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务输出 第4期

寒陵县搞招商引资要找上层关系，于是到地区所在的龙鳞城设了一个办事处。办事处主任刘达夫认识到关系的重要性，于是就启动了一个“劳务输出”工程――招几位漂亮的女服务员到办事处“攻关”。?

1

刘达夫这一次在县里呆的时间比较长。做的准备工作也比较充分。

刘达夫回来的时候，正好县里在杜溪河桥头停车场搞“村村通工程”开工典礼，他先找到了他原来在招商局的下属、现在的县委办公室主任何一修。

何一修见是刘达夫来了，连忙也丢过来一瓶矿泉水，把手头的工作交给其他人，就挤出人圈子来和他握手。握了手，何一修喜气洋洋告诉刘达夫说，三点钟零八分剪彩，现在两点半了，记者们也都到位了，我是胯里夹了一胯的事呢，只能简单地跟师傅你汇报一下了。

刘达夫哈哈哈地笑着说，汇什么报呵？办事处属县委办管，我是来听取你的指示的。

何一修不和师傅斗嘴巴，何一修由衷地感叹，王书记的方案拿得好呵，真的拿出了高水平！地区交通局最后确定的是首期投入四千五百万，王书记设计，上面拨下来的这四千五百万只做引窝蛋，乡镇你自筹好多钱，我就给你配套好多钱，乡镇长们心里骂娘，但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也学王书记的样，照瓢画胡芦，也和村里搞配套，逼得村长们一个个差一点要上吊。他们只好再去逼农民，当然是搞摊派。你晓得，现在风声紧，政策不允许搞摊派，他们开始有一点怕，怕逼出人命来。王书记及时给他们壮胆，王书记说了，搞什么摊派呢？讲民主嘛，“一事一议”嘛，“一事一议”不是摊派，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上规定了的，村民代表会议民主议定的事，就不是摊派。好哪，那就“一事一议”了。这样一搞，九千万就再翻一番，变成了一点八个亿。王书记当然是喜饱了哟。

何一修还有许多话要说，可远远的有人在喊何主任，说就要剪彩了呢，你还呆在那里做什么？何一修不能和刘达夫说话了，就对喊他的那个人说，来了来了！

刘达夫本来还想和何一修说一说办事处的事情的，何一修没时间，他只好先回家。

下午四点钟，开工典礼搞完了，何一修提着一个礼品袋子，敲开了刘达夫家里的防盗门。何一修这小子，真的是心中常有师傅呢。开工典礼备了一份纪念礼品，与会者人手一份，刘达夫没有与会，他也帮刘达夫写了一个名字，也领了一份。

刘达夫向老婆使个眼色，老婆很懂味，马上说何主任我少陪了，我要去洗碗，回避到厨房里去了。何一修告诉刘达夫，我夹在开工典礼的空子里向王书记汇报了，说办事处有些事想向书记汇一次报，王书记很痛快地连说了三个行。但专门汇报可能性不大，王书记太忙了，我尽量争取。师傅我看你就做临时汇报的准备吧，手机就不要忘记充电了，我一有机会就通知师傅你的。

各行各业都有自已的行话，“专门汇报”和“临时汇报”就是秘书业的行话。“专门汇报”指领导自已做了安排的那种汇报，到时候领导会把你叫到他的办公室去，让你坐下来慢慢的讲。“临时汇报”就要靠秘书运作了，秘书不帮你这个忙，你两眼一抹黑，知道哪天领导在哪里？知道那天领导心情好不好？领导心情好不好，同样是汇报，那效果会是大不相同的。

刘达夫问，你估计他会同意么？

他应当会同意。何一修说，王书记是个学者型的领导，没有时间看那么多报纸刊物，就要我先读，我把有价值的文章选出来，他再读。我特意选了内参上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说北方有个县，培训了一批美女送到领导家里去做保姆，也是归办事处管理。结果县里招商引资大获全胜，但还是搞得一些领导犯了错误，两个美女上岗成了领导夫人，下了岗的领导夫人就告状，告到省里去了，结果引起一场内部讨论，正反两方面的意见都有。我选的文章平时王书记看了就看了，但王书记看了这一篇，却特别和我交换了意见。我当然说我只是觉得新奇，所以就选了。王书记笑一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原来是刘达夫的下级吧？主要是管理问题。

