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历史测点

时间:2022-08-26 10:09:58

偏僻的历史测点

70年代是60年代的继承,也是80年代的萌生;是一个变性遗传的60年代,也是一个成蛹待变的80年代。

一个时代的真相,与其说深藏于宫廷档案,不如说较多昭显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细节。各种巨变总会传导至全社会每一个神经末梢,每个社区、家庭、个人都差不多是社会的全息体,构成了一个个灵敏而可靠的历史测点。

20世纪70年代中国的各种历史震波,曾陆续传导至南方的一个村庄――当时我是这里的务农知青,二十岁左右。

单人校

当时的乡多名为“公社”,村则是“大队”。一般来说,大队均有思想旗帜下的赤脚医生、试验田、篮球队、演出队,以及一所或多所简陋的小学一一布点多少取决于辖地面积的大小。知青经常成为这种学校的教师,住进农民们因陋就简盖起来的校舍,每月可得到法定工分(摊入农民负担)和几元钱的补贴(政府财政支出),然后经常奉上级严令,翻山越岭深夜家访,用减免学费、承诺接送、纠缠不休一类手段,把辍学孩子一个个找回课堂,实现“一个也不能少”。这样的工作没有多少乐趣,一个教师包教多个年级和多门课程的“单人校”,更寂寞和困难得让人发疯。

但多少年后,一代娃娃成为珠三角、长三角、京津冀的农民工大军,当年的全民教育终于收益显现。按多次问卷调查中的说法,外资选择中国的重要原因之一,不仅是这里劳动力价格最廉,而且这些劳动力的教育程度很高――文盲率高达30%的印度就无法与之相比。在这个意义上,乡下那些能让人发疯的破学校,居然教出了中国日后经济发展的一大优势,远非当事人所能预料。

批斗会

每逢春耕、夏收、冬修临近,村里总要召开批斗大会,让一些倒霉蛋站上台,低头弯腰,戴上纸帽或挂上木牌,接受群众强打精神的喝斥。这些人当中,挨斗的是所谓敌人,比如多年前的地主。挨批的虽算不上敌人,但也是危险的败类,如怠工者、偷盗者、偷听敌台者、投机经商者以及一切涉嫌“资本主义”的人。这种例行的动员程式被后人视为疯狂,但有什么办法呢?在一个平均主义的社会,管理者既无物质刺激手段,那么一种政治的恐吓、侮辱、歧视乃至人身伤害,自然成了最后的领导力。

问题在于,这种“杀鸡”不一定“儆猴”,受害者怨恨日积且不说,旁观者事后出工也依然无精打采,依然偷工减料和弄虚作假。稍有头脑的人,面对这种政治高压的效率一再递减,都预感变法只是迟早的事,甚至私下里已各行其是――我所在的村子就试行过“包工”或“包产”。到后来,始于安徽的“家庭承包责任制”正式揭幕登台,不过是民众智慧从地下浮出地表,是执政者终于体会到大势难违和得道多助,重新确认个人利益的价值与功能。

尿素袋

当时的农民不一定知道基辛格和尼克松,但大多熟悉一个日本词:“株式会社”。这是因为制度能量既已尽释,要增产就不能没有杂交水稻一类良种,不能没有红旗渠一类水利工程,也不能没有日本的化肥一一在国产化肥远远不够的时候。农民觉得日本尿素确有神效,化纤尿素袋还结实耐用,于是舍不得丢弃,用来改制成短裤、围裙、雨衣以及窗布,遍地开花的“株式会社”字样也就成为一道奇特的民间景观。

大概也就是从这时起,广交会、乒乓外交、联合国、外汇券、成套设备引进等逐渐进入中国的报刊词汇,重新引导着国人对外部世界的想象。对于不少都市青年来说,听美国唱片、翻苏联画册、读法国小说、跳西式交谊舞、仿洋的衣领或裤脚等等,也悄悄地卷土重来,甚至首先在一些官员子弟圈成为社交时尚――很多小说里不都写过这一段?到了这一步,中国向西方开放(或西方对中国解禁)箭在弦上,渐成大势。一种文化的交融与冲撞、利益的交叠与摩擦、制度的学习与竞争,正成为迎面扑来的漫长过程和未知前景。

送肥皂

下乡知青纷纷设法返回城市,但让人苦恼的是,门第与关系开始成为一道隐性门槛。不少有个好爸爸或好妈妈的人当兵走了,招工走了,进大学了,小人物们则通过偷偷送礼,学习最初形态的权力寻租――“走后门”。我就给生产队长送过两块肥皂,其他知青朋友也曾有香烟、猪油、布票、胶鞋一类忍痛出手,以博取今后可能的垂恩关照。

不难看出,在数年“怀疑一切”、“全面夺权”以后,这是官员复位和秩序趋稳的副产品,也是社会生活中信仰让位于利益的风向标。对于结束无政府乱象和圣徒式狂热来说,这也许是幸事;对于腐败滋生来说,则是隐隐的祸端。几乎半个世纪以来的红色理想,用不着等到核爆式的“事件”就已荡然无存:革命既无法消除等级制,那么在多数人看来,道德高调当然是虚伪,报效国家几乎是天真,追求公平的团队只好一哄而散――这便是“”在民众心里的提前终结和实质性瓦解。

接下来,待市场渐热和西风劲吹,一个五光十色的“美国梦”随着历史重心的回摆,还注定成为很多人下一个向往。至于这一回摆将如何重塑中国,将在何时终止,一时难以预测……

看似沉闷和神秘的70年代,其实是中国特别重要的十年,是一个新旧错杂、福祸交集、忧喜并置的十年。如果我们越过某些史家笔下戏剧化的高层故事,把目光投向最大面积的人民与生活,就可知道历史并没有干净明快的断面和切换,而是一条延绵不绝的长河。在这一条长河里,70年代是60年代的继承,也是80年代的萌生;是一个变性遗传的60年代,也是一个成蛹待变的80年代。某些惊险和壮阔的历史巨变,在成为聚光灯下的盛装演出之前,其脚本早就在沉默的大多数那里悄悄拟定。

十年结束之际,我碰上全国恢复高考,成了一名大学生,迎来了中国改革开放的炫目前景。但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那时并不了解自己所处的年代,很多朋友也不了解自己所处的年代,尤其是未来对每一个人的严峻挑战。我们对后来的一切多少有点猝不及防。在这个意义上,70年代只有在80年代、90年代、21世纪的比照之下,才可能面目逐渐清晰,才可能成为我们惊讶或感伤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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