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宠物·爷爷

现在有一种说法：有了儿子当儿子，有了孙子当孙子。

当今的顺口溜文化真了不起，一串串儿的从人们的嘴里冒出，点卯似的用一个总结铆住了一种现象，似浅却深，顺口又贴切，还带着那么一点怪诞，耐人寻味。在北京，几个人聚在一起闲聊，要是齐齐的发出怪笑，准是顺口溜刺激的。

爷爷从柴达木来北京时间不长，这样那样的顺口溜就灌满了耳朵。他也和老爷子们一起怪笑了，其中也包括开篇的那一句：有了儿子当儿子，有了孙子当孙子。其实，怪笑是怪笑，心里却偷着乐，当儿子咋了？愿意；当孙子咋了？求之不得！他每天清晨把上小学三年级的孙子送到去学校的公共汽车上之后，就去农贸市场、超市，完完全全地按照孙子的要求购物，大包小包的提着，“哼哧哼哧”的喘着气，汗水“啪啪”的撒落在回家的路上。碰上同样当孙子的老爷子，他还会进一步深化其含义，诙谐地说，为了把孝敬做得好点儿，别怕当骆驼啊。

都说隔代亲，爷爷说这真不假。年轻时在柴达木，没啥菜，冬天每日在锅里滚的是萝卜白菜干粉条，儿子不爱吃我就揍他。如今，在孙子面前手软心更软，别说打他骂他，那绝不可能，我是恨不得使出浑身的劲来伺候孙子呢。

孙子可有自己的想法，说，爷爷，不伺候我你还能干啥？老了，人才市场不要；你从边远地方来，对北京的许多事又不懂，不如一心一意伺候我，说不定还伺候出一个大款或者明星什么的。爷爷眉开眼笑说，我的孙子说得在理。

在爷爷心中，孙子说的话都在理。孙子说，爷爷你知道“山巅一寺一壶酒”是什么吗？爷爷摇头。孙子说，这就是圆周率3.14159。也可以四舍五入，把3.1416 可以说成“山巅一狮一鹿”。爷爷问，那诗和数字混着是啥意思？孙子回答，我说你啥也不懂嘛，这样好记，数字多枯燥呀。爷爷懂了，眉开眼笑地夸孙子，说得在理。

有一天爷爷看了孙子的本子，着实吓了一跳：yes――爷死，nice――奶死，bus――爸死，mouth――妈死，giyls――哥死,was――我死，cheese――气死，does――都死。

爷爷弯着腰把本子递到孙子眼前问，你这是在学英语吧？学英语就学点吉利的词儿嘛，都往死里学，太灰暗了，这不是老师教的吧？正在电脑前玩游戏的孙子讥讽爷爷，咳，您老还真内行，知道我是在学英语。告诉您吧，一个单词都没有死的意思，都是读音。这样好记。爷爷懂了，点头说孙子聪明。

爷爷第一次与孙子发生一点分歧，是关于追星。孙子追星，开口刘德华，闭口周星驰。小床旁的墙壁上全是明星的照片。爷爷觉得孙子喜欢的都是成功的人，眯着小眼睛望着孙子笑。有一天看见北京《竞报》上登载了一个消息，说一个姓杨的姑娘狂迷著名影星刘德华13载，家人卖房、借高利贷支持，后来其父跳楼自杀，那姑娘母女还向刘德华提出无理要求，要刘索赔50万元。爷爷这才知道追星是值得重新思考的事。要是青少年痴迷明星都到了失去理智找不到自我的地步，就会给这个社会带来很多麻烦，这对提高青少年的素质、培养国家的接班人非常不利。可是青少年为什么这么痴迷地追星？为什么不追科学家、优秀青年像雷锋、李素丽、秦文贵等等，当代青年的榜样秦文贵还是从我们柴达木油田选出来的呢。他实在想不通。他就问孙子，你为什么要追星？孙子反问，你为什么不追星？爷爷眨巴眼睛回答不上来。孙子却说了缘由，爷爷因为你老了。爷爷不理解，说你的意思是所有青少年都一定会追星？那么为什么所有青少年都一定要追星，而不去追科学家和全国的优秀青年，你得说出个道道来呀。孙子理直气壮地回答，不追星就是土老冒！爷爷问，为啥不追星就是土老冒？孙子说，跟你说不清，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爷爷听了这话，知道问题很严重。可是他还是不明白，为了和孙子有共同语言，难道要让我这个老头子也追星？