这样一句无头无尾前后不搭界的话，要是外行就肯定不懂，但何一修懂，刘达夫也懂。

现在的领导都聪明了，讲话只点到为止。

有些话是不能明说的，只能打哑迷，你要用心去体会。

何一修和刘达夫都体会得出来。

他笑了？还说了你原来是刘达夫的下级？刘达夫一颗心像一台电子计算机，一下子高速运转起来。他对何一修说，王书记真的笑了？王书记还说了你原来是刘达夫的下级？这就说明他其实知道，你是用这篇文章为办事处请示，因为他提到了我和你的关系。他笑，是笑你也晓得官场的套路了。他说你原来是刘达夫的下级，是说你和刘达夫去操作就是的――我这样理解你说对不对？主要是管理问题――主要是管理问题――这一句很关键，说明他不反对北方那个县的搞法，只是要求我们不出漏子，不给他惹麻烦。

何一修说，我理解也是这三层意思。

那就赶紧汇报吧，刘达夫说。

2

等到第三天，何一修终于来了电话，叫刘达夫马上就到一品山庄来。

刘达夫接了何一修的电话，下楼打个的，就往一品山庄赶。他在车上将这两天精心备好了的腹稿又默记了一遍，尽量地做到简明扼要。山庄门口没有其他人，只有何一修伸长了脖子在打望。何一修其实没有等好久，却好像等了个天长地久的样子。他抢着为刘达夫出了的士钱，然后急匆匆只说了五个字：快点，凌云阁！说了这五个字匆匆转身就走。

刘达夫本想解释一下的，也不好说了，他摸摸头发又整整衣服，一路小跑只好跟上何一修。

一品山庄果然是个好出处，真个是曲廊长长，小桥流水。王书记果然坐在凌云阁里，正在接待一位港客模样的商人。何一修叫刘达夫先站在外面，他轻手轻脚进去，附在王书记耳边说了几个字，王书记点了头，他才出来叫刘达夫进去。刘达夫进去后，王书记却并不招呼他，只顾和港商说话，笑声很是爽朗。刘达夫本来有些拘束的，见王书记心情很好，那一点拘束也就烟消云散了。他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到王书记面前，正要喊书记，王书记却突然对他说，你这个山庄还不错嘛，尤其名字取得好，一品，到了顶了。只是卫生状况还是差了一点，我建议你们到张家界去看一看，看他们山上的厕所是怎么修的。

王书记把刘达夫当成是一品山庄的老板了。

刘达夫好纳闷：王书记真的不认得我？他也来寒陵两年多了呢，几个月前还和我谈过话呵！越想，心里就越悲凉。哪个要你到现在都还只是个副局长呢？连单独向领导汇报工作的资格都没有，每个单位的副职又都是那么多，县里开副科以上干部会要在剧院里开，他当然不会认得你！刘达夫只好先对那位客商点点头，然后自我介绍说，我叫刘达夫，原来是县招商局副局长，承蒙组织上看重，现在在龙鳞城里搞办事处。王书记一愣，呵了一声，又去和客商说话，他们说的是关于今天会不会下雨的问题。刘达夫等他们一致认为今天不会下雨了，才又喊了一声王书记，说书记您如果有时间，我想将办事处的工作汇报一下。我们已经向何主任汇报了，何主任可能已经向您汇报了，主要是关于劳务输出的事情。

劳务输出？王书记想了一下，好像想起来了。王书记丢了一根烟过来，说，具体事就和小何商量吧，办事处已明确归何一修联系了。

刘达夫接了烟，赶紧给王书记点火。

王书记吸口烟，又和客商谈天气的事了。

那个客商又有了新的看法，说今天还是有可能会下雨。

王书记坚持他原来的观点，认为今天应当不会下雨了。刘达夫只好站着等，等他们又得出结论，一致认为不但今天不会下雨，而且明天也不会下雨，才又喊一声王书记。王书记这才说，这是你的具体工作呵，不要大事小事都找一把手嘛。要敢于创新，还要敢于负责。我说了，办事处已明确归何一修联系了，小何刚才还在这里呢，现在可能在大门口。

