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询《化度寺》的印本

时间:2022-08-27 01:39:12

《化度寺》不是碑铭,它的全称是《化度寺故僧邕禅师舍利塔铭》。

舍利塔铭形制上分为摩崖(浮雕线刻)和石版(镶嵌于舍利塔中)两类,文字格式上和碑铭差不太多,但没有碑的首和座。

隋开皇三年(公元583年),高颎舍住宅为寺,称为真寂寺。三阶教始祖信行禅师自山东来,高颎在寺内为他建院,成为三阶教中心。唐武德二年(公元619年),改称化度寺。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唐武宗灭佛,寺被废,次年恢复,改称崇福寺。现存的化度寺位于陕西乾县阳洪锁境内,是近年重建。

僧邕禅师是信行之后化度寺的住持。贞观五年(公元631年)年八十九岁圆寂也没有葬在寺内,而是效仿信行,在终南山举行林葬。弟子收拾遗骨建舍利塔,塔上嵌石刻塔铭,李百药撰文,欧阳询正书,三十五行,行32字,接近方形(见图1,吴湖帆复原本)。《化度寺》字径比较小,不到2cm,只有《九成宫》的80%,最多算是中楷。

北宋庆历初年,陕西都转运使范雍游览终南山某佛寺时,看见断石砌在地下,仔细看竟然是《化度寺》,于是叹为“至宝”。结果寺中僧人以为石中有宝,砸破一看,什么也没有。等到范雍再来,发现石头不见,问明情况,找到被丢弃在寺后的原石,已经碎成几段,于是用几十匹缣交换(真是廉洁啊),把原石带回了家。靖康之乱,范雍后人把石头藏在井中。战争结束,有人把它取出,做了数十本拓片,然后就把原碑彻底毁掉了。

后面的故事主要围绕传世的拓本展开:

嘉庆八年(公元1803年),成亲王永瑆以白银一百两买下了明王孟阳旧藏本《化度寺》,过了六年,永瑆以白银四百两购入南海吴荣光筠清馆藏本。又过了三年,永瑆将王孟阳本转赠他的侄子侄荣郡王绵亿,因为他认同翁方纲的观点:吴氏本是原石宋拓,王氏本是宋拓翻刻本。

翁方纲(公元1733—1818年)是欧体权威,谁也不可能像他这样,见过几乎所有《化度寺》的宋拓本,花四五十年时间研究,一笔一画的比对,动辄写个上万字的题跋,根据拓本做出了第一个原碑的复原图(图1吴湖帆的碑式,就是根据翁的复原校订),还把各种拓本系统地分类为原石拓本、翻刻本和摹刻本,他的判断谁会怀疑呢?

保存到现在的《化度寺》拓本,被翁氏定为“原石宋拓”的大约有五本:

第一就是南海吴荣光本,存608字,吴荣光在上面钤盖了无数个圆形朱文“吴”字印,以示拥有。翁方纲考定为时间最早的北宋庆历年间(公元1041—1048年)拓本。现收藏于日本著名的三井文库。民国期间日本博文堂和上海艺苑真赏社都有珂罗版影印,日版又名《宋拓化度寺碑来去原委各札》,收集翁方纲论碑手札十几通。1990年二玄社《原色法帖选》彩色版精印,称为“詒晋斋”本,国内尚无翻印。(见图2)

然后是吴县陆恭松下清斋藏本,存227字,装裱次序有点混乱,入清经陆恭、李宗瀚递藏,题首有李宗瀚钩摹的李东阳篆书,后面还附有翁方纲致陆恭手札。翁氏考定为北宋熙宁间(公元1068-1077年)范雍的拓本。民国有正书局有大开本珂罗版影印。2011年瀚海春拍,这个拓本出现在“少帅墨缘——张氏家族藏珍”专场上,估价三到五百万,流拍,但拍卖图录作为彩色印本流传了开来(见图3)。

还有一个临川李宗翰静娱室藏本,存438字,比松下清斋本多,但墨色灰淡一些,装裱时有剪配移补,翁方纲认为也是范雍的拓本。民国文明书局珂罗版影印(见图4),建国后无印本。

然后是南海伍崇曜粤雅堂藏本,存600余字,也称为端方藏本,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翁方纲考定为原石北宋宣和年间(公元1119—1125年)的拓本。这是翁氏所谓五种北宋拓本中存字最多的,名人题跋也最多,每页都有翁方纲校记。装帧时亦将原碑泐损空缺处都留出来,比较可贵。民国上海文明书局珂罗版影印,建国后无单行印本。(见图5)

最值得翁方纲骄傲的是他的自藏本,存498字。翁氏考定为原石北宋熙宁年间拓本,在上面反复题跋,认为是海内第一。今藏日本京都大谷大学。光绪间有石印本,大谷大学1967年《宋拓墨宝二种》中所印彩色珂罗版极精彩,(见图6)国内暂无翻印本。

宣统元年(公元1908年),罗振玉在法国学者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那里,看到了伯氏从一个叫敦煌的地方弄来的一开两页《化度寺》拓本,感觉“焕若神明”,与曾见过的南海吴氏、临川李氏等所谓宋拓本“判若霄壤”。伯希和还告诉他,还有五开十页为英国人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 1862-1943)所得,可以搞到照片。1916年罗振玉取敦煌所出碑帖合印《墨林星凤》,第一次在中国发表了伯氏的这二页。(见图7)又过了七年,终于盼来了伯希和寄来的另外十页的照片。1928年,罗振玉增印小本,国人始见唐拓《化度寺》全貌。

