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现代神话的幻灭

时间:2022-08-29 08:14:06

一个现代神话的幻灭

公元1958年,湖北省光化县(现老河口市)爆出了一件轰动全国的特大新闻:崔营乡幸福社第二生产队的11亩小麦平均亩产小麦3215斤。6月11日,《湖北日报》以“光化县幸福社坐上了幸福的卫星十一亩小麦单产三千二百一十五斤”的通栏标题,用了整整两个版面隆重报道了此事。中共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热情洋溢赋诗盛赞:“幸福社,真幸福,创造世界新记录,小麦亩产,三千二百一十五。幸福社,真光荣,光荣榜上占头名,今冬明春再加劲,争取亩产四千斤。”崔营乡的3215,吹响了全国农业“”的号角,此后,全国各地夏粮、秋粮亩产几千、几万甚至上十万斤的增产捷报频传。于是产生了当时最为流行而响亮的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接下来的三年自然灾害,国人经历了一个漫长的饥饿时代。其实,与其说是自然灾害,勿宁说是人祸、谎祸。

神话缘起

1958年5月5日,中共二次会议在京召开,会议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各级党委为了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在年初制定的难以完成的高指标的基础上,又层层加码,成为根本无法完成的计划指标。

是时,小麦已扬花灌浆。去冬今春,可谓风调雨顺,小麦长势喜人,丰收几成定局。各地根据夏粮的长势进行估产,数据统计出来,的确振奋人心:夏粮增产超过往年的一倍多。中共二次会议工作报告据此推断:“有人怀疑农业生产的发展究竟能不能迅速增长。他们引经据典,证明农业的发展只能是慢慢的,并且是不能保证的。某些学者甚至断定,农业增长的速度还赶不上人口增长的速度。他们认为,人口多了,消费的就得多,积累就不能多。由此,他们对于我国农业以至整个国民经济的发展速度作出了悲观的结论。这种思想的本质是轻视我国组织起来的革命农民,因此不能不受到事实的反驳。今年我国农业生产建设的,不但彻底了他们的农业发展快不了的论断,而且彻底了他们的人多了妨碍积累的论断。他们只看到人是消费者,人多消费就要多,而不首先看到人是生产者,人多就有可能生产得更多。显然,这是一种违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

正是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全国范围里那些高产离了谱儿的“卫星”进入倒计时状态,只看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点火发射了。

光化县仙人渡崔营乡有个幸福农业合作社,幸福社二队叫贾洲,该队有200来亩地,其中一部分是汉水淤积而成的沙洲地。去年的汉水秋汛,给当地的沙洲地带来了一层厚厚的淤泥。当时的农业生产条件还很低下,主要还是靠天吃饭。秋汛带来的淤泥为当年播种的小麦施足了底肥。沙洲地的这片小麦因得天独厚的优势,自然比缺肥少水的坡地的小麦长得更好,也更有看相。

过了小满,大田的小麦都已灌浆,县委书记处书记赵富林在县委第二指导组的陪同下,来到了幸福社。果然,贾洲这块小麦吸引了他,他仔细端祥这片小麦,只见麦杆粗壮,麦穗肥大,也没有倒伏的。他问陪同的社主任崔全典:这块地估产多少?崔答:1000多。赵追问:一千几?崔全典想到前不久到邻县谷城参观湖岗乡东升社的双千斤,也未见得比我们这块地长势好,就答道:1500斤。

芒种刚过,小麦已基本抢收。县委的笔杆子陈正泽根据基层的汇报,在6月6日的《光化报》头版发表“典型实打证明夏季丰产千真万确”的报道:“今年的麦季收成,经过几天的抢收抢打的结果表明,空前的增产丰收已不是预计估产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了。特别以小麦的丰收更为突出。据各个指导组试打的情况看,普遍超过了预计估产的产量。崔营乡幸福社二队初打3.5亩单产地,原估产1500斤,实打结果单产达到1521斤……”

这时的光化县委,已远远不满足小麦单产1500斤了,这个数字既和当年2月县委扩大会上订下的“千百万(亩产千斤粮、百斤棉、户产万斤粮)翻一番”的口号有距离,也与周边县频传亩产双千的信息有距离。于是,在县委、县指导组的层层施压下,崔营乡幸福社终于报上了3000斤的增产数字。在决定给省委报喜讯的会上,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李靖彬发表意见:无零不成账。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亩产3000斤?不如报3215.2斤。与会的同志闻听,认为言之有理,但又觉得2两未免太琐碎,一致同意报3215斤。

“卫星”频放

稍有农业常识的人都知道,在当时落后的农业生产条件下,小麦亩产3000斤是无法实现的神话,即便在生物革命、转基因产品问世的今天,小麦亩产千斤仍是难以实现的。幸福社小麦亩产3000斤,农民难道不会质疑吗?其实,开春社干部估产上千斤时,农民就辛辣地讽刺道:吹牛皮五湖四海,吃瓜皮不要钱买。估得多,见得少,纯是胡搞。

一次在贾洲的地头,老把式徐光银问幸福社二队队长王家林:队长,这块地到底估产多少?

