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另一面

时间:2022-08-31 02:47:18

鲁迅逝世二十周年时,周作人写过一篇《鲁迅的笑》,有云:“鲁迅最是一个敌我分明的人,他对于敌人丝毫不留意,如果是要咬人的巴儿狗,就是落了水,他也还是不客气地要打。他的文学工作差不多一直是战斗,自小说以至一切杂文,所以他在这些上面表现出来的,全是他的战斗的愤怒相,有如佛教上所显现的降魔的佛像,形象是严厉可畏的。但是他对于友人另有一副和善的相貌,正如盾的向里的一面,这与向外的蒙着犀兕皮的不相同,可能是为了便于使用,贴上一层古代天鹅绒的里子的。他的战斗是自有目的的,这并非单纯的为杀敌而杀敌,实在乃是为了要救护亲人,援助友人,所以那么的奋斗,变相降魔的佛回过头来对众生的时候,原是一副十分和气的金面。”但时至今日,人们往往只记住鲁迅的“严厉可畏”和“战斗的愤怒相”了,又并非因为读了他“自小说以至一切杂文”得此印象,反倒是一知半解,或道听途说。

周作人又说:“大凡与他生前相识的友人,在学校里听过讲的学生,和他共同工作,做过文艺运动的人,我想都会体会到他的和善的一面,多少有过些经验。”这在鲁迅的友人、学生和同事写的回忆录里有所展现,较早问世者如郁达夫的《回忆鲁迅》、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等,所描绘的鲁迅形象都很亲切。后来的回忆之作就多刻意强调鲁迅“盾的向外的一面”,甚至弄得有点真假难辨了。

鲁迅还有不少书信传世,借此亦可体会他“另有一副和善的相貌”,而且不仅限于对待友人。且举个例子。鲁迅1936年2月19日日记云:“午后得夏传经信,即复。”夏传经是南京盛记布店的店员,鲁迅与之素不相识。据夏氏后来告诉许广平,“这信的内容,是问先生《竖琴》的前记和《野草》的序诗,怎么在最近出版的原书里没有了,以及怎样研究文学,并说了一些我读《伪自由书》的感想,说是,我简直不拿它(《伪自由书》)当文学书看了,这是一本很好的预言书。又抄了些我读过的先生的著译,问先生还有什么书未读到的,请先生告诉我。”鲁迅回信说:“《竖琴》的前记,是被官办的检查处删去的,去年上海有这么一个机关,专司秘密压迫言论,出版之书,无不遭其暗中残杀,直到杜重远的《新生》事件,被日本所指摘,这才暗暗撤销。《野草》的序文,想亦如此,我曾向书店说过几次,终于不补。

“《高尔基文集》非我所译,系书店乱登广告,此书不久当有好译本出版,颇可观。《艺术论》等久不印,无从购买。我所译著的书,别纸录上,凡编译的,唯《引玉集》《小约翰》《死魂灵》三种尚佳,别的皆较旧,失了时效,或不足观,其实是不必看的。

“关于研究文学的事,真是头绪纷繁,无从说起;外国文却非精通不可,至少一国,英法德日都可,俄更好。这并不难,青年记性好,日记生字数个,常常看书,不要间断,积四五年,一定能到看书的程度的。

“经历一多,便能从前因而知后果,我的预测时时有验,只不过由此一端,但近来文网日益,虽有所感,也不能和读者相见了。”

“别纸”所列书目,计“作”五种,“编”三种,“译”十六种――据夏传经说,“这上面的书,都是我那时不曾读过的。”――鲁迅多有自我评价,如《壁下译丛》《思想・山水・人物》曰“已旧”,《近代美术史潮论》曰“太专”,《爱罗先珂童话集》曰“浅”,《桃色的云》《俄罗斯的童话》《十月》曰“尚可”,《小约翰》《死魂灵》曰“好”。有些绝版或被禁止的,也都一一注明。作者对待一位普通读者,大概至此已尽人事。然而五天后,鲁迅日记云:“寄夏传经信并书四本。”信中说:

“顷偶翻书箱,见有三种存书,为先生所缺,因系自著,毫无用处,不过以饱蠹,又《竖琴》近出第四版,以文网稍疏,书店已将序文补入,送来一册,自亦无用,已于上午托书店寄上,谨以奉赠。此在我皆无用之物,毫无所损,务乞勿将书款寄下,至祷至祷。”

夏传经先收到鲁迅的信,“这封来信,真使我喜出望外,因为先生赠了我这么许多书。于是我便注意着邮差:一次一次地过去了,却总不见寄书来!这时我的心里真难过极了,又不知道先生是送我几本什么书,又怕被邮局扣留(这倒非心多过虑,我买的书,的确有很多被他们扣去了)。在这种心情下,熬过了一夜,在第二天的中午才收到书,赶忙拆开一看,才知是《竖琴》《准风月谈》《南腔北调集》《坟》和两本《海燕》。”从前我谈到竹林七贤,说他们放浪形骸,傲视天下,大都是针对官僚和趋炎附势的文人的,并非在普通人面前自视高人一等。鲁迅也有这种“魏晋风度”。鲁迅的确是一个充满恨,而且从不掩饰自己的恨的人,但他只恨两类人,一是庸众,一是伪先知,前者浑浑噩噩,后者装神弄鬼;除此之外,他待人很好,热情,诚恳,认真,周到。

没过几个月鲁迅就去世了。夏传经给许广平写信说:“这里,我还附带着一个请求:假如有鲁迅先生的生前照片的话,我想请夫人给我一二张,使我好留作一个纪念。但,假如没有,那就只得算了。如果有关于鲁迅死后的照片见赠一二张,我也同样地欢迎和感谢!但如果连这也没有,那么,即使是先生的只字片纸或者极不值钱的遗物给我一些,我也是非常感谢的!”我很能体会这样一位读者的心情。

(选摘自《南方周末》2009年11月5日第134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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