过了一些日子，爷爷终于感觉到，正如孙子所说，他们爷孙之间就像隔着好大好高的山坡坡。

有一天孙子放学回来说，南方一座城市里有了抱抱团，就是一群青年在大街上，专门去抱那些陌生的人，尤其是漂亮女孩。爷爷说你做作业吧别去信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孙子说，我们同学说的电视里都播了，说这是追求人与人的友好。爷爷说，这叫啥宣传，误导嘛。与人友好，抱有啥用？务虚嘛，而且说不定其中就有流氓。与人友好，还不如直接去帮助陌生人。比如，有人迷路了，东西丢失了，行李太重了，老人遇上困难了……需要帮助的人多得很，没事到街上去，为人做点好事，行行善，积积德。千万别去抱人家，多无聊。孙子不高兴了，说爷爷真是土老冒。然后就关上自己卧室的门，不理爷爷。

星期五的下午，只有班会，孙子回来得早一些。这天，孙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回家，竟然说是自己的女友。看着孙子万般热情地给女孩拿吃的，看着女孩稚嫩的脸蛋和纯洁无暇的大眼睛，爷爷哭笑不得，说也不是，赶也不是，只能陪着他俩玩耍，等着女孩自己提出回家。待女孩上卫生间了，爷爷觉得应该赶紧提醒孙子，就说，你还是个愣头青呢，啥都不懂，再别带女孩回家了。孙子却说，爷爷你这就不懂了。英国有个叫詹姆斯・萨顿的男孩才12岁就当爸爸了，他的夫人才16岁，还为他生了双胞胎，真是太棒了。孙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爷爷真的没听说过，而10岁的孙子竟然对此羡慕不已，确实让他瞠目结舌。

接着，孙子就与女孩挤在一把椅子上盯着电脑上网。一个小时过去了，兴头还很高。爷爷说你们是不是该写作业了？老上网有啥意思。孙子说，不懂上网的人叫菜鸟儿。爷爷说，那我就是老菜鸟儿。两个孩子就大笑。爷爷只好尴尬地走开。不一会儿，就听见他们说，雷锋是帮助人累死的。爷爷立即冲了过去，呵斥道，胡说八道！孙子不屑一顾地抛来一句话:马斌读报说过，网上说雷锋是帮助人累死的，这是恶搞，是胡说八道。可我们觉得恶搞又怎么啦，好玩呗。

一气未消，又生一气。孙子硬要送女孩回家。上公共汽车时，爷爷跟在后面。只见孙子挤上去抢占了一个座位让给女孩。接着上去了一位60岁上下的婆婆，就站在女孩和孙子身旁，而他们没有让座。爷爷喊道，让婆婆坐。车开了，是一个青年给婆婆让了座。爷爷气得站在车站发呆好一阵子，过路的人以为他是老年痴呆症患者，连连说，可怜可怜，这家儿女应该给老人家胸前挂个名片牌，一旦走丢了，好心的人也知道往哪儿打电话。爷爷这才动了动眼珠，说，现如今眼目下，青少年才会走丢啊！

这天晚上儿子、儿媳回来了。他特意找他们交谈。他说问题很严重。儿子、儿媳吓了一跳，急忙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爷爷非常严肃地一一道来。儿子、儿媳都嗤之以鼻，说，爸您放松自己吧，用旧观念捆绑的人活得太累。现在城里的孩子见多识广，敢想敢做，自由自在，智慧就是这样孕育的，才干就是这样培育的，天才就是这样诞生的。