2000斤。

老汉把脚一跺:睁着眼睛说瞎话,硬是胡搞哩!

县指导组也曾请农林水产科的一个农技人员到这块地估产。该技术员在去年的整风反右斗争中,被视为有右倾思想无言论的,而划为不戴帽。经此一劫,整个是一幅灰头土脸的倒霉相。他到了地头不是按常规测麦株、数麦穗、算千粒重,而是问当地干部这块地估产多少?当地干部答道2000斤。他装模作样测了麦株,掐了个麦穗搓了一数说:不差上下。其实,他心里明白,估高了,违背科技人员的良心;估低了,随时有可能扣上分子的帽子。于是,这个农技人员就这样为幸福社的高产卫星作了见证。

丰收在望,开镰之际,县里组织了一台68匹马力的脱粒机,拉到幸福社的王洲稻场。农村劳动力紧张,县里又把狱中的在押犯人运送到幸福社参加麦收。刚交6月,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了霏霏细雨,一场紧张的龙口夺食的战斗打响了。割着割着,队长王家林发现情况:眼看这块儿地快割完了,明摆着和原先估产过双千的预想相距甚远。他找到社主任崔全典,说:眼下看来怕是见不到双千哩!崔说,咋办?正好指导组的李富谦秘书下来了解情况,他们俩把问题反映给李。李胸有成竹:把其它地的麦拉过来凑数。崔赶紧叫王家林安排劳力运麦,并叮咛再三――多拉一点以防万一。这边麦刚割完,那边的麦也运来,一切就序。就在这时,地委验收组、县委验收组一行在马守元的带领下也来了。马守元指挥迅速把捆好的麦个运往稻场,同时安排一个土技术员汪三才测查地块的面积。这个土技术员原是修渠、筑坝量土方的,量体积、面积倒是差距不大,也算是专业对口。可是,当地对沙洲地有个说法,说,沙洲地是没有妈的亩子。为啥这样说呢?沙洲地本来就没有个准儿,当水位低时,沙洲露出的面积就大;水位高时,露出的面积就小。是年,水位较低,农民根据自己的经验目测,没有50亩,也有40多亩。汪三才煞有其事,找了根竹竿,从这头比那头,他测查的结果是11.1亩,最后确定为11亩。

那边稻场,麦粒脱出来了,三万斤出头,平均每亩2900多斤。面对这个惊人的数字,地委验收组的马守元吃不准了。社主任崔全典给他讲了个笑话:春上,他与几个社干部到这块地里看庄稼,从芭茅地里窜出一只兔子,兔子见人受惊吓就往麦地里钻,被稠密的麦竿撞了回来。它又往上一跳,被麦竿架住了,他们正要上前去逮,兔子挣扎着又钻入了芭茅丛里。旁边的一个农民赶紧接过话头,可不,营东头的二狗子还在这块地里,逮住了一只被麦竿夹住了的兔子。马守元相信了。

6月11日,《湖北日报》刊载幸福卫星不久,又一个新奇迹诞生了。6月15日的《光化报》头版头条的显要位置,登载了“永胜社高产小麦达到三千六百六十四斤十五两(十六两制),幸福社创造的全县最高记录又被刷新”的最新消息。县委书记郑少波兴高采烈地向省委报喜:

“省委并任重同志:我县崔营乡永胜农业社第一生产队,有五亩小麦,在六月十三日经地、县委验收组和乡党支部详细验收,实打结果共计打出小麦18324斤11两,每亩单产3664斤15两,超过我县历来小麦单产,这是一件大喜事。这是在省、地委直接领导下所取得的伟大奇迹。特向你们报喜。

这五亩小麦验收的情况是这样的。这块地共长92.7公尺,宽36公尺,总面积是3337.2平方公尺。每亩株数是1105950株,每穗平均麦粒38粒。这五亩地共割1925个麦个,每亩有麦个385个,每个9斤半多。在耕作方面,经过三犁三耙,随犁随耙。深耕6寸,匀播密植,每亩用净种30斤,全部经过赛力散拌种,在寒露前播种。前作物是江(豇)豆和苞谷,长得半人深被水淹没,淤在地下变为了充足的底肥。同时并锄过了四次草,年前两次年后两次,由于植株密,全用的小锄锄的。这仅是初步总结,祥情另报。

此致

敬(礼)

郑少波

有了幸福社的“高产”经验,又出来个永胜的“高产”新记录也是顺理成章的。或许是不愿动脑筋走新路子,或许是幸福社的经验只用一次太可惜!两个经验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都是淤积的沙洲地,都用麦种30斤(只有细微的出入),都是因被淹而施足了底肥,并且连麦个都是每个9斤多。

