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之恋 5期

时间:2022-09-06 07:32:41

古往今来的爱情故事中,很多人只会把曾经的过往埋在心底,让记忆随时光远去,随生命消失。双方能够把相同的一段爱情详细地记录下来,并公之于世的非常少见。因此,罗马尼亚裔美国学者,著名的宗教史学家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1907―1986)与印度作家麦特瑞伊・黛维 (Maitreyi Devi,1914―1991)对同一段爱情的书写令人瞩目。米尔恰早在20世纪30年代恋情刚刚结束的时候,就用罗马尼亚语写出了半自传体小说《麦特瑞伊》,后来译成其它欧洲语言(英语除外)时更名为《孟加拉之夜》(Bengal Nights)。直到70年代,麦特瑞伊才从朋友口中知道书中的内容,作为回应,写出了自传体小说《永不死去》(It Does Not Die)。在两位主人公相继去世之后,芝加哥大学于1994年把两本书一同出版。他们用文字记录了青春时期在孟加拉的激情岁月,从各自不同的视角讲述了同一个故事,耐人寻味。

从麦特瑞伊这方面来说,如果没有米尔恰事先出版的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小说,作为一个印度女性,一个儿孙满堂的家庭中的女人,她不会把结婚之前的爱情公之于众。麦特瑞伊叙述故事的方式,分明是一种澄清自己的无奈之举。她要在回忆中,在回忆的记述中,说明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和漫长的婚姻生活相比,那一份短暂的爱情又意味着什么。整个回忆的过程充满了反思和内省,同时表现了一个印度作家所特有的哲学背景。

那么,米尔恰到底写了什么,最终触动了麦特瑞伊,让她拿起笔澄清自己呢?

米尔恰是罗马尼亚人,中学时期就对文学、哲学、东方神秘主义感兴趣,大学在布加勒斯特大学学习文学与哲学,1928年去印度学习,师从著名的印度哲学家苏仁德拉纳特・达斯・古普塔(Surendranath Das Gupta,1887―1952),也就是麦特瑞伊的父亲。苏仁德拉纳特后来邀请米尔恰到自己家中居住。在与导师一家相处的过程中,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与当时十五六岁的麦特瑞伊有很多相处的机会。两人一起学习梵语,相互学习孟加拉语和法语,一起出去散步、看戏,时间一长,互生情愫。当苏仁德拉纳特知道这件事情之后,马上对米尔恰下达了逐客令,并责令他不许与麦特瑞伊联系。米尔恰离开麦特瑞伊,并坚守了对导师的诺言,绝不联系麦特瑞伊。

这是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似乎刚刚燃起的爱情之火就被暴雨浇灭。两人的苦痛可想而知。麦特瑞伊曾经试图反抗父亲,绝食,买通家里的仆人给米尔恰写信,但米尔恰音信皆无。后来,米尔恰回国,麦特瑞伊几年之后嫁人。曾经的爱恋像书页一样被翻了过去。如果没有米尔恰的小说,这短暂的跨国之恋就永远尘封,销声匿迹了。

在《孟加拉之夜》中,米尔恰细腻地描述了自己对这位印度少女由好奇、不解到试探,并最终激情相拥的故事。作为一个西方人,米尔恰对麦特瑞伊充满陌生感,与此同时,也充满了白人的优越感。米尔恰不明白苏仁德拉纳特为什么让他去家里住。他的欧洲同学开玩笑说,这个印度人肯定是想让他当自己的乘龙快婿,他似乎也信以为真,对麦特瑞伊的感觉也慢慢发生变化。麦特瑞伊与他接触的那些西方女孩儿太不同了,那些女孩儿可以经常和男生聚会,喝酒,跳舞,可以在汽车里坐在男生的腿上在街上招摇。而麦特瑞伊和那时候的大多数印度女孩儿一样,很少与异性接触。她曾经崇拜树神,后来又崇拜泰戈尔,经常吟咏充满神秘色彩的哲理诗。在米尔恰看来,这一切都那么难以理解。在他笔下,苏仁德拉纳特一家都很欣赏他,麦特瑞伊也被他吸引,经常创造单独与他相处的机会,而且会一个人到他的房间里来。他记述麦特瑞伊经常在夜里来与他幽会,在家人未醒之前离开。这个印度女孩儿在他的笔下是性感的,狂热的,毫不隐藏自己身体的欲望。在小说最后,这个陷入爱情的印度少女,为了能离开家庭的束缚,去寻找心爱的男人,竟然与地位低等的小贩发生关系,就为了能被父亲赶出家门。但最终她也没有成功。

