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草人物小说四题

时间:2022-09-23 04:50:27

鹿草人物小说四题

疯莲子

我的老家是一个大屋场。东边一吵骂,惊得西头黄瓜会落架。谁家大凡小事,家长里短都没有秘密,三岁小娃都会跟着呱呱。

莲子婶儿,说话做事不搭调儿,大人小孩儿都叫她疯莲子。

农业学大寨的年月,基建队在伞把儿沟打山洞,疯莲子的男人在洞内排哑炮时,被埋在石头堆里,虽然捡下一条命,队上也赔了医药费和口粮,但是男人腿残了,干不得重活。两个老人,三个娃儿,将近七亩河滩地,生活的担子像一口黑锅样儿一下子扣在莲子身上,越忙越黑。白天累,夜里烦。时间长了,看着身边这几个干急长不大的孩子,精神有些错乱。地里活儿不忙了,会抱着小闺女,一个人嘴里念叨。说个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不知所以。出门,腿刚迈过门槛儿,想不起做什么事。开门,手上攥着钥匙,还四处找,找不到就骂自己的男人。坐在桌子边上,看着碗里,不拿筷子,干愣着。

瘸腿男人说,这死婆娘,疯了。

檐坎儿下就是用高粱秆子扎的鸡窝。

莲子每天早上都会拉开鸡笼门,把七八只鸡放出来。几只公鸡,憋了一晚上,出了笼子,就伸长着颈子,攒着劲儿地打鸣。然后拉开半边翅膀,扎扒着找母鸡骚情呢。那些老母鸡,被撵得到处跑。莲子顺手拎起篮子,撒一把包谷或是高粱籽儿,把这些鸡笼络到一块儿,让它们吃饱。她还指望着这些畜生争气,多下蛋,灶台上的油盐酱醋,都指望这鸡屁股呢。

麦季里,是母鸡下蛋的好季节。可是莲子听到,几只母鸡,白天“咯咯哒、咯咯哒”地叫,但一连几天,鸡窝里也没几个鸡蛋。大儿子放学回来,才发现,这些叫得欢实的母鸡,把蛋拉在了别人家的麦垛子里。莲子气得就骂:“这些吃里扒外的畜生,老娘慢慢儿喂你,你们这些,把蛋拉给别人,舔人家的肥沟子,看老娘不剁了你的头。”真的逮住母鸡,莲子下不去这一刀。莲子把鸡窝里换了干草,用两个空蛋壳插花在一起,做了个假引窝蛋,这些下蛋的母鸡乖了很多。不长时间,把蛋又送到了莲子家鸡窝里。

瘸腿男人每天就在屋檐下晒太阳,时不时地撒一把五谷,哄来这些公鸡母鸡,在眼跟前,陪他玩儿。看到这些畜生吃饱之后,公鸡把母鸡死死地压住,对着母鸡沟子放屁,男人气得脸涨得通红,男人就拿石子去打。一天中午,瘸腿男人发现鸡窝里新添一个蛋,那母鸡悄没声儿地走下来,到檐下找食吃,不言不传地没叫唤。男人心想:“这母鸡下蛋,只怕也是力气活儿呀,看把这畜生给累的。”可是没有在鸡窝里的母鸡,倒是“咯咯哒、咯咯哒”地瞎起哄,看架势,好像这鸡蛋是它憋下来的一样。

男人把这事告诉了正在洗脸的莲子。莲子头都没有抬,说:“老母鸡,不下蛋,那它不成了吃闲饭的了。一把一把地喂它,下蛋,就是它的活儿,就像是我给你生娃儿一样,有啥可稀罕的。”男人说:“那不是它下的蛋,叫唤个啥呢?”莲子端起洗脸水,洒出门外,说:“那是叫给你看的,意思是这蛋是它下的,想讨点儿吃的,还能想什么。”男人一笑,这疯婆娘不傻。

男人生日,一只不下蛋,只打鸣的老母鸡,被莲子捏着脖子,按倒在木杠子上,狠了狠,只一刀,那鸡头就蹦出去尺把远。

莲子家住的单门独户,和其他的人家都挨不着。

为了防山上的野畜生出来害人,莲子家养了一条黑狗,用铁链拴着,防备这畜生咬人。人都说,狗咬一口,白米三斗,莲子家赔不起。起初在夜里,那大黑狗听得风吹草动,一声接一声地汪汪,莲子和瘸腿男人都不习惯,睡在被窝里骂。再后来,哪一夜里要是没了这狗叫声,莲子一家,睡在屋里还不瓷实。

莲子父亲病重,要咽气,捎信叫一家赶紧回去看看。送信的人,不知道莲子家那条狗,直呼呼地跑到莲子家檐下,被大黑狗咬住裤腿,不松口。吓得这大小伙子当下就湿了裤裆,破了喉咙地叫救命。等莲子和男人起来,拉住狗,小伙子吓傻了。好在冬天穿得厚实,里子和面子,都被这狗咬得稀烂。

小伙子吓得不轻,但是人还不糊涂,非得叫莲子一家赔衣服,外加三十斤白面,男人连声应承。莲子说:“是这样,你把裤子脱下来,我给你缝缝。想要白面,老娘没有。”小伙子不答应,找队长来评理,队长说:“你家的狗把人咬了,赔东西是应该的。”莲子说:“什么应该的?我还说他叫大黑咬了才是应该的呢。我这狗娃子就是给我招呼门的,要不然,我喂它做啥?退一万步说,猪无笼头狗无圈,我这狗是拴着的,也就招呼这么个地儿。就像你当队长一样,你只能管我们,还能把别的生产队社员给管住,老娘就不信。再说了,我这狗先是叫唤,后来才咬的。这死娃没听到是怎么了?狗是把他当成贼娃子收拾呢。想赖老娘,门儿都没有。”莲子没存心,把队长给骂了。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是队长觉着莲子说得也有理,就劝这小伙子。一看莲子这炸火劲儿,小伙子蔫蔫地走了。边走边骂:“死婆娘,把狗当自己娃儿惯视呢,哪一天就把这东西给收拾了。”

