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教科书

时间:2022-08-26 02:30:19

和现在一样,当年我们读书的时候也讲求分数,大多数同学考虑的也是哪一门功课最能拿分数、是最吃紧的,其余的课都不重要,像历史、地理,临时背背就行,反正不会不及格,也不会得什么了不起的高分;至于更次要的课程,比如歌唱得好不好,那就更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三门主课,国文、英文、数学,其中最吃紧的两门课就是数学和英语。数学是死的,出五个题目,全答对是满分,答对四个就是80分,英文也是,比如这句话应该怎么讲,你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那是很过硬的。而且这也是后来上大学时最要紧的两门课,学理工科的,数学过不了关就没法学,学文科的,除了中文专业,外语过不了关也看不了教科书。

我们的教科书几乎都是美国课本,中学也是,虽然有的是有翻译的,但实际上那些术语,像什么速度、加速度,数学里的无限大、无限小之类,都用英文。因为经常用,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词,倒也不费劲。比如中大附中教我们化学的那位老师,他教得很好,所有的术语都用英文,说是为了将来上大学看书方便。的确是这样,当时中国没有多少化学书可以研究,而且后来西南联大理学院的许多课程,像姜立夫先生讲微积分,周培源先生讲力学,都是直接用英文讲。再比如数学,初中学几何的时候,课本是由三个作者合作的,因为他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S,所以叫“三S几何”。高二的时候学大代数,用的是Fine的本子,叫“范式大代数”,那也是美国的教科书,写得非常深,尤其是后面的部分,几乎是高等数学,而且编排得不好,系统性很差,忽然讲这个,忽然讲那个,不是很连贯。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代数书,是Hall和Knight两个人合编的,更是零零碎碎,所以不是必修。可是这本书有个优点,它介绍了很多非常巧妙的方法,我零星读过一些,没有全看。后来有个叫上野清的日本人把这两本书综合起来,写了一本很完整的教科书,叫作《大代数学讲义》,汇集了前两本书的优点,而且编得很系统,所以这本书在当时的中学里边非常流行,凡是数学拔尖的同学都读,叫作“开小灶”。不过我没有看过,因为那时候我在准备跳级参加统考,课业太重了。

上高中以后,大家就开始看点英文的课外读物了,起初看些简单的,比如Tales From Shakespeare(《莎士比亚故事集》),当时译成《莎氏乐府本事》,作者是19世纪初年英国文学家Charles Lamb,他把莎士比亚的剧本编成故事,等于是剧情的说明,写给一般读者看。不过我现在回想,学那个英文并不合适,只不过因为在北京看过电影《铸情》(即《罗密欧与朱丽叶》),所以就认定了要读莎士比亚。再如19世纪Storm的《茵梦湖》(Immensee),一个小薄本子,很流行的,大家都看这本。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是开浪漫主义先河的作品。本来按照中国传统道德来讲,故事并不值得赞美,最后主人公还自杀了,不足为训,可是浪漫主义有其浪漫主义的价值,让我们接触了一点新思路:哦,原来浪漫主义是这样的。我觉得最好的一本书,而且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非常之好,经常向年轻人推荐,就是Gulliver’s Travels (《格列佛游记》),作者是18世纪初的英国作家Jonathan Swift,可是有人往往不欣赏,觉得那是给小孩子看的。这本书是我读高二时英语老师推荐的,我现在还记得这位先生的名字,叫程君涵,鲁迅曾回过他一封信,收在鲁迅全集里。以前我看过这本书的中译本,叫《大人国,小人国》,程先生说:“唔,你可不能小看这本书。别看它是一本童话,它的文字非常之好,你们一定要很好地学习。”所以我又把这本书的英文本找来读,发现这本书的文字确实极好,非常之简洁,非常之清楚,非常之明白,很难得的。后来我在杂志上看到,二战的时候有一个有名的英国记者,驻柏林的,他在德国时间长了,英文慢慢生疏,写文章时就先读《格列佛游记》,然后才能写出漂亮的英文,就是学中文也应该这样。有的人过了一辈子,可是文字好像总不太通顺,我想还是应该从写得清楚明白入手。等到年纪再大一点,我又知道,这本书不仅仅是一本童话,更是犀利的讽刺。比如里边讲大人国的皇后是大人国的第一美人,可是格列佛一看见就觉着可怕极了,她的一根毫毛就像一棵大树一样,非常可怕,可是小人国里的人却都精致美丽。其实这是个讽刺,越是大人物越丑,越是小人物越美。可惜我读的时候太小,不大了解这些,只是看热闹,除了表面上清明如水的文字而外,还不能体会其中深层的寓意。

(选自《上学记》,何兆武口述、文靖撰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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