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人民日报》6月16日以“夏收捷报处处传,一处更比一处高”为题,隆重报道了各地夏粮高产的喜讯,“红光赶过卫星,一亩亩产3650斤;永胜胜过红光,一亩亩产3664斤”。光化县崔营永胜的丰产典型终于登上《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

这里捷报,那里捷报,其实都是向党中央、向报喜。,这个从湘潭韶山冲走出来的农家子弟,难道不知道粮食亩产之类的常识性的农业知识?据的秘书李锐回忆,曾在上海会议期间问过主席,对时下亩产几千、上万斤的产量,怎能轻信?说,钱学森在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说是太阳能利用了百分之几,就能亩产几万斤。凭这个,他信了。面对潮水似的一浪高过一浪的增产捷报,甚至担心起来,粮食多了吃不完咋办?提出了耕地、休耕地和种植花草各三分之一的园田化设想。此设想一经提出,不少地区又一窝蜂地抢着搞“园田化”,所幸的是,当时农村劳动力匮乏,“园田化”不了了之,才不至于给后来恶化的农村经济带来更为严重的负面效果。

神话幻灭

1956年10月12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了粮食统购统销的工作指示。粮食征购的任务是基于当地的粮食产量的,粮食产量报得高,征购任务也水涨船高。于是,当初的浮夸埋下了往后漫长饥饿的苦果。

1958年夏,光化县委书记处书记赵富林根据县委的统一部署,在莫营管理区召开夏粮统购统销三级干部大会。会上赵富林宣读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当前粮食工作的指示》、光化县委《关于夏粮征收工作的安排意见》,要求基层干部认真做好群众的思想政治工作,踊跃交售爱国粮。

基层干部对粮食统购统销的意义不甚关心,却非常在意落实在自己头上的任务数字。他们听完指导组宣布各社粮食征购任务数字,一片哗然。因为,按分解的任务数上交国家便所剩无几,农民没有口粮了。因此,基层干部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表示难以完成征购任务,但由于当时高压的政治空气,没有谁敢于公开表示自己的意见。

赵富林内急,外出方便,刚才还窃窃私语的基层干部,顿时提高了嗓音。有人指斥幸福社、永胜社乱放“卫星”,害得其它社跟着受牵累。刘家营一个姓刘的生产队长,刚从部队复员不久,对地方工作尚不太熟,说,“什么3215?连麦秸搭上也没有这个数。”不料,赵方便回来,刚好听到这句话,便疾言厉色地喝问:“刚才谁说的?给我站出来!”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又重复一遍,基层干部的目光都投向姓刘的队长身上。赵明白了,手指向刘:“你给我站起来!”刘颤抖地站立起来。

赵问:“你是共产党员吗?”

刘低声答道:“是的。”

“你用党性保证,刚才说了啥?”

“我说幸福社亩产没有3000斤。”

“你既不相信群众,又不相信党,算什么党员?从现在起,开除你的党籍,撤销队长职务。请你现在就出去!”

那位姓刘的队长哭着离开了会场。在当时“五风”(共产风、浮夸风、瞎指挥风、强迫命令风、特殊化风)盛行的时期,没有谁能对此提出一点异议。一个讲了一点真话的共产党员,就这样断送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事实证明,哪个地方的“产量越高”,以后那个地方的“灾害”程度就越重,那个地方的群众遭罪就越大。

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中共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回顾过去一年的工作时,不无歉疚地说,“教训沉痛,1954年发大水,群众也没低于一天十二两粮,今春群众一天只能吃几两粮,因严重饥饿已死了1500人,15万人患上了浮肿病。盲目主义、主观主义冲昏了头脑。粮食只产200多亿斤,却按450亿斤过日子。今年1月还相信有400亿斤,3月还说有350亿斤,4月再摸,不到300亿斤;上山前由县委书记再摸230亿斤,比1957年的210亿斤增产仅一成。去年追求密植、高产,放卫星成风;领导只抓了公路边看得见的,脑子发热,难于转弯。说真话真不容易,大家都是老老实实在说假话。”

此次会上,仗义执言“为民鼓咙呼”,却被错打成右倾集团的头子。在“反右倾,鼓干劲”的精神推动下,各地不顾“”运动已造成严重比例失调和农业生产出现的危机,仍盲目坚持持续,致使国民经济日益紧张,造成了日后的严重饥荒。据1959年国民生产总值统计:全国农业产值比上年下降了13.6%,粮食实产3400亿斤,仅完成当年计划下调后的62%;其它几项指标也呈急剧下滑的态势,国人自此经历了一个漫长的饥饿时代。

抚今追昔,感慨万端。客观地说,当时的浮夸风,表现在基层,根子在上面。倘若不是瞎指挥和强迫命令成风,浮夸之风也难以刮起来。值得庆幸的是党中央拨乱反正重新扭转了航向,回到了“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坚定不移地走改革开放之路,使党的事业重新步入一个蓬勃发展、生机盎然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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