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艺术化书写的可读性与随机性

时间:2022-09-20 04:42:16

汉字艺术化书写的可读性与随机性

书法,既使是把它当成纯艺术作品,但它始终没有把汉字俗成的体式遗弃而完全以视觉形象来作用于欣赏者,无论是过去的狂草还是当代的现代书法,其中的笔墨造型始终保持着它的可读性。重申这一点至少有两个方面的重要性,一是在书法创作中不会把书法艺术的真正身份改变,从而把书法艺术变性,归类于抽象画;二是避免把书法理论研究带入无法自我肯定又不甘于自我否定的深窟。

唐宋以前所流传下来而且被认为经典的作品当中,无一不为实用目的而作,如王羲之的《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其至高无上的历史定位家喻户晓,但它起初面世时却是一篇手稿。两汉及北魏碑刻铭文,王公贵族的墓志以及信男信女虔诚发愿的造像记无不为实用而作。既然是为实用之作,其中的文字意义和汉字艺术化书写其可读性是显而易见的。但关键的问题是这种可读性丝毫没有降低其艺术价值,丝毫没有影响后人推崇其为书法艺术杰作和书法传承的楷模。那么,这些亦实用品亦艺术作品,并非自身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是时代赋予了它的价值,是后人总结追认的结果。唐宋以后,汉字书写明显艺术化,书法家们的汉字书写已经开始专为抒发志怀、体现审美情趣,尤其是元、明、清的文人书法和画家书法的出现,给书法艺术发展赋予了新的涵义,大大扩充了书法艺术的内涵。虽然如此,这些作品还是非常重视汉字艺术化书写之后的可读性。

可读性,这里包含书法创作中汉字的自然属性的可识性和汉字被重塑艺化后的可读性两层意思。豪无疑问,这是一种刚性的规定性,这种规定性会给创作者带来种种限制,甚至使得作品平庸化,但为何还要强调其作用的存在?不难解释,这是书法性质所决定的,是书法得以安身立命的根基及需要,它所显示的首先是汉字,其次才是汉字书写的艺术性。

与当代书法家相比较,古代书法家更加重视书法的文字内容,他们认为,正是由于文字内容激发了书法家思想感情,激起书法创作冲动。史书早有定论,有了精巧的笔墨造型,从形式上满足了人们的视觉需求,再加上健康的、催人奋进的、或者充满哲理和赋予启迪的文字内容,使作品审美内涵更加充盈,更加扩延,更加深入人心而世代传颂,这种成功证明了我们的先贤们崇敬文字的文化心理,凸显了书法艺术是建立在书写汉字这一特殊的符号和尊字意识的民族感情基础之上的一种艺术,换句话说,重视书法实际上是重视文字书写,也就是崇敬文字文化心灵的外化,这一点是全世界其他民族所不具有的,更是不能比拟的。而正是这种注重文字文化,重视汉字书写造型的审美,致使中国汉字书法世代相传,源远流长,即使进入了当今的电脑时代,书法仍以自己独特的方式长存于世界艺林中和中华大地的艺苑里。这不仅具有历史意义,也具有现实的价值,任何贬低、诋毁这种意义和价值都是有负于历史的。

诚然,在浩如烟海的书法经典中,也有一些作品文字内容并不积极正面,有的作品纯粹是一些常用字汇集而成,甚至是宣传封建迷信;但也被历代书法家竞笔挥毫并写成了千古不朽之书法作品,这里首先归功于书法家把字写好,写得精彩;其次是后代人们宽容的历史态度――默认了在书法作品中文字内容的次要或可有可无。这一默认,如果作为个案、从狭隘的角度理解也许不足挂齿,但如果从更深层次的、从时代审美观念变革进程中去观照,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它为当代书法“形式至上”、视觉效果至上提供了历史实证。我们应该承认这是积极的历史贡献;而且,书法作为艺术,为了追求形式美,注重作品的视觉效果而有意削减文字内容的作用是无可非议的。