刘达夫懂得王书记的意思了，心中大喜，说，书记，您忙吧，我先走了。

王书记很礼貌地说，好走好走，你要和我经常联系经常联系。

背诵了若干遍的腹稿竟没有用得上，刘达夫心里就难免有一点窝囊。但细细一想，也豁然开朗了。在政府机关里做事，有时候分管和联系并没有很严格的意义差别，不过是玩弄语法修辞，就看是哪个分管，哪个联系。人对了，联系可以是分管，有职又有权。人不对，指挥不动下面，分管也就只是起个联系作用了。何一修现在是王书记的红人，他来联系办事处，当然就是分管的意思了。而且，不管联系也好，分管也好，王书记这样安排，刘达夫就很满意。何一修是从招商局调过去的，和自已关系又很铁，这一点王书记已经知道。王书记知道何一修和自已关系很铁还这样安排，这说明王书记很信任自已。

何况王书记还有那句话在先：你原来是刘达夫的下级吧？主要是管理问题。

汇报本来也就只是个形式。现在的潮流是，形式远比内容要重要。

3

从一品山庄出来，刘达夫一连几个晚上都喊了何一修，一连几个晚上都在武侯茶楼喝擂茶。

两个人喝好了，再分别喊了有关的人来一起喝。

第一次喊的是财政局的张局长。

刘达夫先提要求，办事处不招几个服务员，真的是无法开展工作了。然后说局长呀，今后你和你的关系户到了龙鳞城里，接待的事我就包下来了。办事处那部车，就是你的专车。我知道你来了没有接待好，你骂我的娘。你要是不认我这个老兄，来了不告诉我，就是看我不起，我也是会生气的。你在龙鳞城里有什么事情要办，通知我一声，我办不好是能力问题，办不办是态度问题。能力问题你要原谅我，态度问题你一样可以骂我的娘。刘达夫表了态后，何一修就传达王书记的意思，办事处是大家的办事处，不讲有钱的出钱有枪的出枪，能够支持的不支持，王书记知道了那是要发火的。何一修这样说，也不完全是扯了鸡毛来当令箭，王书记确实很重视办事处，曾多次在一些会议上要大家都关照办事处。那天在一品山庄，王书记确实是没有时间听刘达夫汇报。那个客商手里有五千万要投资呢，王书记只想他把这五千万都掷在寒陵，不想扫了他的雅兴。后来将客商送走了，王书记还是对何一修说了劳务输出的事，说老刘那么干练的人，这个事你要和他配合好。

具体配合什么？到底怎么样配合？他都没有说，也是无须说的。

什么都讲明白，是不成熟的表现。

所以何一修就敢于对张局长说，王书记同意了的，办事处要招几个服务员。你晓得办事处目前还没有名份，这几个服务员的编制就暂时放在招待所了。招待所的情况你晓得，因为承包了，放编制可以，发工资就不行了。你看你是把这几个编制的人头费拨到招待所呢，还是直接就打到办事处的办公经费里去算了？张局长还是一个副局长，就说我当不了家，钱的事情要我们罗局长说了才上算。不过我认为，现在还不到谈钱放在哪里的问题吧？增加人头要县长表态呢。我就告诉你哪，虽然喊是喊今年我们的财政会上一个新台阶，其实今年我们的收入不怎么样，预算内缺口都还会有蛮大，莫说你这是预算外的了。我只能表个态，我这里没一点问题。反正就是那点钱嘛，这样用困难，那样用还是困难，总之是困难，就用到哪里都是一回事了。我这样说吧，我也是牛胯里的蚊子，罗局长同意了，我也就同意了。

两个人和张局长喝擂茶还喝出一个情况来：罗局长的儿子很争气，这次考取了地区重点中学，过完暑假就要到龙鳞一中读书去了。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刘达夫喜不自禁，回家到家里就叫老婆给罗局长的老婆打电话。

老婆当然听刘达夫的。老婆在电话里对罗局长的老婆说：老弟嫂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平平考取了地区重点中学，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平平真是个好孩子！几时请报师宴呵？你莫要说我小气，报师宴我就不会拿红包了。我屋里那个鬼太老实了哪，被人排挤到龙鳞城里搞什么办事处去了哪，我跟我屋里那个鬼讲一声哪，我们平平就在他们办事处搭餐，就算是我拿的红包哪。