忙着纠结狗咬人还是人咬人,送信的小伙子没有说莲子父亲病重的事。三天后,莲子趴在父亲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的。边上的人就劝她:“别哭了,人都死了,你还能把你爹哭得活过来呀?”莲子边哭边数落:“都是那狗哇,耽误得没有看我爹最后一眼哪。我咋能不哭呀?爹把我生下来,我当女子的,还没有端屎端尿地伺候他吃喝呀,一辈子我就这么一个爹呀,我咋不伤心哪,咋能不哭呀?”她哭得伤心,边上的人笑得厉害,她抹了一把眼泪,看了看,不晓得这些人为啥子笑。

不久,被咬的那个小伙子,找来一块儿生魔芋,那黑狗上了死当。咣的一口之后,用自己的狗爪子,把自个儿的狗嘴抓了个稀巴烂。这狗疼得打滚,一天到晚喉咙里唧唧唧地。男人说:“看那个难受劲儿,还不如杀了,晚上在罐子里炖狗肉吃。”

莲子舍不得,10块钱,把这黑狗卖给了一上门收山货的。

男人瘸了之后,类似挑大粪,烧火粪,砍柴之类的重活,都是莲子的,犁地耕种也一样。

莲子家喂了一头大黄腱子,但是没有配对的,犁不了地。农忙时都被拉去,和别的牛配对儿犁地。莲子就嘟嘟哝哝地给男人说:“我们吃了大亏了,犁地那重活儿,俺们家的牛肯定出的力多,一季子下来,牛会瘦不少哩。”男人懒得理势,说:“这牛,闲时一年,忙时一天,出娘胎就是干这个的。要是心疼你那大黄腱子,你去配着它犁地去。”莲子不当回事,第二天催着瘸腿男人到邻家的地里,看看自己的牛累成啥子样儿了。

上半晌,男人一瘸一拐来到地里。一看,是一对儿大黄腱配对儿犁地。两头牛斗气,这个屁股撅一下,那个抬头想松一下扼头。男人笑着说:“你看这,身下都拖着那玩意儿,还别扭的不行,真是些畜生东西。”见到自家的牛没吃亏,男人跑到地里,剜了几棵菜,回去催着莲子做饭了。男人还没有扒拉几口饭,莲子连猪都没有喂,催着叫男人赶快走去看看。下半晌,莲子家大黄腱子和隔壁余家喂的母牛配对儿。那母牛,瘦马干筋拉不动。莲子家的大黄腱,低着头,拼了命地往前拽,打牛棍子还时不时在腱子屁股上来一下,男人一看就来气。跑到跟前,拉着牛,死活不干了。余家二小子好商好量的,对瘸腿男人说:“叔,这两个腱子,犁不了地,走不到犁沟里去,老是拉拉扯扯地抗筛口。下午才换的,你家的地,也要犁的呀。”男人说:“我家的牛,给你们犁地,到时候你家的牛给我们犁地,翻来覆去的还不是我们家牛使劲儿多,吃亏哩。”二小子说:“好叔哩,这都是打换工的事,啥吃亏不吃亏的。话说回来了,到时候你们家里犁地,我还不是一样去扶犁尾子,我还能叫你们还我的工呀,是吧。”刚松开手,那大黄腱子就用尾巴扫了扫小母牛,奔紧了牛泡绳,往前拽。二小子笑着说:“叔,你看这,上半晌两个腱子,犁不到一块儿去,耽误功夫,连一亩地都犁不了,这后晌就不一样了,来得利索,出活哩。这大黄腱子,还就是要有小母牛配着,你看它那怂劲儿,累得嘴里淌白沫,卸下扼头,还胡骚情呢。”

余家二小子“喔”的一声,卸下扼头,大黄腱子撒着欢儿地跑到地边子上,嚼了几口包谷壳子,仰起头,长长地“哞”地叫了一声。小母牛压着碎步子跑到地边,低头喝了几口脚盆子里头的淡盐水,接着叨起苞谷壳子,细嚼慢咽地磨着牙。男人看到这里,对着牛就骂:“畜生东西,啥用处,死命地拉,自己还不吃好,还叫唤个逑哩。就和那小母牛挨了两下子屁股,就把你给拾掇了,没出息的东西,晚上关到栏里,还不是照样自己一个干靠着。”

晚上男人把这些说给莲子。莲子说:“畜生和人是一样的。前几年在生产队,都是男人打窝,女人丢籽儿,配着对儿地干活呢,那重活儿还不都是男人干的。”男人想想也是,气就消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好也罢,赖也罢,这日子,每天开了门,都那样儿慢慢熬着。槽里无食猪攻猪,日子都不宽展了,邻里之间,一个鸡蛋,一颗青菜,都会吵得鳖翻蛋,反正鸡毛蒜皮的烦心事,时不时地发生着。今天李家长明天王家短,不出一顿饭的功夫,上下几里地的人都知道了。

吵嘴干仗,有时候会出人命的。尤其是长辈,看到谁家不和气,打捶撂跤地,就对身边的晚辈子说:“一天到晚的,吵死呀吵,哪一天吵死一个就不吵了。”和莲子隔壁余家大儿媳妇,拿她婆子说,那这是娘生下她,没管教好的东西。见人说话,没大没小的,敞着一张吃断粮仓的大嘴,扯是弄非,一天到晚地胡撂,把本来和睦的邻里关系,弄得是鸡飞狗上墙。只要有事,多少都会牵扯上她,最后还都是她在哪儿坐萝卜,出事了,这儿媳妇总是推着下扇磨盘,在转悠,到处腆脸给人赔不是,说好话。关键是,她不孝敬男人的爹娘。男人憨厚,不多言不多语的,就知道闷着头干活儿。有时候,看不惯自己媳妇儿那一势子,就寂寞悄静儿地劝。结果,被媳妇儿拦头往下骂得是狗血淋头。男人生闷气,就捂着被子睡懒觉。任这麻密媳妇怎么叫唤,就是不理势。莲子婶儿看不惯这些,更心疼余家大小子。

余家奶奶,躲在门背后活了大半辈子,胆小怕事的,树上掉下一片叶子,都怕打了自己的头。自从儿子娶了这么个活宝,对亲家这个闺女,算是彻底地没了脾气。年龄大,耳朵背。儿媳妇那破锣嗓子,要是一声喊不应,就朝着奶奶坐的方向,破死命地喊:“死老东西,耳朵聋实了,吃饭哪。”余奶奶耳朵背,眼睛还行,看到儿媳妇破马张飞的那架势,就知道自己扒豁子了。可是挨了骂,还不知道为啥。时间长了,奶奶怄着气,把儿媳妇缺口德的事,含着泪,哩哩啦啦地告诉了自家兄弟。兄弟顺便叫来了娘家亲戚,帮忙给出这口气。天上雷公大,地下娘舅大。天洒黑些,娘舅黑着脸,刚走进门,儿媳妇一看,知道坏了菜,蔫了。

