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终结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外星人，专门观察人类的行为。”

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我的女朋友终于对我提出了分手。“你简直就像是个外星人!”她丢下这句话离开，留下我独自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我对她已经消失的背影轻声回了这么一句。

“观察人类的行为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呢。即使是任务。”

我愣了一下，转过头去。对面的座位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老人。尽管他的头发还是全黑，他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更没有老人斑，可是给人的感觉确实是很老了。也许是眼神，也许是说话的语调，也许是那股气息。总之有什么东西告诉我，面前的是个老人。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开始观察人类了。你也是这样的么?”老人说，带着几分疲惫，几分轻陕。

“能说说你看到的东西吗?”我不由有些好奇。

“很好。那么……从那个时候说起吧。很久以前我去过波斯，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那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他轻声说。

那是个天空阴霾的春日。查拉图斯特拉躺在堪扫亚湖畔的草地上，鼻青脸肿。作为村里最高大最强壮也最英俊的年轻人，总是受到诸多女性的欢迎――也总会受到诸多同龄男性的嫉妒和围攻。但每次他总能获胜。今天也一样。

看着天空的云朵，他的思维飞快地转动。

为什么这些丑陋猥琐的小子们总要来挑衅?为什么我每次都会获胜?这些胜利有什么目的?

就在这时，云开日出。金色的太阳从云层中跳跃而出，将一束阳光投在他身上。光芒耀眼，如一道灵光加身，也照彻他的思绪。他兀地跳起身来，发出一阵惊喜的大笑。

那些敌人是邪恶，是黑暗：而我是正义，是光明。邪恶不能战胜正义，黑暗不能遮掩光明。每次战斗都是正义和光明遍及全世界的一小步。诸神中必定有青睐我的阿胡拉，他一定是众神中最大的!

他手舞足蹈着离开湖畔，要回村去向家人宣讲他所领悟的真理。云层中照下的阳光奇妙地随着他移开了。

我打了个冷战。从刚才他一开口，周围的环境似乎就褪色成了远处的布景板，仿佛那一瞬间开始，我就被他带到了他的故事里，直到他说出那句结束词。真是惊人的口才。不过我刚才听到了什么?他似乎在描述传说中那个生卒、相貌、性格等等一概不明的祆教始祖，善恶二元论的创始者的故事?那么他是在讲述想象中的故事了。可是想象怎么能说得如此逼真?如果不是想象，而是他实际观察到的场景，那么故事中独自一人的主角的心理活动为什么也会被他描述出来?

“那不是想象。那是我观察到的场景。”老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困窘，促狭地笑着。

“别急着否定，我们继续讲。我也曾经去过印度，在那里我也看到了很有趣的事情。那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那是个雷雨过后的夏夜。

战争已经结束。白皮肤的雅利安人获胜了。那些黑皮肤的军队在雷鸣中彻底败北。他们的酋长和祭祀们的头颅都已被砍下，他们的女人和孩童都已成为部族战士们的财产。族人们在高呼畅饮，祭司独自在帐篷里沉思。

今天的战事最后依然取胜，但一天中有三四次，白皮者的部队都濒临败北的边缘。尤其是傍晚，雷声响起之前，那些黑皮肤的矮个子们几乎就冲破了白皮者的阵营。一旦那样的事情发生，白皮者之前取得的所有胜利就都将化为乌有。

先前被征服的各地黑皮者听到我们战败的消息，恐怕也会开始袭击、杀戮我们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熟悉地理环境的我们甚至都没有多少机会能逃回北方的崇山峻岭中!

这个念头深深地让他感到恐惧。毕竟我们是少数。他想。幸好那个突如其来的闪电击毙了那几个冲在最前头的黑皮者。雷神佑我啊。

北方寒冷的天气孕育出我们英勇无畏的性格、强健的体魄。也使得我们中多数人都缺乏深远的思考能力。他们敬畏我们祭司，因为我们是能以神的名义指引他们的智者。他们不像我们，能看到隐藏在暗处的危险。

而这里，南方，温暖湿润的气候下，土地产出丰富，食物唾手可得。黑皮们的人数众多，远胜于我们；他们制造各种器具的技术能力也远远超出我们：他们宗教思想的深邃和复杂，也胜过我们这些在流动的帐篷里祈祷的族类。今天我们战胜了，但是未来呢?这些黑皮会不会有一天反而战胜我们?我们会不会被黑皮同化?要如何避免这种情况?