敦煌本前两页藏于巴黎国立图书馆,后十页藏于大英图书馆。由于篇幅小,在国内很少作为单行本印刷出版。

而在之前的1926年,罗振玉在上海,第一次见到最前面所说的,被成亲王当做人情处理掉的王孟阳本《化度寺》,这时的王本,已经和宋拓《九成宫》、《皇甫诞》一起被潘祖荫作为女儿的嫁妆,嫁到了吴湖帆家里,可以称为“四欧堂本”了。罗振玉觉得这个本子也是“神采焕发”,确定为唐石宋拓,同时觉得翁方纲在题跋中宋翻宋拓的论断是颠倒黑白。

至此,翁方纲对《化度寺》的鉴定已经全部翻案。

全本的四欧堂《化度寺》装成册页,极为精美雅致,(见图8)前有荣亲王、沈树镛、吴让之、王同愈等人题签,又有吴湖帆手绘《勘碑图》、复原的《化度寺碑式》;后有翁方纲、成亲王等一大批学者名流的题跋考证和观款,这些还不够,又专门请了伯希和用法文写了题跋(见图9,后附陆翔翻译),册尾更装入罗振玉影印的敦煌本,都是装裱史的创举。

吴氏再托罗振玉交给中华书局珂罗版精印,在拍摄时使用了滤色片,使印出的效果原拓还要清晰些。题签、图式、碑拓、考证一个都不能少,成为中华书局的珂罗版经典。后来的上海艺苑真赏社、日本二玄社《书迹名品丛刊》、《中国法书选》等选印《化度寺》,都是据此翻印。不过二玄社加印了敦煌本,再和《温彦博碑》合在一起出版,(见图10)现在在书店里能看到的大陆印本《化度寺》和《温彦博》合印,一定是翻印二玄社。

1949年后的大陆的四欧堂印本,基本也是翻印中华书局。1984年第六期《书法》杂志、1985年第五期《书谱》杂志,上海书店1992年、上海书画出版社2004年的印本,因为是16开,只取帖心,周边的题跋就减掉了。只有成都古籍出版社1987的12开本基本保持了原貌。

四欧堂本1960年代归上海博物馆,然后转藏上海图书馆。

2005年为了配合展览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大8开巨册《上海图书馆藏善本碑帖》,选印了几页四欧堂本,是迄今为止唯一的彩印本,但清晰度还不如珂罗版。据说今年年底上海古籍出版社第二期“翰墨瑰宝”系列会出彩印本,翘首以盼。

不过比较前后印本,会发现一个小插曲:当年吴氏在拿四欧堂本和敦煌本细校时,发现有些不吻合的地方,不免有些心虚。比如第一个“化”字。于是一狠心,将“化”字涂描一番,使之与敦煌本丝毫无异,毫无痕迹,1928年还煞有介事在旁题记:“化度二字经前人描过,校唐拓残字有失”,可惜之前的珂罗版出卖了他。(见图11)

故事还没完:1960年,30岁的王壮弘陪张彦生在吴湖帆家里看了四欧堂本,后来经过仔细比对,下定了翻案的决心。他在后来的名著《增补校碑随笔》中认为敦煌本讹误很多,实际也是翻刻本,只有四欧堂本是从原石拓出。他在1984年《书法》杂志欧阳询专题中发表《欧阳询书化度寺邕禅师舍利塔铭》,详细地用图版阐明了这一观点,激起不小的波澜。翁闿运在1985年《书谱》杂志发表《化度寺碑研究》,也认同敦煌本是翻刻。

其实当年敦煌本一出,其风格和很多人心目中的欧体不相吻合,怀疑者就不在少数,比如1911年杨守敬的《书学迩言》,就直说敦煌本“亦重刻也”。

为敦煌本辩护的是先后见过英法原本的施安昌,他先是在1991年第八期《文物》发表《化度寺邕禅师舍利塔铭敦煌本王孟扬本校碑纪事》,后来在1996年的《故宫博物院院刊》又发表《观化度寺邕禅师舍利塔铭敦煌本补记》等文章,指出王壮弘等人依据的罗振玉印敦煌本照片质量不高,导致误判。敦煌本有些字呆板僵滞,是因为字口经过了当时人的勾描、涂抹。

近年由于国际敦煌项目(The 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IDP)丝绸之路网站的建立,大量敦煌文献的清晰图片在网络被共享,这里面就包括《化度寺》的彩图,(见图12)于是在网络中对《化度寺》的研讨增加了更多新手段和全新角度,大家可以上网搜索,这里不赘述。

还要提几个印本:

天津杨柳青1979年的12开本《欧阳询化度寺》,用的是一个日本传本。

天津古籍1988年的16开本《欧阳询书化度寺》,用的是一个称之为“直石本”的翻刻本。(见图13)

文物出版社1986年“历代碑帖法书选”中的《欧阳询书化度寺碑》,是一个谜。看帖心,与四欧堂本绝非一石;后面有赵孟頫等人的跋,奇怪的是有一些注与跋移自松下清斋等其它拓本,改头换面,疑窦重重。或许是用一个不常见的印本翻印,留存代考吧。话说回来,这个拓本的神采倒真的不在四欧堂本之下。(见图14)罗振玉说一些所谓宋拓本“拳缩如猬”,说得难听点,四欧堂模糊的点画,学习价值真的不太高,即使要学,也要和敦煌本、文物本参考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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