刚落座,娘舅就拿着拐棍捣着地面,数落着外甥媳妇儿的不是,说得吐沫星子乱飞。这边一顶嘴,大舅的拐棍就扬起来,想打人。看到这,余奶奶后悔叫兄弟来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吗?赶紧就劝自己的兄弟。儿媳妇啜泣,对余奶奶恨得咬牙切齿。大舅前腿迈出门,这边就变本加厉地整事儿。最为严重的一次,已经分家单过的余奶奶,早上刚熬好的一锅稀糊汤,被儿媳妇弄了些尿水儿,倒进锅里。余奶奶干瘪着满口没牙的嘴,哭。一边哭,一边说:“这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呀?”儿子下地回来,看到老母亲眼睛都哭红了,知道事情原委之后,窝囊了半辈子的儿子,气得火冒三丈,出手特别大方,直接扇掉了媳妇儿的两颗门牙。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自己,还敢打我?媳妇儿一气之下,拿出床底下半瓶子“敌敌畏”,一口气给灌到肚子里了。

儿子慌了神儿,余奶奶也傻了眼。这敌敌畏,里面没有真东西,是在洗净的空瓶子里,加了点儿水,媳妇儿自己给自己准备的,目的是吓唬自家男人,维护自己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权威。

莲子听到哭喊声,第一个走进门,没有闻到那种刺鼻的味道。再一看余家媳妇儿那哭天抹泪地数落着,一切都明白了。莲子喊来随后进门的几个男人,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把个余家媳妇儿整在床中间动弹不得。随后从自家茅房里,端来尿罐子,用墙上挂的日历,折了个纸溜子,对着余家媳妇儿的嘴,把罐子里的尿,一火山地灌了进去。余家媳妇儿,当下就趴在床边,吐得肠子都快出来了。莲子对余奶奶和他儿子说:“这一吐,估计就没事了。这几天千万不敢叫她沾油水儿,不然还要出问题。”

余家媳妇儿事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但是还不能说,就算说出来也没人信。于是,喝尿水能解毒的方子还就传了下来。打那儿之后,不管谁家生气吵架打捶撂跤,轻易不敢喝“敌敌畏”了。

婆媳关系,是天底下最难处理的。可是疯莲子,一直到去世,儿媳妇都没有和她拌过嘴。

儿媳妇这边刚进门,就摆开架势想当家,莲子有些怯。夜里,和瘸腿男人说:“以后做啥事,小点儿心。没看你儿媳妇这满脸的横肉,不是个东西咧。”儿媳妇身板儿结实,什么活儿都拿得起,放得下,就是嘴上不饶人。莲子进出大门,先看的是儿媳妇的脸色。孙子出生时,吃的紧张,除了鸡蛋,没有其他带腥水的东西。莲子一个月攒了三十多个鸡蛋,齐排排地收到麦缸里。就连男人拉痢疾,瘦得脱了形儿,莲子都是上山挖药熬水侍候,鸡蛋都舍不得动一个。看到媳妇儿的肚子越来越大,莲子拿了十个鸡蛋去供销社买来红糖,剩下的二十多个,准备儿媳妇坐月子的时候吃。孩子出生,脐带儿还没有剪下来,儿媳妇就给婆婆说,肚子饿,想吃点儿东西。莲子知道儿媳妇饭量足,一次就煎了10个荷包儿蛋。媳妇儿对着碗吹了几口气,没用筷子,很是轻松地吃了,扭头望了望自己的婆婆。莲子知道,这闺女没吃饱。又煎了十个,儿媳妇拿起筷子,三下五去二的,下了肚子。莲子问:“吃饱了没?”媳妇儿捂着肚子说:“要是还有,再吃几个也行。”莲子又赶紧下灶,红糖水里煮烂了一根麻花。

月子里,洗屎洗尿都是莲子的。儿媳妇想下手,莲子拉着朝房里推:“闺女呀,月子里不能出门招风的,二回会落下病的。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洗洗涮涮的还行。以后老了,做不了了,你受累的时候长着呢。”说得儿媳妇眼圈红红的。每天天不亮,莲子就起床,先放了鸡,然后弯腰朝鸡笼里面瞅,是不是有东西。然后先是两个荷包蛋,端到儿媳妇床跟前。把一地的尿布子,收拾收拾洗了。头三个月,孙子闹夜,每晚都是莲子抱着孙子,满屋子里转,从不叫媳妇儿动一下。哄下孙子睡了,莲子就问媳妇儿,想吃点儿啥。一个月子坐下来,儿媳妇一看到鸡蛋就想吐。晚上和自己男人说:“给妈说说,不敢一直叫我吃鸡蛋,我现在一看到鸡蛋,都能闻出鸡屎味儿了。”男人说:“妈是心疼你,心疼孙子哩,吃了鸡蛋,好打奶水。我不说,要说你去说。”这一个月子坐的,大儿媳妇对莲子就像对自己的亲妈一样。

82岁的莲子婶儿去世时,儿媳妇哭得比谁都伤心。

犟筋头儿

“犟筋头儿”,在我的老家是一句方言。意思是这个人爱认死理,不听劝,扛着打杵不换肩,一条路走到黑,死爱钻牛角。

黄庙沟的长辈儿人常念叨:下三里到大屋场,到沟垴是上三里。要是拿上尺子来量,上三里足足有五里地。沟垴上,住着一个陈老汉,是全村有名的“犟筋头儿”。

土地没有分到户以前,出工的劳力,还在端着碗呢,就能听到矮个子队长,早早儿站在河沟里头叫唤,弄得脸红脖子粗,下巴和肩膀之间那一把粗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很高,开始一小撮儿、一小撮儿地给布置活路儿。这个打毁茬,那个烧火粪,张三李四安排得清清亮亮的,上工各干各一差。然后队长点名,找一个年龄稍大的,类似那些上工,歇歇儿,放工,包括最后看看干得怎么样,是不是有人偷奸耍懒了,乡亲们都叫“小喇叭”的这么个人负责招呼着。这小撮撮儿的人,属于大集体里的“小包干”,分下的活路,在手头上赶赶,都能按时或者提前完成,腾出袋把儿烟的功夫,回家还能扒弄几下自留地。