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眼角无意识地瞥到了边上的几片陶片。那是上一个被征服的黑皮部落的长老献上的，上面记载着他们的几个神话。比如造物主创造人类的时候，就将人类分成了贤者和愚者……

外面又是一声霹雳。这声惊雷似乎震开了他脑中的迷雾。他笑了。只要让这些黑皮认为我们天生就是在上的，他们自己天生就是在下者不就好了?不，我们自己人也需要认同这点，这样才能避免我们被他们同化……

然后他开始筹划，怎么做能让新的神话看起来跟过去差不多，容易被人接受：要怎么保证所有认字的黑皮都被杀死，他们旧有的神话和宗教都彻底被毁灭……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嘴角绽放着快乐的笑容，他的眼睛发出了炽热的光芒。掀开帐篷进来的弟弟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天生的神祗。

“梵天用头部创造了婆罗门，用胳膊创造了刹帝利……我的弟弟，你觉得这个说法如何?”

又是一个冷战。这次的场景仿佛更加逼真，我几乎能看到那个陶片，上面绘着摩亨佐・达罗遗迹中那些无人能识的达罗毗茶文字。这人在说疯话么?还是个小说家在对我讲述他的小说构思?我更加困惑了。他看着我笑了，那种没心没肺的笑。“现在感觉如何，还要往下听么?”

故事中流露出的血腥气息让我有些迟疑，但好奇心仍让我点了点头。

“我也曾经在美洲大陆旅行。那时候遇到的事情里面印象最深刻的一件……唔，那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那是个秋风肃杀的日子。一个英武的酋长着半身站在巨大金字塔的顶端。他的身上满是伤痕：一只眼睛已经被血糊住，一只耳朵已经被咬掉；左臂最深的一道伤口深可见骨，右拳已经露出了指骨：右脚已经少了两个脚趾……其他的伤口不计其数。但他仍然站着。而他的八个对手已经倒下。

这个奇迹让金字塔上下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仰视着这个摇摇欲坠却坚如磐石的身影。

对方的大祭司皱起了眉头。但随即又舒展开来。

“美洲虎和巨鹰一般的勇士啊!”他大声赞叹道。“你赢得了自己的生命和权利。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的武士领袖了!”

“我接受您的好意。”这个身体的血，都快流干了吧。这个狡猾的祭司，先是想要用一场不公平的虐杀来取悦这些嗜血的民众，现在看到自己获得了不可能的胜利，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他就来假惺惺地故作大方了。他冷笑了一下。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妻儿，你们不会等待太久。但是在此之前，我还要给我们的敌人一个刻骨铭心的伤害。

“那么头领，下去休息吧。”

“不必了。我要求获得无上的光荣，成为太阳神的祭品!”

人群骚动起来。

“我拼尽全力的战斗，已经证明了我的高贵品质。唯有不断以最高贵者作为牺牲，太阳才能永恒

燃烧。”

在祭司惊怒的眼神中，他大步走到祭台边，仰面躺下。

“感谢阿兹特克的祭司，赐给我无上的光荣!”

在锐利的石刀肢解他的时候，他大笑着反复高呼，直到祭司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声音，一刀刺向他的胸膛。自己作为一个榜样，应该还是很称职的，他在最后时刻充满恶意地想着。

“等等，美洲和旧大陆的人类不是在冰河期之后就断绝了联系，直到哥伦布之后才有交流的么?”也许是刚才的场面太过惨烈，这次“退出”的冲击反而小得多了，我甚至注意到了一个疑点。

“谁告诉你的?”老人皱起了眉头。“真是一派胡言。古代人类的航海术虽然落后，但是只要沿着海岸线慢慢航行，照样可以环绕大陆航行：做好准备之后沿着洋流，也可以直穿大洋。哦，说到这里，其实在那个故事之前很久，这个国家就有人到了我刚才说的地方。就在我在这个国家旅行的时候前后吧。几个战败出逃的家族，乘坐着简陋的船只，带着他们那些奇形怪状的青铜器。不过这个不怎么重要。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那是个坐在书房里的中年人。他的兄长在对敌人的战役获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后去世了，留下一份偌大的家业。他也和那个白皮肤的家伙一样，在苦苦思索着自己部族的未来。这片土地如此广袤，人口如此众多。自己的部族只是其中小小的一部分――虽然是现在最强大的一部分。未来会怎么样?自己的部族会像敌人的一样，被新的霸主带着盟友们击败么?要如何防止这种事情?

