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最鲜活的论文

时间:2022-08-23 05:33:42

母亲的故事,最鲜活的论文

很多故事还没有写进去

“她(蒋易澄)成熟了很多。平时说不出来的话写出来了。”

――李桂珍

蒋易澄的母亲名叫李桂珍,曾是云南省一家大型铀矿冶炼工厂――“国营七矿”里的播音员,工人们每天要听到3次她的动听嗓音。在那段堪称辉煌的时光里,李桂珍20岁时就从父亲手中接过播音员的岗位,待遇比地方上高,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但女儿蒋易澄出生后,摆在李桂珍面前的,一方面是女儿无时无刻对母亲的需要,另一方面则是广播室“一个钉子一个眼”、不容更改的工作时间表。无奈,李桂珍只能向领导请求离开广播室,去办公室做一名普通的打字员。

蒋易澄在厂志里找到了母亲这段短暂的播音员生涯的记录。“有播音员1人,每天播音3次”,仅仅12个字,连李桂珍的名字都没有提起。

李桂珍26岁时,蒋易澄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可是幼儿园临近铀矿区,愿意留下来教书的老师屈指可数。为了保证女儿的教育,李桂珍再一次做出抉择,停薪留职,陪女儿去市里上幼儿园。这样一来,虽然蒋易澄得到了应有的教育,但这个工薪阶层的三口之家因为少了李桂珍的收入,立刻变得捉襟见肘。李桂珍琢磨着开个小饭馆补贴家用,可一次忙生意时回头一看,女儿不见了!李桂珍惊慌失措,即使后来找到了女儿,也担心再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情,于是干脆关了小饭馆。

“得到这样就必须放弃那样。”李桂珍一直保持着豁达的态度,唯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她收到成人高考录取通知书后,却因为女儿尚在哺乳期,而丈夫又经常出差,最终选择了坚守家庭。这一次,她失去了获得高等教育文凭的机会,也在后来的下岗潮中,失去了竞争的实力。1999年,李桂珍下岗了。蒋易澄后来在厂志里找到了对这段历史的附注:“着重对青壮年职工进行培训……送大专院校系统培训10人。”蒋易澄在这个段落旁边写道:“妈妈成人高考的遗憾。”

对于自己的抉择,李桂珍其实很后悔。“我没有办法,自己放弃了嘛。如果那时把文凭读出来,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就不会走下岗这条路了。”而这一段经历也影响了她对女儿的教育,但蒋易澄直到后来才明白母亲的用心良苦。“她总讲‘为了你牺牲很多’,我心里就会不爽,干嘛老怪我?后来理解了,她有她的无奈,这个对她太重要了,她就是因为没有文凭被别人看不起、被各种‘卡’,所以她才不断强调让我接受教育。”

1999年,蒋易澄刚上初中,她印象中这段时间里母亲总是忙于写材料、看资料,却不知道母亲具体是在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母亲联合了其他一些职工联名上访,原因则是当时很常见的“买断”政策。

早在李桂珍下岗前,“国营七矿”就已经停产,厂里领导为了鼓励职工自谋出路,提出了许多办法,比如能调走的调走,接近退休年龄的提前退休,这两种情况都不符合的,就可以“买断”工龄,拿到四五万元的“退职费”。

蒋易澄的父亲有技校文凭,因此按政策找个机会调到市里给领导开车去了。可是李桂珍没有这种机会。她接到单位电话,开了3天的动员会,在听领导说“七矿”马上就要破产之后,她迫不得已选择了“买断”,然后用退职费在市里开了间杂货铺。

但实际上“国营七矿”一直到2002年才宣布破产,那些没有“买断”的员工,直到2002年都照常领了工资,而破产前夕接近退休年龄的人,则顺势退休,回家接着领退休工资去了。直到这个时候,李桂珍才意识到,当时的“买断”是企业的“减负”政策,自己被“就地解决”了。她觉得这“就像一个圈套”,着实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开始和同事写联名信上访,可是上访的结果却并不如人意。

蒋易澄总结,下岗极其随后的一系列事情,促成了母亲自我意识的觉醒。“母亲意识到即使曾经有赏识、需要自己的系统,为它作了那么多奉献,也应该有主张自己权利的时候。不能不早一些丰满自己的‘羽翼’以便更好地生存下来。”