适年的陈老汉,准确地说还不是老汉子,才三十出点儿头。

一年四季,在集体干活儿,乡亲们大多戴一顶草帽子。一个是出了汗,可以拿来扇扇风,歇歇儿的时候凉快。上下地走到半道儿上,下点儿什么麻粉细雨的,也能扣在头上应应急。二一个,就是放工转回家的时候,路边上那些边边角角地,摘点儿什么毛桃子、七月焰蓬八月炸、黑葡萄、拐枣儿这些山果子,把草帽子翻过来,用帽碗子端回家里。有的孩子吃了能解馋,有的野果子的皮儿呀,根儿呀,核儿呀,能拿来当成入药的单方子,治些个娃儿家头疼脑热、上吐下泻的小毛病。

一天上工,大伙儿走在路上。这陈老汉的帽子,被一阵风,朝着沟口反方向给吹飞了。陈老汉立马撅着沟子撵。这草帽子,就像跟这风是一路货,商量好的,故意戏耍老汉子一样。眼看着帽子就在眼跟前了,陈老汉准备弯腰去捡呢,出溜一阵儿,风把帽子又给吹跑了。等陈老汉颠颠地再撵到跟前儿,帽子又给吹跑了。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三四个来回,终于稳稳地把帽子给捉住了。陈老汉捏着帽子,双手一揉,扬起手,使劲儿摔在路中间,抬起右脚,照着草帽中间的扣碗子,使劲地踩。一边踩,一边唾沫星子乱飞地说:“我叫你跑,我叫你跑,我踩死你个狗东西,看你还跑不跑了。”等消了气,再看看地上的草帽子,成了瘪不刺拉的麦杆杆儿,被陈老汉“五马分尸”了。老汉收起有些酸麻的脚,看着这一圈圈儿的麦杆儿,有些心疼地喘着气说:“我踩不死你。这下子不跑了吧,不跑了吧?”

翻转身,陈老汉一路小跑儿,撵上出工队伍。有看到他踩帽子场景的人,讪笑着说:“瘪锅遇到瘪锅盖,踩烂的帽子没法儿戴。哪个叫你把头削得尖溜溜的,戴不住帽子呢。”陈老汉也懒得去理势。跑前跑后地这么一阵闹腾,肚子里已经开始咕唧,上工前喝的稀糊汤,转眼间变成了尿水水儿。陈老汉也得勒紧腰带硬撑着,这还有半天的活路呢。

这小包干在一起干活儿,不管是割麦子,烧火粪,还是挖回茬、点苞谷,都是一人一个筛口,安排得是八九不离十,差不多。

陈老汉原本不抽烟,就是做活儿的时候,爱耍奸。摇着尾巴听队长使唤,招呼人的小喇叭,要是在筛口的东边儿,他准准儿地在西边儿。人家在这个角起,他就在那边角起,总是离得远远儿的。不等小头头喊叫说“大伙儿歇歇儿吧,都抽袋子烟”,他早就一屁股坐下来。旁人这旱烟还没抽完呢,他就开始干。要是那种没有筛口,一起大和泥地干,他会弯着腰,锄把儿抵着下巴壳儿,懒得动弹,眼睛咕噜噜转着,向边上踅摸。看着小喇叭,进了树林子尿尿,他立马直起身,伸懒腰,打哈欠。要是能看见小喇叭眼睛在到处瞅,他就连忙低下头。大和泥是这样,画筛口的时候他还是那个作势子。比方说挖回茬,他在上工的时候会提前跑来看地形儿,挤眉弄眼儿地这么一踅摸,哪儿的地不整装,他就跑到哪里占筛口,手里活路少,加上他自己心里有数,干起来开心也完工得早。每次放工,这小头头都会点评说,大伙儿都要向陈老汉学,做得好干得快,劳动积极,不偷懒,要给满工分。弄得那些只会闷着头干活儿的人,干眼气。看到抽烟的人,歇歇儿的时间长、次数多一些,陈老汉就跟着旁人,找来地边子上的干树叶子,学着卷纸烟。学会以后,也学着开始抽卷烟,可他只带烟叶子,不带卷烟纸。卷烟的时候向边上的人要几张,对插着用。

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当面都懒得去戳穿他,不想得罪人。但是时间长了,看到他耍奸耍得有些过分,特别是不管干啥活儿,和他搭界址的人,寂寞悄静儿地就想办法整他。

水井沟口,一块儿大平地。长溜溜子的地形,两头的宽窄差不多,中间是个大鼓肚子,形状有些像橄榄。这年五月的阴历初上十,收麦子,龙口夺食。看到麦子普遍泛黄,队长就瞅住好天气,吃过晚饭,趁着这月亮晃晃儿,连夜抢割麦子。长时间受窝囊气的几个,咬着耳朵在一起这么一呱唧,早早地站在了边边儿上,中间留给陈老汉。夜里收麦子,算是第一回,陈老汉没经验。搭界边上的人,瞅准时间,在还看得见地面的时候,围着自己的界址,各自割出一个筛口。剩下的,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了,也能顺手扒拉着给割了。临着陈老汉的两个人,在中间段,按照地形的那个鼓肚子,不动声色地留给老汉一个“麦布袋”。

别人都歇火了,陈老汉这里还有一小半儿,被队长狠狠地拾掇了一顿。

大集体时,苞谷收了吃糊汤,麦子打了吃拌汤,家家户户一样赶趟儿着,几乎都是季季空。

这几天刚收完麦子,天气热得很。陈老汉走到哪儿,都手捂半边脸,嘴上一直吸溜着,上嘴壳子上的两颗板牙,疼得厉害。吃个东西,沾了冷的疼,热了也不中,晚上躺下也睡不瓷实。鱼腥草、青藤光、绿豆水竹叶,熬的都喝了,还是不见效。