这些问题自从那场胜利以来他就想了很久。直到他接掌了这个王国的最高权力为王――尽管名义上是暂时的，作为他那个小侄儿的权力代行者――仍然没有答案。这之后又经过了四年多的思考，他平息了一场规模巨大的叛乱，营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新都。同时也结束了对自己的追问。

这是不可避免的。就像太阳东升西降，就像海水潮起潮落。兴盛的必将衰退，强大的终归会灭亡。就像父亲所总结的那样，万事万物都在循环往复、变化不休。除了天地自然本身，没有什么能永恒不变。天下的权柄更是如此。商代夏，周又代商。将来的某天，周也必定会被新的氏族取代。

但我能试着让新的氏族也打上我们文明的印记。敬天命，尊祖宗，知礼仪，重民生，举德行。我会让这些观念取代对那些从不发声的神明的盲目崇拜，主宰这个土地上所有的氏族。无论谁获得新的统治权，它也需要遵循这些规则。反之，只要遵守这些规则，无论血缘如何，我们都是一个整体。为此我将奉献自己的余生，哪怕要放弃手中的权力。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展开绢帛最后一次修订诏令的草稿。春天即将到来，这些诏令将在新的一年中陆续。

“这是在说周公?你到底是谁?”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至于服务员会不会过来告诫我不要扰乱秩序，我已经顾不上了。

老人静静看着我，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宇宙中有着许许多多的智慧种族。每个种族都有着自己独有的文化体系。单一的体系。而地球还没有，因为你们还在种族的童年。你们仍然像孩子，截然不同的认识在你们身上并存。偏执的，包容的，凶残的，狡诈的……一个智慧种族在一万多年的时间里保持在童年是一件很特别的现象。我就是为此在你们这里观察了这么久。我就像一个信号，你们的思维就像是载波，我被“调制”在你们当中某些人物的思维之上，观察，移动。

任何生物都不能幼态持续得太久，否则就会像你们的宠物一样丧失自己的独立性。一个文明也一样，不能永远停留在不定型的童年。随着你们的科技发展，和外界的接触是迟早的事情。因此其他种族一致同意，在适当的时候对你们施加影响，结束这种状态。这是你们童年的终结，这是一个世代的末日。你相信么?

“我相信。”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停滞了。随后我意识到并非如此，停滞的是我的意识。不，其实当然不是停滞，而是我的思维速度被降到一个很低的水平，近乎停滞了。周围的景物由远及近地褪去，它们先是失去了颜色，变成了黑白两色的图片，然后失去了形体，化为层层叠叠转动着的立方体，最后连这些都没有了，只有一些无意义的线条在灰色的浓雾中蠕动。这层浓雾飞快地徐徐逼近，所到之处的声音随即为之消灭，只留下嘶嘶嗒嗒的电子噪声。

最终，一切化为虚无。

窗外已是深夜，大街上的车流已经稀少。服务员正带着不耐烦的微笑站在桌边。“这位先生，不好意思，本店即将打烊了。”

我有点木然地眨了眨眼睛，转动了一下脖子。一切正常。刚才的诸般异象就像从没出现过。

只有我一个人。

“刚才这桌上还有一个人的呢?”

“您在说什么?只有您―个人啊。您的朋友走后您在这里坐了两小时了!”

“……抱歉，我似乎有点醉了。”我晃了晃脑袋，似乎这样就能把疑惑摇走。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我踉踉跄跄地走出店外。秋夜的凉风习习吹拂，似乎一点点地把我的思考能力吹回到了我的大脑里。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这个梦可实在太古怪了。

的确很古怪。如果那真是个梦的话。现在那个时刻将至，如玛雅人在我的暗示下做出的预言，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不过半年前查出的神经瘤晚期让我时常感到天命将近。也许我缺乏情绪波动就是因为这个瘤子?也该换个更合适的身份了。有些好奇新成年的成员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反正无论如何我是会看到的。

你……相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