爷爷一个晚上都没睡好。有一百个疙瘩在心里滚动，整个心都隐隐着痛。爷爷想来想去，这才明白了，大城市里有一根叫时尚的绳子套着青少年的脖子，而青少年根本就不知道！

天亮了，他很想去敲儿子的门，对他说，你在柴达木长大，能吃苦，爱学习，生活朴素，乐于助人。叔叔阿姨都夸你像我的儿子，像柴达木人。大学毕业回到柴达木干了几年就自动离职到了大城市里，好几年我都不认你这个儿子。后来结了婚生了子，事业干得还像模像样的，我就不指责你了。可你为啥不像我教育你那样教育你的儿子？这样下去，国家还有合格的接班人吗？

爷爷伸了伸手还是没有敲门。儿子、儿媳辛苦了一周，好不容易捞着个懒觉睡睡，叫醒了肯定不高兴。人不高兴就没道理说得清。何必自讨没趣呢。慢慢来吧。

慢慢来的后果是爷爷只有忍气吞声，眼看着儿子儿媳娇惯孙子、放任自流。

放暑假了，有好些天孙子都嚷着要养宠物，儿子就抱回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狗，说是名犬京巴和鸡娃娃杂交的混血儿，两千元钱买来的，取名叫金金。孙子高兴得合不拢嘴，爷爷却高兴不起来。爷爷过去在柴达木放羊时养了一条藏獒，叫大雄，相伴八年。大雄是为保护羊群在与狼群搏斗中牺牲的，爷爷专门为它立了碑。这只小白狗与大雄相比，不像真狗，只像玩具。爷爷一看就不喜欢。在他心中，狗就是不怕风沙严寒不怕凶险围困的忠实朋友，而不是玩具。尤其是花那么多钱买一只帮不了忙还添乱的玩具狗，他觉得一万个不值。他心想还不如把两千元捐赠给柴达木农村的贫困少年，解决好几个人一年的学费呀。可是爷爷没有说，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用。

但是每天孙子上学爷爷就得看管金金。他一看见金金心里就烦。眼前总是出现柴达木农村那些贫困的孩子。他真恨不得把它卖了，把钱寄到柴达木。

这事装在心里，越憋越难受，有一天爷爷还是忍不住问儿子，听说城里的狗咬人会让人得狂犬病，我们养狗合适吗？儿子没说什么，孙子嚷起来了，爷爷是个土老冒，你看北京哪个小区没人养狗？谁听说狗咬人了？要咬也是咬别人，不会咬主人。爷爷很生气，与其咬别人，不如咬自个儿。孙子更生气，爷爷你这不是傻了吗？咬了别人给钱让他去医院不就得了吗？我肯定不愿自己被咬。爷爷比孙子更生气，说孙子呀你有所不知，得了狂犬病要不就死人，要不过上十年二十年就会像狗那样咬人。孙子抢着说，人咬人，真好玩。爷爷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说不出话的爷爷只能依着孙子，出门买的大包小包东西里还有狗粮。

儿子儿媳照样在外面忙工作忙挣钱，把孙子和金金交给了他。有了金金孙子就不认真学习，除了上网就是与狗说话，出外遛狗。爷爷以前觉得儿子儿媳能干了家里有钱了这是好事，而现在觉得有钱比没钱还糟糕。爷爷觉得责任重大，绝不能让孙子成为过去那种有钱人家斗鸡遛狗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

爷爷就去新华书店寻找培养少年成才的书，买了几本回来，有一天读给孙子听：普里斯特由于“对甲虫在瓶里窒息而死”，感到好奇，经过30年的辛苦探索，发现了氧气；瓦特对开水壶盖跳动感到好奇，驱使他不断探索，发明了蒸汽机；富兰克林由于发现“毛皮摩擦过后玻璃棒能吸引纸屑、头发”，经过探索而发明了电。求知欲和探索精神，是成功的开端和必要的条件，是成才的内在动力。阿尔伯特说：“那些成大事者和平庸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成大事者总是自动自觉地去努力，而且愿意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承担责任。”水浅托不起大船，风小推不动巨帆。