蒋易澄的论文中这一段分析得到了郭建斌教授的认同。“蒋易澄这篇论得比较好的一点,就是从‘自我’这个社会心理学的视角进去之后,用她母亲在不同时期的自我认知变化来讨论问题。”蒋易澄的论文写了4万多字,几乎写尽了母亲的半生。可是直到论文答辩前,蒋易澄把论文快递回家之前,李桂珍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在不知觉间成为了女儿的研究对象。

当女儿问起对这篇论文的看法,李桂珍依然有一些挑剔。“有些用词语句还不是那么流畅,很多故事还没写进去。”对此,蒋易澄有些哭笑不得。“哎呀这个是论文,不是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可她却不知道,母亲在跟别人谈起女儿的时候,会骄傲地说:“她成熟了很多。平时说不出来的话写出来了。”

既想写又不想写

“它(论文)提供给我太多思考的层次,关于人生,关于婚姻,关于命运,以前特别无知,不会思考这些东西,一下子觉得是个成长仪式。”

――蒋易澄

蒋易澄是“三线工厂”里长大的孩子,跟父母辈一样,也经历过“国营七矿”的兴衰和变迁。因此,她想在自己的毕业论文里研究父母辈的集体记忆,以母亲工作的“国营七矿”为切入点,用采访和搜集资料的方式,来做一次田野调查。

为了准备毕业论文,蒋易澄在毕业前回了一次老家,既是参加父辈的聚会,也是田野调查的一部分。母亲李桂珍带她来到了曾经是“国营七矿”工厂的一块空地上,指着一片荒芜和老同事们聊得风生水起。“原子弹爆炸我们是作了贡献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蒋易澄一直知道母亲对于“国营七矿”的复杂感情,但没想到即便被单位“就地解决”后,母亲提起这里仍然是骄傲多于愤懑。听说女儿要回老家采访三线建设,李桂珍更是积极地跑前跑后,帮忙联系老同事,又带蒋易澄去退休人员安置点,鼓励那些老人回忆“采掘队大干多少天”之类的辉煌历史。

这一幕幕引起了蒋易澄的注意。在她眼里,母亲并不是一个外向的人,却在重回“国营七矿”时变得格外开心、健谈。蒋易澄开始好奇,在为之付出了青春的“国营七矿”里,母亲到底有过怎样的美好回忆;而在离开这里下岗之后,又遭遇过哪些对女儿不曾详说的打击。蒋易澄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导师,导师认为母亲的一系列心理变化“反映了人的自我认知的发展。”

在导师的推荐下,蒋易澄阅读了美国学者乔治?米德的《心灵、自我与社会》。书中写道,“人的心灵和自我完全是社会的产物。”为此,本来只是蒋易澄的众多研究对象之一的母亲,一跃成为了研究的焦点。蒋易澄在论文中写道:“母亲是一个柔弱的个体,大千世界中一颗毫不起眼的微粒,但为什么此刻看她竟觉得她如此强大?如果时代洪流总是将人左右,让人无奈,但人也是可以反抗、适应和改变的。”

在为了论文进行采访和田野调查期间,蒋易澄懂得的不只是学术理论,更多的是习得了许多人生经历。有一次,蒋易澄独自回“七矿”采访,在曾经是广播室和电影棚房屋的空地的对面,回想起多年前母亲的光辉岁月。那时候母亲总是用固定的开头语开启人们一天的繁忙:“矿广播室今天的第一次广播现在开始,下面转播中央新闻……”而现在,“国营七矿”的辉煌不再,母亲的青春也不再,蒋易澄眼前只有荒草丛生,电影棚和广播室早已夷为平地。在这一刻,蒋易澄忽然懂得了一件事情:“原来不管怎样生活还是要继续的,要去过自己的生活,有时候确实很无奈,但有些东西你根本改变不了,只能往前走。”

除此之外,蒋易澄还学会了倾听。她采访的是自己从小就熟识的长辈和家人,他们在她的询问下,开始用与平时完全不同的专注和热情,一遍遍地讲述过去的故事。尽管许多叙述是私人的、琐碎的,与她的论文毫无关系,但她却不忍心侧开自己的耳朵。“人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倾听,另一方面,甚至也没有那么多人愿意讲,诉说了以后又怎么样,现实状况还是没有改变,所以干脆选择不说。所以有这个机会让他们能诉说,也挺好的。虽然我听得太多了,不觉得稀奇,但是总有人不知道,总有人会想听听他们的声音吧。”

