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的禁忌

时间:2022-08-31 08:03:40

陈平原编选的《闲情乐事》,是十册“漫说文化丛书”中的一本。据陈教授在前言所说,这系列的一个特色是以专题作为选材的取舍。敲定了“闲情乐事”这个专题,跟着就往故纸堆里找相关的文章。他开始以为“遍地黄金,捡不胜捡,可沙里淘金一番,才知道好文章不多”。

《闲情乐事》这个名称,换了另一个说法不就是“吃喝玩乐”?吃喝人之大欲,不用解说。细看陈平原筛选出来的文章,生活中够我们沉迷的“玩乐”着实不少,如衣饰、旅游、古玩文物、草木虫鱼。这些都是记述闲情乐事的大好题材,照理说应该“美不胜收”才是,为什么陈教授还说好文章不多?

其实陈平原太清楚这类文章少见佳作的原因。百年家国多难,大家过的都是苦哈哈的日子,你却一味奢谈燕窝鱼翅、书画琴棋、大衣貂皮,成何体统?不知进退,就会挨骂。周作人是“茶痴”,讲究“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阿英(钱杏邨)看了觉得不是味道,在《吃茶文学论》(1934)一文说了狠话:“周作人从《雨天的书》时代(1925)开始作“吃茶”到《看云集》出版(1933),还是在“吃茶”,……我们不能不欣羡,不断的国内外炮火,竟没有把周作人的茶庵,茶壶和茶碗打碎呢?特殊阶级的生活是多么稳定啊。”

鲁迅也喝茶,买了二两好茶叶回家,泡了一壶,怕冷得快,用棉袄包起,不料拿来喝时,味道竟和惯喝的粗茶差不多。这才知道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他“盖”着来喝,味道果然不一样。但这种“清福”,劳动人民无福消受,因为“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那么,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觉得和热水有什么大区别吧。”(《喝茶》)。在鲁迅而言,吃是充饥、饮是解渴,穿是求温,不是什么“闲情乐事”,难怪《闲情乐事》没有收入他在这方面的言论。

一穷二白的日子不合谈风月,国人感情生活的干枯粗疏与单调乏味可想而知。陈平原说:“有那么三十年,此类闲文几乎绝迹,勉强找到的,也都不尽如人意。”细看《闲情乐事》所收文章,也真难为了编辑。陈平原说在筛选过程中已“淘汰了大批徒有虚名的‘名作’”。这是不是说,经过淘汰后的文章,应该有些看头了?

孙犁的《吃粥有感》说到自己喜欢喝胡萝卜棒子面粥。1942年冬,他跟诗人曼晴在晋察冀边区打游击。晚上他们坐在羊圈的羊粪上躲风雪。敌机来袭,他们隐在大石下面避枪弹。“飞机走了以后,太阳已经很高。我在河滩上捉完裤衩里的虱子,肚子已经辘辘地叫了。”孙犁说。他和诗人爬上山坡,发现了一小片胡萝卜地,两人掘了几个,用手擦擦泥土,就大嚼起来。“事隔四十年,香美甜脆,还好像遗留在唇齿之间。”

《闲情乐事》收了40多篇小品。如果孙犁这类文章占全书的篇幅多一些,为了切题,书名大可改为“忆苦思甜”。闲情乐事,真正说得头头是道的,容易犯禁忌,像周作人说喝茶、说北京的茶食。

作者系香港岭南大学荣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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