爷爷念得很认真。可是孙子正抱着他的小宠物打瞌睡。爷爷推推孙子，问，你为啥不听？孙子不耐烦地睁开眼说，这些我早知道了，你这是做无用功。爷爷问，啥才叫有用功？孙子说，你看电视了吧，有人为小狗制作了漂亮的沙发床。你也为金金做一个吧。爷爷说，呸，亏你想得出来。孙子说，没关系，我叫妈妈给金金买。您老明天陪我把金金送到宠物美容院去，给咱金金设计一种发型，要个性的那种。孙子现在把爷爷不称呼爷爷了，而叫您老。爷爷说，呸，我活了六十好几还没美过容呢。孙子说，你真是土老冒，我得给您老洗洗脑。狗们不仅有美容院，还有寄养宠物的寄养院，有宠物服装店、狗食店。还有了牵犬师这种职业。听说有的牵犬师一月奖金两三万。现在宠物多了，开始搞计划生育了，杭州一个女人给狗做B超，查它怀上的是母狗还是公狗。是母狗就留下，公狗就打胎。还有人给小狗征婚，然后举行婚礼……

爷爷实在受不了啦，提高嗓门说孙子孙子我的尕娃，你为啥满脑子都是狗？孙子的声音比爷爷的还高，你总是与我们城市人差十万八千里，我们没有共同语言。然后扔给爷爷一张报纸。报纸一个版面的正中央印着几只花狗，上方有一排大标题：“海选快狗超猫”，小标题是“情景喜剧《宠物医院》全国选主角”。爷爷把报纸扔给孙子，说，你们城里电视上爱说狗、报纸上也爱说狗，说的都是些花钱不中用的宠物，为啥不说说柴达木的牧羊犬？说说青藏高原的藏獒？

孙子就像没有听见爷爷说的话，命令似的对爷爷说，听我爸说你年轻时就会缝衣服，你琢磨着给金金做几件冬衣吧，宠物服装店的大同小异，没个性。

还是狗、狗！还是个性、个性！爷爷说，你咋不想想人，你这个人，你也得有个性吧？你的个性是啥？就是追星、打电脑、玩狗？你的个性是不是应该改一改了呵！爷爷气得甩门出去了。

有一天爷爷忍无可忍，举起了刻着几十年艰苦岁月的大巴掌，就要向孙子自以为是的脸上去。而孙子眼明手快脑瓜子反应更快，说爷爷你这就不懂了，在我们北京打一巴掌要赔一万七千块钱。他顺手取来一张《竞报》递给爷爷。爷爷一看，可不，上面写着，“……北京某学校学生王某上前就给刘某一个耳光，不想这个耳光打得刘某耳膜穿孔……大兴区法院判处打人者王某有期徒刑2年，缓刑一年，并赔偿受害人刘某经济损失人民币1.7万元……”爷爷心想幸亏没打，真的打出啥毛病，就是花钱坐牢也难补心头的伤啊。更何况，今天孙子一声“爷爷”已经把爷爷的心喊得软绵绵的，软绵绵的心咋会支配大巴掌去打孙子呢？他的大巴掌落了下来，轻轻的热乎乎的摸了摸孙子的脸蛋，说，爷爷咋舍得打你呀。

日子就这么过着。送孙子，买菜，买狗粮，做饭，帮孙子遛狗，买更多的食物等儿子儿媳妇回家过双休日……爷爷最厌烦的是去为孙子遛狗。他讨厌碰上那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像电影里解放前富豪人家的姨奶奶模样的遛狗的女人；他不愿碰上那几个也是帮孙子遛狗的老头。那几个女人总使爷爷觉得自己也不是一个正经人；那几个老人总爱与他夸奖自己的孙子。还有，金金是个嫌贫爱富的家伙，只要看见穿的衣服旧一点脏一点的干活的人，就冲着人家狂吠，让爷爷很是难堪。

日子就这么过着。就这么看着孙子长大，心里却总是与孙子、儿子、儿媳妇隔着又高又陡的山。爷爷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关起门窗对着墙壁唱花儿解闷：

霸陵桥送行的贼曹操，

大红的袍，

关公的刀尖上挑了。

我对你好下的天知道，

千日的好，

你把它一扫帚扫了

……

他每次唱花儿，金金就汪汪地叫，好像是在抗议。爷爷才不管它呢，照样唱。

爷爷就这样唱着，倾诉满腔的委屈。爷爷就这样唱着想柴达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