罗局长的老婆正为学校里伙食不好发愁呢，就马上在电话里对刘达夫的老婆说，你这个红包最实惠！我正要向你开口呢，又不好意思说得。

有了这个铺垫，罗局长再到武侯茶楼来喝擂茶，对办事处那支持的力度，就比张局长大得多了。

他们三个人并不讲重点中学的事，还是刘达夫先提要求，说办事处不招几个服务员，真的是无法开展工作了。你在龙鳞城里有什么事情要办，只须通知我一声。办不好是能力问题，办不办是态度问题。刘达夫说完了，何一修再对罗局长说，昨天找你没有找得到，正好碰上张局长也在这里喝茶，就先和你的副手张局长大致通了一下气。情况你清楚，王书记同意了的，办事处要招几个服务员。你晓得办事处目前还没有名份，我的意思编制就暂时放在招待所算了。招待所的情况你晓得，因为承包了，放编制可以，发工资就不行了。你看你是把这几个编制的人头费拨到招待所呢，还是直接打到办事处的办公经费里去算了？我的意思是打到办事处的办公经费里比较好，省得招待所看见银子就眼红。

因为有了两个老婆之间的电话，罗局长说起话来就直来直去了。罗局长说，钱打到哪里不重要，钱从哪里来才重要。你们这是为难我呢。他讲了许多困难，说财政局长真不是人当的，这里向我要钱，那里也向我要钱，好像我会印钞票一样。但他没有提要县长才能批，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李县长和王书记已经高度统一，李县长其他事情有可能和王书记顶牛，这个事情肯定不会唱反调。他也是个狡猾的家伙，堤内损失想要堤外补回来，就对何一修说，我可以帮你的忙，但你也要帮我一个忙。红十字会保管着一笔海外募捐来的慈善款，一直没有用。财政局去借，想在中心医院冲抵一点公费医疗的亏损，红十字会却不肯，说是要专款专用。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专款专用？现在是十个坛子只有八个盖，我天天都在挪了东墙补西墙。王书记若是能和红十字会的郭眼镜说一声，把那笔钱交到财政来，我今年的日子就好过一些了。

罗局长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何主任你帮我把红十字会的那笔钱弄过来，我就把这笔钱落实了。

何一修当然明白这个意思，就马上说，卫生局李副局长车祸死了，郭眼镜正活动想补这个空缺呢。我去开通他一下就行了，哪能一点小事就闹到王书记那里去呢！他硬要是不识相，我再向王书记汇报，我看他还想不想当副局长。

罗局长见何一修这样一说，就放心了，就说办事处的这个事我看没问题，只是还要和张局长统一一下，看怎么样操作才有利于工作。

刘达夫就赶紧说，张局长表态说他个人没有意见，你罗局长的意见就是他的意见。

罗局长就笑，你的意思是事情办不好，罪过都是我一个人的？

刘达夫也就笑着说，不是你的是哪个的？我原来在招商局也是一个副职，积多年的经验，太晓得一把手的杀伤力了。

财政局两个局长都说通了，看来财政局是没有问题了，刘达夫和何一修就商量，可以找招待所来谈了。

4

招待所归县委办管，何一修是县委办的副主任，何一修认为刘达夫没有必要对招待所的所长也卑躬屈膝，就预先嘱咐刘达夫说，办不好是能力问题办不办是态度问题的话，师傅你就无须讲了。但真的过场时，刘达夫心情迫切，就忘记了何一修是可以指示招待所所长的，他就还是讲了。

招待所的漆所长很年轻，在漆所长面前，刘达夫自然是老资格了。老资格的刘达夫这么一讲，很年轻的漆所长于是就很感动，说王书记同意了的事，何主任亲自传达，那还有什么问题呢？只是有一个事先要讲明白，服务员都是要发工资的吧？她们不会找我要工资吧？何一修说这你就放心了。

他不说县财政会考虑，怕招待所的漆所长眼红。漆所长一眼红，就有可能提出来钱要和编制一起走，然后再在铁鸡公上拔几根小毛。

劳务输出的事，就这样搞妥当了。

三天以后，寒陵县有线电视台在广告黄金时段打出一条劳务信息广告，说县招待所招收三名女服务员，条件如何，待遇如何，有意者请执有效证件到龙鳞城里神仙巷216号报名。

刘达夫打出这个劳务信息广告后，就回龙鳞城里了。办事处的工作千头万绪，都等着他去归总。

（节选自长篇小说《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