到村医疗室,赤脚医生一问,对陈老汉说:“你这是上火了,你喝了那么多东西都没有用,我这也只能再给你开点儿打凉的药,吃着试试,不一定行。”回到家里,药喝了,单方水水儿也喝了,还是不行。这一番折腾,把陈老汉给弄火了。黑着脸拎了张板锄,一个蛇皮袋子,到后半山的砂洞里,挖了半袋子黄砂。晚上,就叫媳妇儿在锅里,把黄砂炒红,然后舀了大半瓢苞谷,往热砂里一倒,锅铲儿这么不停地翻炒。直到一大半儿苞谷颗子炸了花儿,就连砂带苞谷一起铲起来,用竹筛筛去黄砂,剩下苞谷花儿。等到摸起来不太烫手了,陈老汉拿了个土碗,装了个小半碗,大腿翘到二腿上,坐在门槛儿上开始不停地磨牙。

这牙疼得,软和东西都动不了,别说这苞谷花儿了,硬得像铁屎。可这陈老汉,半边牙疼,他还偏偏就用这疼得狠的几颗牙齿,攥着劲儿地咬。才开始,他眼睛一闭,攥了股子猛劲儿,破死命地下了牙口。这一嘴下去,疼得钻心,手上的碗差点儿给摔了。陈老汉忍着疼,一边在最疼的牙上嚼着苞谷花儿,心里一边默念着:“我叫你干疼不得好,我叫你干疼不得好,看我不咬死你,我还不信了还。”还别说,这苞谷花儿,嚼着嚼着,牙齿和嘴脸都木了,疼痛感也随之减轻了不少。

晚上,陈老汉做梦和人打捶撂跤,被人一拳头给砸到五官上,当下就肿了半边脸。醒来后,点着煤油灯一看,两个疼痛的牙齿,带着血丝丝,顺着嘴里的涎水,掉在了床上。

第二天早上,他顺手把这两颗坏牙,带了点儿劲儿,甩到了房顶上。头发都花白了,心里还期望再能长出嫩牙呢。

老两口上地干点啥,也是敲敲打打的,嘴上不饶人。

四个儿子,一个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入赘时招书上写得很清楚,当做人家的儿子,头一胎孩子得和外婆姓,还要给亲家养老送终,这是贵贱指望不上了。还有两个儿子,虽然还是一个大门进出,但是都分了家,起灶单过起自己的小日子。最小的老四,不务正业,好吃懒做,三十大几了讨不下媳妇儿,一天到晚地把个“牛背头”蘸水梳得锃亮亮,脑袋瓜子正中间留出一道印儿来,有些像人的尻蛋子,很是滑稽。好吃的扒拉一嘴,不合口的把筷子朝桌面子上一扳,抬屁股走人。三个人的口粮田,陈老汉边干边骂娘。老两口虽然窝着火儿,但还不得不小心地侍弄着。

这回茬苞谷,地没有犁,全是一疙瘩一块儿,挖一窝子,点一窝子。这一天,老两口到地里点毁茬苞谷。老汉子埋着头,奶奶挎着篮子,把用水泡好的苞谷种子摔进窝子。陈老汉抬起头,想伸个腰,活动一下酸疼的背。陈奶奶就在锄头跟前儿,双脚一前一后地这么站着。陈老汉看着来气:“你个要死的东西,也不长个眼色儿,这一锄头扬起来,还不把种子篓儿给打翻了才怪。一锄头挖下去,要挖住你这脚爪子了,不要喊叫疼得慌。”陈奶奶没好气地说:“死老汉,不信你眼睛就瞎实了。这么大个人在跟前站着,看不见?”陈老汉低下头,开始挖窝子。一边挖一边说:“这半下午的,鬼都出来了,你说那白毛黑脸的鬼影子,我低着头咋样能看得到?”又指着陈奶奶的脚说:“抬蹄不抬蹄?不抬我就挖了。”“我把脚放在这里,你挖,不挖你就不是你妈生的。”陈奶奶想到老汉子骂她,很生气。这陈老汉犟筋头儿脾气来了,扬起锄头,狠劲地挖下去。结果,陈奶奶的脚,被老汉子的叉锄,从脚背到脚底,给挖了个对穿过了。陈奶奶当下就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屁股坐在麦茬子上,脱下鞋,抱住脚就哭着说:“你个死老汉子呀,我是个人呐,脚放在那儿你还敢真挖呀?”陈老汉看到血流得厉害,背起奶奶就往医疗室跑。边跑边说:“我想到说是,我这一锄头下去,你还不得把脚挪开了?哪晓得你也这么犟,锄头下去也不晓得抬下蹄。”这老两口,奶奶想到老汉子不敢挖,老汉子想到奶奶要挪脚,结果撞墙中招儿了。

奶奶没有包装成型的小脚这么一跛,回茬儿的事,老汉子没日没夜地一个人给干了。回到家,也是冰锅冷灶,还得自己烧水做饭,后悔得想找来一包老鼠药,晚上给吃了。

没别的爱好,陈老汉下得一手“好棋”。

说是好棋,是我对老汉的恭维。因为他爱悔棋,爱赖棋,只准自己悔棋,不叫别人赖账,冷不丁地将死军,然后重新来过,不给别人商量的机会。一边重新摆棋,嘴上还一边嘟囔着:“棋输木头在,赢输再重来。不咋不咋,这盘我让你,我让你你是能赢的。”别人热热闹闹地下棋,他嘴不闲着,还头摇尾巴动,指手画脚,忙得是二五成一十。一般人都懒得和他计较,遇到他往前凑,都躲得远远的,就怕他的衣裳拐子飘起来打坏了人。在这种情况下,十有八九他是最后的赢家。但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当头抵面的,腮帮子上磨不转。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还老爱朝棋摊子跟前儿凑。别人下棋,他比别人紧张,不是嘴上瞎指挥,就是胳膊肘架过人的肩膀,亲自动手替别人调兵遣将。他来一次,棋摊子准准得冷一场。

老抠门儿

大屋场往西,有个老磨房。女人慢慢地碎步走,大约也就是一袋烟功夫,就到了。

这老磨房,土墙,丝茅草屋面,一共三间,过抱粗的梁逢中架起来,相通着。正中间,有个晒襁那么大的磨盘,水是从楼房沟口扎的拦河坝引来的,木制水轮泵传动。吃大锅饭的时候,那老磨房是相当的热闹,生产队里的妇联会,大多在这里负责磨面、筛面。要是把这伙女人分开来,搭好几个台子,敲木杠,扎桩子,能唱上几天几夜的大戏。

达旺算是上一代人里,脑瓜子相对比较灵醒的一个。祖上,家道殷实,先是上了私塾,学了之乎者也,能读四书五经。解放初期,颠颠的还上了夜校。特别是这小算盘,别人一只手,六上五去一地打。他是两只手,一左一右地同时扒拉两只算盘,九九八十一,大多出不了错。