米尔恰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时候,是1933年,爱情给他带来的苦痛还清晰可见。因为故事中的很多人物都实有其人,出版社称之为半自传体小说。这本小说,使米尔恰为人知晓。同时,也使很多人记住了这个印度少女的名字。

在印度的麦特瑞伊并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后来她按照父母的安排结婚,过起了平静的家庭生活。直到1953年,她有机会与丈夫一起去欧洲,在巴黎、伦敦,麦特瑞伊从不止一人口中得知他写了一本以她为主人公的书。那时米尔恰已经在学术界小有名气,但她并不知道书里写了什么,也没有向任何人问起。1972年,苏仁德拉纳特的一位学生到加尔各答,与麦特瑞伊见面。麦特瑞伊鼓起勇气询问米尔恰在书里是如何描述自己的,这个人告诉她,米尔恰描写了两人夜晚的幽会,亲密的接触。这让麦特瑞伊非常激愤,她感到尴尬、羞耻和愤怒。

就是这次相见,让麦特瑞伊决定自己来记述过往。性,对于印度女人来说,是一个禁忌话题,如果与丈夫之外的人有亲密的肉体关系,那就成了道德败坏的女人,就可能被家人抛弃。虽然1972年麦特瑞伊已是白发老妪,但是她无比珍视自己的家庭生活,在小说中她描写了自己知道小说内容后内心的紧张,她担心丈夫、孩子知道她的过去,担心他们相信那本书中的描述,担心失去他们。虽然那时候《孟加拉之恋》还没有英语及其它印度语言译本,家人都不知道曾经发生的故事,她还是决定自己把过去说出来,就是这样,她打开了回忆的大门。

作为回应,麦特瑞伊更充分地描写了两人相识的背景及分手的缘由,补充了米尔恰没有明说或者误解的地方。在米尔恰笔下,他这个白人是印度老师眼中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而在麦特瑞伊看来,父亲让米尔恰到家里来住,只是热情好客以及爱才若渴的表现。而且,家里不仅仅住着米尔恰这一个外人,还有很多亲戚、朋友。父亲经常带麦特瑞伊出席朋友的聚会,观看各种演出,后来安排麦特瑞伊与米尔恰一起学习,是为了把女儿培养成奈都夫人那样的女性,并非为了给她找个西方人做丈夫。两人一起学习的过程中,麦特瑞伊并没有主动表达自己的感情,因为这在印度社会是不允许的;是米尔恰经常在很多场合表达对麦特瑞伊的好感,不断确认麦特瑞伊对他的态度,不断地作出亲昵的行为。当母亲从小女儿口中知道米尔恰与麦特瑞伊的感情后,马上告诉了父亲,父亲在确证女儿与米尔恰没有发展到很深的程度之后,把米尔恰赶出了家门。父亲不同意他们结合的缘由是,他认为西方人对感情不专一,个人私生活混乱。麦特瑞伊详细地记录了两人被迫分开的前前后后,为最终也没有说出“我爱你”感到遗憾和心痛。她要强调的是,她从未单独在晚上去过米尔恰的房间,更不用说有亲密的肉体关系。这也是她的父亲当机立断赶走米尔恰的前提。如果两人有了亲密关系,或许父亲会同意他们的婚事。麦特瑞伊通过这些细节有意无意地告诉读者,米尔恰对往事的描写有太多虚构的成分。