汉字原本的结构特征是以象形和指事为主的,这种先天性的始源注定了每个汉字都能反映出一定自然界和社会事物、景物、品质以及人们的道德观念;尤其是汉字的象形性,先天就具有很强的美术性。因此,书法家在书写这些汉字时绝对不会漠视这种特有的因素,相反会通过个人的联想和想象,在笔墨造型中注入自己的情感,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思绪和情致。此时此刻,在汉字书写的艺术性得到了充分张扬之时,汉字实用功能肯定会被削弱。虽然如此,作者的书写始终是汉字的重塑,既然是书写文字,则当然是汉字的重塑而不是再造,那么它的可读性则不言而喻了。

文字内容可以借用文字符号表意即可词尽意达,而书法内容需要体现在汉字艺术化书写的可读性之中,蕴涵在汉字书写的笔墨形象中。这里已经表明两层含义:一是书法必须包含写字,但书法要讲法度而不等同于一般的写字,;二是书法艺术必须是汉字艺术书写而不是绘画或其他艺术形式,要通过笔墨韵律来表达审美情趣和意境。时下常遇有两种尴尬:一种是认为书法不过是拿毛笔在宣纸上写字而已,写多了或举办一两次展览就自称为书法家;很显然,这是过于依赖古人现成的模式,模糊了书法与写字之间同与异的关系。追求所谓“正宗”的传统书法而忽视了汉字的重塑和汉字书写的艺术化,包括书法的形式追求,从而坐失了书法创作的时代追求。另一种是全然不顾汉字书写的可读性,一味强调创新,甚至故弄玄虚,制造陌生,肆意肢离汉字固有体式,弄得书法变成非字非画,还以“意象书法”、“墨象艺术”美其名,取悦于视听。岂不知这是抽象绘画的模仿,是在使书法变性,破坏书法得于独立的安身立命的基础。

进而言之,汉字的艺术重塑是书法艺术生命的寄托,是要通过汉字重塑来建筑和提高自身的艺术价值。书法艺术发展到今天,尤其是书法的实用性职能被迅速消退的当代,在视觉效果和唯美至上的书法创作生态中,抄字、集字的方法正在被边缘化甚至被遗弃,这是当代书法艺术的觉悟,是一种跨越式的进步。艺术与欣赏总是互为观照,书法既然作为艺术,同样需要展示和观赏,需要通过特定的形式来取得最大的艺术展览视觉效果,这是毋庸置疑的老话题。而本文要说明的是汉字艺术化书写必须受汉字固有体式的限制,而正因为这种限制,却成为书法独立于世并造就了书法独特的魅力和品质,书法之所以能称之为书法,正是依靠这种内在的、特有的本质来支撑。明白这一点很重要,至少是在汉字艺术化书写中如何把握创作自由度,无论是追求形式至上、唯美至上还是笔墨技巧的运用,都需要有个适度,要受约于汉字书写的可读性。

汉字是书法表现的对象,是书法创作的载体,而创作只能是汉字的重塑,而决不是再造新的字体。重塑与再造,从字面上理解就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重塑――即把汉字原形进行艺术化,凸显了它的继承性和汉字艺术化书写的规定性。而再造则可以不受汉字原形限制,很显然,它着实就是一种破坏性的创作。应该指出,汉字艺术化书写应该是汉字的重塑,是在尊重汉字固有体式之下谋求超越,即要保留汉字的可读性又要创出仍是原字但又不同于原字的、艺术化了的新形象来。当然,在这种刚性十足的“规定动作”下进行创作其难度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因为在这过程中主观创造性的自由程度小之又小;加之,书法创作需要在书写之前作长时间的笔墨功夫训练,这无疑又给书法艺术创作增加难度。难怪,在习惯的书法鉴赏中往往把笔墨功夫,把师承、研习的过程等非直接审美因素也纳入书法作品评判标准范畴,这是很有趣的、唯有书法才有的话题。总之,正是有了种种难度,才突出了汉字艺术化书写的空间小而难度大的特点。我们常常感叹,历史上研习书法的人众多,但真正留名百世的、伟大的书法家却屈指可数。所以说,即使我们也研习书法多年,甚至也举办过几次展览、出版过几本书法作品集,并不等于成为公认的书法家,当然就不必自抱遗憾了。