大集体的时候,生产队需要合适的人当会计。

会计主要是计工分,按人口、按上劳、按评分,分好一堆一堆的粮食,还有那套种的豆子和其他杂粮。好几个年轻人,加减来,乘除去,整了坏账。最终不是分不够,就是分的剩下一堆堆儿地。分得多的说是少,分得少的更是吵。整个大屋场,那几天是鸡飞狗上墙。最终,队长双手一扒拉,算是静了场子,重新按照队长的意见来。达旺一盒羊娃儿烟(羊群烟)当上会计以后,由于算得两爪子好账,每次除了上交的、提留的,剩下的三人三十一,皆大欢喜。达旺也跟着生产队的头头脑脑,蹭吃蹭喝地,为家里省下不少口粮。

土地分到户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三,是小年。达旺第一次挑着粮食到荆紫关,除了换回来一挑子红薯干,以备来年春上一家人“混个饱”以外。在街上,他还放下挑子,沿街溜达。看到竹篾框子里的生姜,拿起来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味儿还不错。达旺问这小贩儿:“多少钱一斤?”小贩儿忙着给别人过秤、算账,头都没有回:“三毛钱一斤儿。”达旺说:“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儿?”“一块钱三斤儿,你看中不中?”小贩儿顺手往黄挎包里装钱,然后给人还去零钞。达旺手里掂了一块儿生姜,想都没有想:“这还差不多,行,挑这号老一点儿,来一块钱的。”

达旺沿着汪家店,沙岭那条路往回赶。在岭头儿上,坐下来,歇歇肩缓口气,把花的钱又算了一遍。板着指头,算过来,算过去,有一毛钱怎么也对不住账。上身,裤子,兜里都掏遍了,也没有一毛一毛的钱面儿。又把挑子两头儿的东西一样一样地翻开来,往路边石头上一坐,卷了根纸烟,想了想溜街的过程:“这瞎怂东西,就这点儿姜,硬硬骗了我一毛钱,我找他去。”刚转身,看了看挑子,抽烟想了想,周瑜打黄盖。况且只是一毛钱。来回二三十里地,恐怕明天都回不去了,心算,就当是丢了。

回到家,给媳妇儿交账呢,有一毛钱兜不拢。听完来龙去脉,媳妇儿立马拉下脸:“你当了这么多年的会计,有啥使处?这点儿账都弄不清,叫人家这么快把你给算计了。我看你就是吃个饭,嘴能快,还会计呢。”旺财蔫蔫地说:“哎,买一块钱的姜,哪个还揣个算盘,扒拉一下子,该是的。”

他不怕媳妇儿。要不是快过年了,旺财还不吃这一套呢。

和大屋场隔一座山,那边是和水沟相邻的冷水河。

冷水河由于海拔高,常年的平均气温,要比湘河这边低上好几度。特别是干沟垴,高峰,烂泥湖那一带就更低一些。这种气温适合洋芋生长。买回这样的洋芋种子,在湘河这边种上,每亩产量大约高出两三成。

每年过了正月十五,大屋场的人,三五一群地,就拿着扁担,捆上用过了的,过水洗干净了的化肥袋子,到冷水河那边买洋芋种子。达旺不相信:“哄鬼呢吧。都是一样的洋芋种子,凭啥子他们那边的产量,就能高出来一些。”后来达旺媳妇儿,看到去的人多,催着他跟着一起过去看看,说是能买了就买,买不成也无所谓。两个肩膀抬一张嘴,来回混搭两天,还能给家里省下几斤粮食。达旺想想,也是,跟着第一拨人,就去了。

结果,他去得早,回来得最晚,还是空打两手地。走到黄庙沟,遇到汪家小渣子,抵头就问:“你不是过去买洋芋种子吗?咋会翘这么个干扁担,回来了?没得东西了吧。”达旺生气地说:“我过那边去,跑了三四天,高峰、烂泥湖都问遍了,买不成。”小渣子问:“咋会买不成呐?种子个头儿太大了,点不出(种得面积少)吧?”达旺说:“那不是地哦,贵得很哪。”小渣子说:“人家咋都买了,不会是给你的价不一样吧?”达旺高喉咙大嗓地说:“那倒也不是。他们那边的洋芋种子,比我们这边湘河垴的,每斤硬硬贵一分。你说,那么贵,咋样买得成呐。买不成,买不成。”说完连连摇着头,提溜着胆子,弯腰弓脊地走了。小渣子转过身,笑得眼泪差点儿就出来了:“这人呐,抠儿,唆指头儿,会算账得要死。”

这“硬硬贵一分”,后来成了大人小孩子们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孩子之间看考试分数,相差不多的就说:“你这次是咋样考的,硬硬比我高一分。”大人之间划拳猜枚,赢输不多的也会说:“你这拳咋样划的呀,硬硬比我少喝一盅子。”

“扣得要死”后来被人们顺嘴传成了“老抠门儿”。达旺这个绰号,大人和半大的孩子都记得,心里默念了几十年。

达旺会做一手好茶饭。隔山镇子上,一个亲戚介绍,叫他到当地水电站去做饭当厨子,侍候人。

每天买菜,他都要亲自去。不是怕管伙的不会买,而是他有想法儿,踅摸上那卖菜的女子了。灶上得有的东西,他都从这女子那儿,一次给置办齐当。灶上不忙的时候,还不时地帮这女子一把,从菜地里拽拽菜,拉拉架子车,都是手上活儿,不累,帮帮小忙儿。达旺想,破住小钱儿慢慢花,破住功夫慢慢缠,哪有太阳不落山的,殷勤献得时间长了,这女子也就慢慢喜欢上了他。这么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滚搭到一张床上了。不久,女子知道了,达旺在大屋场有婆娘,还有一个五岁多的娃子。可偏偏不凑巧,这个时候,女子肚子大了。

