈”的反躬、拷问、自啮、剖析,仍然难得真味,既难求其因,亦难得其果。这真可谓是一个思想改造、灵魂净化的艰难的过程。

痛定之后的“自食”,是一种时过境迁的反思反省,然而境况变了,当时产生这种思想的客观条件,也发生了变化,回过头来,再来探究其“本味”,仍是一个难解的谜团,仍在鲁迅的心中留下永久的隐痛。

我们无须怀疑鲁迅自我解剖的坚决性和彻底性,甚至在死尸已为陈迹的今天,鲁迅依然在叩问:“答我。否则,离开!”这句话的主体还是鲁迅,客体即叩问的对象是一个泛指,没有具体所指。“否则,离开!”用了使令和感叹语气,是一种求问而无果的无奈的心境,尽管陷入了形而上的虚无,但却能充分地表达鲁迅先生依然希冀和渴求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解决困扰在他思想上的疑团。

鲁迅先生最为奇绝的构思,当属诗的结尾两句: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研究者将这两句诗置之于同一个时空层面上来解释,以为“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是鲁迅黑暗、虚无、阴冷思想的代言,其实是不够准确的。前一句话是鲁迅借死尸之口代言了鲁迅思想,表达了一种必胜的信念,即鲁迅放言随着“我”的尸体的消亡,“我”思想上的黑暗、虚无与阴冷,也一定会彻底消亡,那时我将放声大笑。笔者的这个解释大体上选用了孙玉石先生的意见。鲁迅在小说《铸剑》中,写眉间尺和黑衣人“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了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这笑就是胜利后的欣慰,是一种精神追求的最终归宿。后一句话是由思想的反躬叩问返回到了梦境的层面,即将死尸视为“黑暗与虚无”载体,是恐怖的对象,“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是鲁迅向旧我的决裂和告别。两句话,言殊旨同,既合乎尘世人生的心理常态,也表达了鲁迅先生决绝地抛弃“黑暗与虚无”思想的决心。

我们不妨把墓碣碑文的前后两面,直接放在一起,进行一下行文思路上的分析:碑文正面的文字集中表达了鲁迅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是从“黑暗与虚无”方面对“我”思想与灵魂的噬啮,来阐释灵魂的虚无和阴暗给我的思想和灵魂造成致命的损伤,揭示了否定和抛弃这种虚无和阴暗的必要性。碑文的阴面的文字直接承接上文,描述了鲁迅先生酷烈地自食自啮的过程。切实地追寻和探究造成鲁迅思想上虚无和阴冷的根源,并竭力驱除之,成为历久而不变的追求。这似乎也是鲁迅先生一生思想改造的历程。

再从前后文承接转换的内容来看,诗歌所描述的环境与氛围也是统一的,集中表现了一个精神战士的孤独和沉陷已久的苦痛。没有退缩,没有隐讳,始终是在无畏无惧地直面和清醒冷峻地抛弃。这也许就是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的原因吧!

[作者通联:北京第八十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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