尽管汉字俗成的体式和它的可读性能够把书法笔墨造型限制在很小的范围之中,但始终未能妨碍书法家对汉字的重塑,在这当中,汉字书写的随机性给予了至关重要的支持。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的创作,都需要形式和个人精神这两个支点。书法艺术是一门抽象性很强的艺术,更需要人的精神内涵的支撑。因为书法作品所表达的意思的指向性很不明确,它再精彩,再引人注目,却无法告诉读者这个“是”什么,比如“刚劲有力”的表述,也是仅限于此,至于它是如何刚劲有力则由欣赏者去联想。因此,作品的创作者实际上没必要、也不可能指望通过自己的笔墨造型直接说出一个具体的审美的形象来。既然如此,作者的个性追求指向性更随意,随机性更强。可见,有了艺术创作的随机性则大大拓宽了书法创作中因人、因事、因时、因情而写的个性追求空间。书法史实也再次证明,汉字书法,古往今来,古人写了今人也在写,而且每个时代都会有各自的艺术风貌和审美情趣,过去唐宋书家创造过辉煌,元明清以及近现代的书法家也延续了书法的辉煌,这是最好的例证,也证明汉字书写笔墨造型具有无穷尽的空间。

随机性,首先是指书法创作技术层面上没有绝对固定的、一成不变的模式。唐诗宋词是数百年来书法家热衷书写的选题,但无论是结字、章法和审美取向,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特点,元、明、清书家书写的唐诗宋词有自己的格调和意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的书法家所写的唐诗宋词,大量吸收了美术的因素,不断强化书法的视觉效果,处处展现当代书法的个性化和多元化的追求。其次是汉字艺术化书写过程中的不可重复和不容修改的特性。有经验的书法家在书写作品时,往往是不断地随着纸上笔墨形态的变化而不断设计、不断选择取舍后续的笔画形态与走向,包括浓、淡、干、湿和粗、细、长、短的变化。古人早有训示,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为终篇之准。最常见的做法是作品的头几个字往往成为整篇作品的基调,均为后续书写的参照,随后的笔墨变化也很自觉地以开始的第一、二字为看齐,以达到尾随头变、前呼后应、协调统一的效果。这是随机性的活用,成功的书法家为什么信手书写也能写出不俗的作品,除了驾驭笔墨功夫因素外,重要的一点是做到了顺势行笔着墨,这种“将错就错”、随机应变地把握笔墨,使之在笔墨过程终结之时,新的作品也就完成并固定下来,而且不容过后修改。这是书法特有的魅力,是其它造型艺术形式所不能比拟的。

汉字艺术化书写的随机性,古代先贤早有论述,索靖主张触类生变;欧阳询提倡随其变巧,前后二者虽言出不同,但突出一个“变”字。他们不仅理论上如此,在实践方面也是硕果累累,为我们树起了一座座历史丰碑。综观书法发展历史,从各个朝代的书法作品观照中会发现, 承传与变革是同一个方向的两条平行线,并贯穿着整个历史的进程。如果不变就没有王羲之以及之后的王献之、米芾、赵孟\,就没有张旭、怀素……。

再从艺术属性来看,随机性是艺术个性的开始,汉字艺术化书写属于艺术创作范畴,而汉字二度的塑造是书法艺术生命的寄托。强调汉字艺术化书写的随机性,注重文字二度塑造,是对汉字的实用性和书法的艺术性之间的一种跨越,无形中也在提示我们,书法艺术的内容在于笔墨构成里,而不在于文字所指的事与理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汉字书写的可读性原本仅是一个必要的前提,是保守书法“身份”的标签,而不是汉字艺术化书写追求的终极目标。艺术创作的内核是创新,只有创才有新,只有新才体现出创的价值意义。而汉字艺术化书写的“艺术化”纯属是个理论名词,实质上是“写”而不是“画”,既然是“写”,那只能是汉字的重塑而不是再造。

重塑,是在汉字固定体式下根据作品构成的需要而进行塑造,是通过书写者个人心性重塑出具有个人艺术风格和符合时代审美要求的作品来。汉字体式是固定性的,但是每个人的心性是不规定的,因此,在面对相同的表现对象时却有不同的表现方式和创作的结果,这正是在强调作品可读性下留给书写者的空间和自由,而有了这些空间与自由,自然会给书写者进行笔墨造型的随机性留下空间,有了这种空间,汉字艺术化造型就有无穷尽的可能性。(责任编辑:高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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