达旺吓坏了。这女子他大,在当地算是比较难缠的人物

从记事起,洋花儿就跟着爹一起放羊。

洋花儿嗓子好,跟着放羊的爹学唱姐儿歌、撑船调子,还唱那种为亡者赎罪的“带诗歌”(因这种歌是专为死人唱的,歌词仄仄押韵,句句成诗,故称“带诗歌”,锣鼓家业一起连打带唱也叫打“带诗”)。这女子记性好,跟着爹唱几遍,就记住了。谁家娶媳妇,老了人,洋花儿都跟着爹去帮忙。摘菜,洗菜,端盘子,刷碗,不挑不捡。只要锣鼓一响,洋花儿也跟着调子哼哼,红事唱欢歌,死人打“带诗”。一来二去地,肚子里装了不少。有时候歌师傅唱错了,她还当着大家的面,指手画脚,说这里调子唱错了,那里词儿不对。洋花儿妈虽是哑巴,但是脑瓜子不笨,看到女子这样疯叉,没少瞪着眼睛,训斥她,洋花儿不当一回事。

整个屋场上,余家是个大户人家。

90岁高龄的余奶奶去世,两个喝了酒的歌师傅,忘了这茬儿。后半夜,你来我往,歌词里互相地奉承着,笑骂着,唱着唱着,跑了调子,开始唱“赞歌”(也叫“钻歌”,骂人的词居多)。奶奶娘家人听着,不得劲儿了。先是骂两个歌师傅,后来就想揍人。唱歌的两个大男人一看阵势子,也互相地顶牛,就抱怨,随之甩下锣鼓家业,动手了,先是推推搡搡的,一看解决不了问题,就手脚并用地撕抓开了。打累了,酒醒了,也被大家劝分了,两个人也没脸再接着唱,甩手走人,冷了打带诗的场子。

孝家着急没办法,只好找来会打锣鼓的,就着喇叭眼儿,吹打一阵子。可是老奶奶的娘家人不同意,非要打“带诗”,说是老人辛苦一辈子,这阵儿必须要打带诗,为亡人歌功颂德,免去罪过。让老人往那边过去的时候,关关尽量走得顺当些。

支客没办法。叼着纸烟,走下道场,四处找人。十多岁的洋花儿,啥都不懂,大声地说:“我来唱。”大家都笑。还别说,洋花儿搬了一条小凳子,坐在老奶奶的棺材边上,配合着锣鼓家业,奶声奶气地哼唧了半夜。其中一首《子女孝娘亲》,从母亲怀上孩子开始,到孩子出生,直到母亲去世,“……一日三餐不想吃,看到油腥吐翻天。腰也疼,腿也酸,夜里睡觉不安然。……一尺三寸生下地,娘亲闯过鬼门关。……冬天冷了穿棉袄,夏天就换单衣衫。……娘亲刚刚眯着眼,孩儿哭声耳中穿。……左边湿了换右边,右边湿了换胸前。……如今老娘驾鹤去,披麻戴孝理当然。”唱着唱着,孝家儿女哭成一团,洋花儿自己却扶着凳子,瞌睡了。这小半夜的“带诗歌”,洋花儿也算是一唱成名。方圆数十里,都知道,伞把儿沟有个小女子,会唱“带诗歌”。

女人打“带诗”,当真算是件新鲜事。

洋花儿懒得去理这些。哪儿老了人,有了白喜事,依然不请自到。唱完场子,孝家就会奉上两盒烟,一块儿白布手巾,算是孝家一点儿意思。洋花儿就拿着这些东西,还给孝家,换回孝事剩下的蒸馍,麻花,或者爆炒过的猪肉。孝家也都很大方,尽可能地多装一些。洋花儿拿着这些东西回去,拌一些野菜,洋芋,够爹妈吃上半个月。慢慢地,洋花儿家里有了存粮。第二个弟弟出生时,爹娘再也不为吃不饱饭,白日黑夜地发熬煎了。

这下九流的玩意儿,洋花儿一玩,就玩儿了十来年。

二十一岁的洋花儿,自打嫁到大屋场的宋家以后,很少在场子上“打带诗”了。

自小养成那种大咧咧的脾气,一点儿都没有变。见不得恃强的人家,看不惯的事,就会五马长枪,一火山地倒出来,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男人也说她:“一个女人家,怎么像大老粗样方儿,乍乍乎乎地?”洋花儿说:“一跟头翻下地,没办法,就这脾气,改不了。”嗓子痒痒了,洋花儿一边干着农活儿,一边小声地哼哼着“带诗歌”的调子,心里默念着词儿。有时候,忙得不得了,很长时间忘了。突然地,憋不住地想起来唱“带诗歌”了,洋花儿心想,坏了,不定哪儿可能要死人。说来也怪,说一次准一次。男人没少抱怨洋花儿:“管住自己的嘴,以后少咧咧那丧气的东西。一张臭嘴,一盆子洗脚水。说好的不灵,说瞎的东西,一说一个准。”洋花儿恼火了,对着男人就骂:“晚上我给你打‘带诗’,看你明天早上是不是睡在棺材内了?还不信了我,啊?唱个歌子,就能唱死人,我不成了半仙儿了?要是那样,倒好咧,不用这样撅着沟子,红汗淌黑汗流的了。”男人拿她没办法,扭转身,拎起家伙什儿上地了。

洋花儿的男人,自小就没了爹妈,和一个瘫子哥相依为命。洋花儿嫁进门以后,对男人的瘫子哥,无微不至。热了,换凉席。冷了,添棉被。男人的瘫子哥死的时候,八仙头儿给死人穿五领三腰时,看到浑身上下光溜溜的,没有一块儿褥疮,很服气。

晚上在给瘫子哥打“带诗”的时候,洋花儿边干活儿,边跟着小声儿地唱。

洋花儿大不咧咧的性格,人到中年,更显得不着边儿。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忙了一年的人们就盼望着冬天。有了太阳,就搬出凳子,坐在檐下晒暖暖儿。要是天上再飘着雪花,屋内铁壶烧着水,围着火炉子翘脚架腿儿地烤火。到了饭点儿上,主家再搭上过年吃的好东西,热上一壶包谷酒,巧七梅花八匹马地猜几枚,个个整得晕乎乎的,那就更是神仙日子了。

几个男人一起,有卷纸烟的,有抽旱烟的。年龄差不多的爷们,开个玩笑,不带荤的不刺激。男人的旱烟袋不老实,按下一锅子旱烟了,当着洋花儿男人的面,把烟袋锅子塞到洋花儿沟子后头。洋花儿红着脸,讪笑着说:“找我点火呀?你,年三十晚上,你家敬祖先,香火桌上的煤油灯,咋不找我呢?”拿着旱烟袋的男人说:“谁找你点火呀?找你是下火的。”洋花儿说:“哦,下火的,我说呢,难怪你两口子吵架,你老娘往跟前儿一站,都没火气了呢。”说得男人低着头,笑得很不自然。

