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研究(组诗)

时间:2022-08-25 10:26:40

生活研究(组诗)

生活研究组诗

邹汉明

镜子研究

从不睡眠――它本身就是最深的睡眠

它记得的一切皆为虚幻――也许,这就是梦

世界在它面前不过是一个反影,孤独、无声……

你动,它动;你喧哗,它哑默

有很好的胃口,只要你有胆量

随时将你吃下――连皮带核,从来都是一口

吃得实在,也只吃实在的事物

吃你的青春,你的骄傲――你越害怕,它越想吃你

从不记得姓名,更不记得脸

哪怕凶狠地盯着它看――看一辈子,看到骨髓 里去

还是蛮不在乎,还是

用同样的方式回敬你,蔑视你,以你的方式

难道我害怕?难道我是拄着拐杖、操着方言的瞎子不,我理解镜子的孤独,以及饥饿

就像镜子理解我的孤独,以及饥饿

我们隶属同一个种族,我们是两只绑在红海海底的妖怪

一九三四年,教堂研究

――给沈方

这也是我祖父眼睛中的形状

垂直于一条河,却无法垂直于水流

这消瘦的骨架,不知道为消瘦人而建

那年,你祖父,提着药箱,穿街过巷

在灵魂问题上,颇费周折

他知道,石门湾人不会交付

他们不习惯他的湖州口音

不会将他们的伤,交给他的药箱

而建造教堂的人确信

灵魂需要一个物质的外形

于是一座青砖的教堂,可以隔河相望了

而隔着运河,丰子恺的侄女丰桂看到

“一九二二年造”的字行,她回忆

作为西医和牧师的沈志道――你实体的祖父

而十二年后,教堂仍耸立在运河南岸

仍是石门湾尖锐的风景

它高出运河两岸的木结构建筑

它的倒影系住过往的船只

它让丰子恺的酒杯拿起又放下

它让摄影师取下物质的影像

它数一数日本人的炸弹……

它看到给它生命的男人逃出屋子,没再回来

它忘却救赎,做的粮仓

它让我抽干运河的水,喊它说话

而一九三四年,精神的事物仍旧尖锐

这年大旱,一条大河露出骨头

而彼岸近在眼前,抬腿即可过去

而教堂的尖顶,云的灰烬仍在徘徊

仍颤抖于时间的物质――它最终为时间埋藏

物质的形体消逝了,精神的影像

尚可谈论,或许灵魂另有保存方式

我另有一番惊奇――当我获悉它和你的祖父有关

感谢他,深入小镇的灵魂

他依托的形体,仍给死者以安慰

教堂坚实的底座没入泥土

而存在的一个女性的虚影,裹着长袍

还在拱形门口打哈欠

世俗生活必要的传奇,就这样迎面扑来

而精神的淤泥缺失水分

那带走他的水,再难洗净一颗凄凉的灵魂

一行研究

我见到他们之前

伟大的死已经追上他们

竖行的碑文没有修饰,伟大人物

伟大也就一行:

老子《道德经》

孔子《论语》

庄周《庄子》

司马迁《史记》

杜甫《杜工部集》

阿利格里・但丁《神曲》

拉伯雷《巨人传》

塞万提斯《堂吉诃德》

蒙田《蒙田随笔全集》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

陀斯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

曹雪芹《石头记》

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

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

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

费尔南・布罗代尔《地中海与菲利浦二世时期的地中海世界》

乔伊斯《尤利西斯》

……

简洁的铭文

胜过千言万语

没有花边的墓碑

压住文明的阵脚

星期日火灾研究

冲天的黑云,憋足一股劲儿往上冲

把蓬头垢脸的老房子,梧桐树

带到半空中――

这壮观的蘑菇云

高处,稍许停留,飘散

人间的表情各异,满满一箩筐的喜悦

沉闷的小镇生活等来高潮

修理铺的大师傅

手上的机油身上一擦,跑出店铺

杂货店的小老板,门一锁,反背双手

汗津津的脊背,挤向人群

这世界,十八层地狱打开――

浓云拉长看客的脖子

每个人的脑袋里,停靠一辆

大同小异的灭火车

火焰的噼啪,夹杂人群的手帕

火焰的欢喜,夹杂人群的啜泣

女人自带木凳,啃葵花子,呸呸有声

内心的乌云,腾出身体――

风景盛大、波云诡谲的当代世界,恶魔的长袍

摊开在城市的上空

有形无形,两股乌云,各自升腾

恰当时间,恰当地点,握手言欢――

河面,乱云飞渡

筷子鱼接二连三射破水面

空中的火舌

邀请水底的火苗,织成火的图腾

庸常生活难得的神迹显现

一小时,十分钟,黑云的老脸,松弛下来

魔鬼归位,退入自己的容器

人群鸟兽散开,走向按劳分配的铁笼

――关于真实的黑云,内心的黑云

请原谅我的喉咙是一把锁

我还没有找到开启的钥匙

我还不知道,另一场火――何时,何地

以何等样的规模,喷出

河流研究

这河流

我只管住流经我身边的一小段

不让让溢出堤岸

即使一个美妇

我也要给她戴上枷锁,押解她去另一个国度

这河流

越来越不像话

它的父亲叫雪山

它父亲的哭泣成全了它现今的模样

它有清纯的双眼,现在已经瞎掉

这河流

越来越不像话

它母亲叫大海

它母亲的胸脯被它抓得黑一条白一条

它有健壮的腿,如今一瘸一拐

这河流

像一把长方形的刨子

刨着枯木的大地

焦黄的刨花席卷了一个甲子的沧桑

这河流是我的长棍

搅动河伯的床帏

这河流是古国哭瞎的眼睛,抱着清澈的源头,即将死于大海

这河流是白衣缟素的未亡人

时间研究

钟表匠的胡子一小段一小段变成灰

他没觉得手里的榔头重起来,手还是那么灵活

他拿起一个小零件,越来越远的

清晰,今年比去年更厉害

又一只死掉的闹钟

当――放出储存的力气,这样的小闹钟

堆成一座山,但是无一例外地

死去的时间爱穿旧的长袍

没活可干的一天

钟表匠坐着,纸烟烧上手指,也没觉得疼

如今没发条可上了,只须一粒电

时间就可以活过来

死时间,退下一张壳

抽象的死见多了,也没觉得可怕

他唯一的担忧:下半身的发条松脱,没有人

给他一粒小号的电池

只有自己料理自己的死

一点一点地,等着灰衣服的大神靠拢

这之前,钟表匠没心思

春水一样地忧愁――像一名小知识分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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