在与采访对象的相处中,除了历史,蒋易澄也渐渐开始关心起他们的现状来。在给退休人员安置点的老人们做完采访后,蒋易澄还主动给那些独居的老人拍照,照片冲洗出来,又专程送了过去。

随着研究的深入,论文不再只是探寻母亲的“自我”,身为女儿的“自我”也受到了拷问。“要不断把我妈牵涉进来,但是我又不想把她牵涉进来,毕竟论文是要给老师、同学看的,甚至以后上网了,大家都可以去看,感觉把自己家的故事暴露出来,心里还是有所顾忌。”

深思熟虑后写出的论文,在蒋易澄的眼中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论文答辩分组时,蒋易澄在得知答辩老师里有郭建斌教授时,显得有些担心。郭教授外号“杀手”,走严肃路线,对学术的态度也非常严谨。而蒋易澄的论文光从题目上就有些文学气,她着实不能肯定老师会不会接受她的风格。然而就在答辩前一天,郭教授发出了一条赞赏的微博,同学们纷纷鼓励蒋易澄:“这下你肯定没问题了,老郭都认可你了。”

可打90分的好论文

“一个学生的硕士论文,居然写的是她的母亲!从‘生命历程’的视角,讲述了一个生于1960年代,做过厂矿广播员、放映员,后因企业破产,经过抗争之后最终选择了买断工龄,再就业的过程一波三折,现在一所中学做保洁员的“母亲”的故事。这样的论文,差点看得掉泪了!这是这个答辩季我看到的最鲜活的论文!”

――郭建斌

在拿到论文的那一瞬间,郭建斌教授马上就被论文开头吸引了。“我们的学生最缺的就是读书、思考、贴近社会这三个方面。而蒋易澄讨论的是中国社会的实际问题。”郭教授甚至说:“如果我打分,会给她90分。”

面对一些质疑这篇论文故事性强于理论性的说法,郭教授有不同的见解:“论文如果能做到讲理论故事是一种很高的境界。理论不应该是完全抽象的,如果理论可以用故事的方式来表达,也能让更多社会大众明白。”更具体地说,蒋易澄的论文不是以想象和记忆为基础,而是建立在大量的资料和访谈的基础上,因此,作为一篇硕士毕业论文,是完全站得住脚的。”

更可贵的是,蒋易澄的论文里还有一个关于“生命历程”的理论支点。郭教授评论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的母亲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代表了一代人,一代和她母亲有着类似经历的人。蒋易澄讲述的就是像她母亲这样一代人如何和国家社会交织在一起的历程。这同样也是一个理论视角。”

的确,和许多堆砌高深精妙术语的论文不一样,蒋易澄的论文显得朴实、通俗却有理有据,令人折服。而从论文的字里行间,也可以看到从一个女儿转变为一个研究者的过程中,蒋易澄不仅重新认识了母亲,也再一次审视了母亲及母亲同代人集体记忆里的那个时代。

在被蒋易澄的论文惊艳到之后,郭建斌尝试着回忆对这个学生的印象,但在他的记忆里,在他的课上蒋易澄很少发言,是个很低调的学生。但现在,由于他的推荐,蒋易澄火了。很多外校的老师找他,想要一览论文的风采,一位新闻学院的院长在看完论文后甚至哭了。答辩现场,在提到蒋易澄帮母亲做卫生的小细节时,郭教授发言说“这是一个懂事的闺女”。那一刻,蒋易澄听了心里很受感动。“不是因为他表扬我,而是因为有个理解你的人,那一分钟特别受触动。”

蒋易澄考上新闻学院后,李桂珍对女儿说:“你学这个嘛,要在写作上好好练一下,如果有机会,将来把你外公、把七矿的事写出来。”蒋易澄便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现在,论文写完了,母亲李桂珍的一个心愿也算实现了。一篇论文,不仅仅是学业成果的证明,更是两代人对历史执着的守候。

Tips:论文节选

“每每回想起来,才深刻发觉自己很是愧对母亲,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的需求,不知道她情绪不好的来由,不理解她的担忧、焦虑和孤寂,太多太多,有时候甚至厌烦她对我过分依赖和给予期望,我不明白人生历程是这样地短暂又漫长,不懂得在面临人生抉择的时候还有很多复杂的原因和时代背景,也不清楚人到中年没有固定工作又没有养老保障的那种失落和焦虑。还好,借由这次毕业论文的机会,让我提早体会、省悟。”――论文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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