洋花儿男人在农田基建队,一出工,十天半月的不回来。有那摸夜路的溜光锤子,半夜三更地敲洋花儿家的窗子。洋花儿对着窗子外面就喊叫:“你不急哈,等会儿,你爹在家呢。”

打那儿以后,没有人再胡骚情。

洋花儿生养了三个孩子,头尾生了俩闺女,插花地给宋家添了个宝贝蛋蛋儿。

洋花儿把一个儿子也看得金贵,只兴她一人动手修理。娃子祸害人了,别人要是不和洋花儿说道,先动手打了,不管是谁,洋花儿死活不依,说:“打狗还得看东家呢!我的娃,我管教,轮不到别人动手动脚的。再敢胡骚情,打我的娃,我就住到你家里,睡烂你的米面缸,信不信?”回到家,洋花儿下手狠,看见啥就是啥,抓住就下手。男人瞅见,心疼,劝洋花儿意思几下子就算了。不劝倒罢了,越是劝,洋花儿越来劲儿:“这兔崽子,三天不打,上房子揭瓦。打着打着还扒豁子,那将来还得了?从小看大,三岁至老,现在不给点厉害,长大还不得翻了天?”

男人呛呛地没啥说。洋花儿打得累了,坐到凳子上抹眼泪。心平气和的时候,洋花儿就拿着针线活儿,凑到先前吵架人家的门蹬子上,家长里短地拉扯。看看差不多烧饭时间了,拿起活计,拍拍屁股就走,吵架的事,虽然没有在场面上说开,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也就算是当面赔了礼。

半桩子,饭仓子。孩子大了,说紧张就紧张。磨的面,不长时间,柜子就见了底。洋花儿总会翻着花样地,把粗粮当成细粮做,包谷面火临刀、青菜包谷面糊糊、槐花蒸饭,都能让孩子们吃饱。孩子们放学了,大的带着小的,给洋花儿干农活儿腾出手来。在饭桌子上,大人没有开始动筷子,娃儿要是就下手,洋花儿的筷子,立马就会打在孩子手背上,红出两道印印儿来。家里来了客,娃儿从来都不敢上桌子夹菜,洋花儿在炒菜的时候,样样儿多出一丁点儿来,放在盆子里。孩子们圪蹴在稻场上,或是在檐下,端着碗,一个盆子里搅筷子,抢食吃。

土地分到户以后,不几年,洋花儿家吃喝宽展了起来。

洋花儿屋下,住着吴老汉。每次蒸馍,洋花儿都要做几种样式。仅有的几个糖包儿,洋花儿一家都舍不得吃。

这吴老汉一生孤苦。少年丧父,中年丧妻,一生三大悲事,几乎趟趟儿地都赶上了。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吴老汉也就断了再娶的念头。闺女大了,去河南老家看看。结果这一看,就被老家邻居这小子给相中了。闺女结婚的时候,想带着爹一起走。吴老汉死活都不干。一是再也不想回到那个伤心地儿,二是去了就是闺女的累赘,时间长了,闺女日子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吴老汉成了全村第一个五保户。仅有的两个人口的口粮地,也被生产队重新分给了添丁的人家。

自打闺女嫁出去之后,衣服脏了,头发长了,都是洋花儿给拾掇。老汉有个头疼脑热的,洋花儿寸步不离地守着。上院子的人说,洋花儿这是想得吴老汉的几间房子呢。别人怎么说,洋花儿懒得理势,照样把吴老汉当亲爹一样伺候着。洋花儿还叫自己男人,把阳坡地边子上的三棵泡桐树砍了。一年后,给吴老汉做了一副棺木。棺木做起的那一天,吴老汉拄着拐棍,前后左右地看这个自己以后的“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对洋花儿说:“闺女呀,你叫我说啥好哇。你的恩情,这辈子我是还不了了,也不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还你。”洋花儿拿出洗脸手巾,给吴老汉抹眼泪。一边擦一边说:“看你说的是啥名堂话呀,人都有老的那一天。你闺女离得远,照顾不到。我这屋里也没有啥好东西,你也不要嫌这副板子吝人。这二回,只要有我吃的,保险饿不到你。”腊月天气,洋花儿卖猪的时候,买回来几斤洋漆。

吴老汉去世后,由于没有自己的地,葬不了。洋花儿给自己男人说:“把老汉埋在你家祖坟那个地边子上,行不行?以后咱们娃儿长大了,逢年过节上坟的时候,也能顺带给老汉甩几张纸。免得这个可怜的老汉,在那边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男人点点头。葬下吴老汉以后,都是洋花儿和自己男人,带着四个半桩子娃儿扶的山,应的七忌,过的百日。

给吴老汉应完七七,洋花儿叫来队长,组上的会计,把三间小瓦房交给了集体。以后多少年里,这三间房子,成了村下面三个生产队,一二年级学生娃儿合成班的教室。

日子好过,就是快。

儿女们大了,洋花儿老了。两个闺女学成之后,先后嫁到县城,离家近200里地,回来一次,也就能陪洋花儿住上一晚上。闺女的孩子们,在外婆家,吃喝的东西都感觉不干净,晚上还不能洗澡,吵吵着要回去。洋花儿也不拦着,走的时候,都会把黄豆、绿豆、包谷面、地里的青菜这些土特产,分成两份,塞到女婿的车里。唯一的儿子,山西上学,学校里谈了对象,在太原安了家。孙子出生时,儿子打电话叫老两口过去看看,洋花儿说:“大城市里,我住不惯,去了还给孩子丢人,寄点儿钱吧,算是我这个当奶奶的一点儿心意。”儿子工作十几年了,也就带着媳妇儿回来过三次,其中一次还是老伴儿去世。每次回来,在家里就像是借个火儿、住一夜旅馆一样。凳子没有坐热,儿媳妇就急火火的要走,晚上赶到县城住宾馆。当县城里三个子女全家一起热闹的时候,洋花儿正在自家的土灶上,被满屋的柴火烟子,熏得是眼泪直流。

光棍老了变眼子,勺子老了变铲子,宿命,谁都一样。

老年的洋花儿婶子,记性差,忘性也大。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当年跟着放羊的爹,学下那一段一段的“带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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