当然,麦特瑞伊的写作也不仅仅是为自己辩解,她并没有否认曾经的爱,而是细腻地记录了与米尔恰在一起的一点一滴,共同学习的美好时光,四目相对的莫名激动,心灵碰撞的眩目火花,以及被拥入怀的狂乱慌张。麦特瑞伊也记录了被迫与米尔恰分开后的痛苦,她的努力、挣扎以及最后无奈的接受。那青春的爱情,虽然已隔多年,仍然让她神往。

麦特瑞伊的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整个故事,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穿行,很多时候,其中的“我”沉浸在回忆中,是被家人的呼唤带回到现在。但对曾经的爱的沉迷并非对现在的否定,相反,麦特瑞伊用这种方式,不断发现现在的意义。过去,成为认识现在的一面镜子。在麦特瑞伊的回忆录中,有一个很少出场但从未远去的人物,那就是作家的丈夫。可以说,麦特瑞伊虽然在讲自己和初恋情人的过去,其实是在向身边的男人倾诉自己的忠诚。同时,也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宽容、大度、文明、理性的印度男人的形象。他同意她在巴黎的时候给米尔恰留言,同意她去美国见他一面,对她的过去不好奇,不追问。与米尔恰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不嫉妒。比如对于麦特瑞伊与泰戈尔的感情,米尔恰表现出无法理解的讽刺性态度,他把她对泰戈尔的崇敬理解为世俗的爱,而丈夫理解她,支持她把泰戈尔接到自己的家中。虽然他并不写诗,不懂诗,但他支持妻子像照顾家人一样地照顾泰戈尔。当麦特瑞伊向丈夫说出了自己曾经的爱情及内心的纠结,丈夫没有生气,相反,他这样安慰妻子:“相信吧,它会产生益处的。我确信这一切都有它的目的。苦难从来不是徒劳的。我们两个都会得到益处。”麦特瑞伊在听到丈夫的这些话时,内心的紧张和羞耻感完全释然了。她说:“那种感觉仿佛黎明前的黑暗,仿佛某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我,去除我身上的枷锁。它像那春天的信息悄悄来临,打开大地的禁锢,让种子发芽。”

因为创作时间、创作动机以及文化背景的不同,两部作品虽然在讲述同一个故事,却给读者不同的感受。米尔恰写作的时候,可以说他依然处于爱情之中,处于无法忘怀的苦痛之中,而写作过程本身,就是对他内心创伤的慰藉。他放大了麦特瑞伊对他的迷恋,并以虚构的方式建构了完整的爱情,在这样的爱情中,不能没有激情的。或许,面对西方读者,米尔恰也考虑到了市场的因素,毕竟,一个纯洁的爱情故事没有散发着欲望气息的版本更有吸引力。

与米尔恰的记述不同,麦特瑞伊更多地从情感、心理、哲学的层面来审视相爱的旅程。在回忆录的扉页,她引用了印度教经典《薄伽梵歌》中的诗句:

它不生,持久,永恒,原始,

肉体死去的时候,它不死。

这充满奥义的诗句暗示了作品本身的自省与反思。麦特瑞伊回顾过去的时候,青春已逝,虽然她也记录了初恋的激动,以及看着它戛然而止的痛苦,但更多的是对生命的反思与追问。曾经的爱情,成为生命中的珍宝,青春时的恋人,曾经让她无法释怀、不敢提起的恋人,成为她认识自我、认识生活的途径,从中,她发现了青春时期被官能囚禁的自我,发现了自己把暂时的冲动当作永恒的虚妄。如同泰戈尔所写的“我身上披的是尘灰和死亡之衣,我恨它,却又热爱地把它抱紧”。她对爱情的回忆是对自我的发现,对命运的认识,对冥冥中那个超越性力量的感悟。这,是麦特瑞伊所说的,永生的存在,不死的生命。

1987年,《孟加拉之恋》被搬上银幕,电影与小说一起,把这段短暂的恋情永远地镌刻在历史的碑铭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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