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她一个空间

时间:2022-08-22 06:49:31

1998年我考入北京一所著名的高校读博。还未入住,便有知情人警告我:那间宿舍不是好住的。欲问详情,却只丢给我一个暖昧的微笑和一句:你那同屋孟远菲,可是结了婚的。”

孟远菲高我一级,学历史。搬宿舍时她不在。宿舍里满得不能再满,仅十平米的空间,她又在两床两书桌两书架之外塞进一只简易衣橱、一张电脑桌和一只木架――架上满满的不是书,而是煤油炉和锅碗瓢盆。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门响了,一个清瘦的女子提着两兜菜进来,见到我略点一下头,算是招呼过了。她不算丑,但有种浓重的“怨气”使人不愿再看第二眼。他身后跟着位文质彬彬的男士,两人当着我的面换好家居服,便张罗着洗菜涮火锅。他们高声谈笑,时时亲昵,宛如在家。而我,突然间成了闯入别人内室的窥视者。

后来知道,94年孟远菲本科毕业保送研究生,同班男友林阵留京找了份蛮体面的工作。本约好等毕业后有一定经济基础再结婚,可是孟远菲又想攻博。劝说无效,林阵决定自己考研――很多时候爱情的力量抵不住世俗的偏见,何况据说真正的爱情只能持续30个月。1997年两人如愿以偿,一个攻博一个读研,趁假期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按学校规定,博士生夫妻可在女博楼安排一间10平米的小屋,偏他是硕士。孟远菲千方百计找到一位家在京城的师姐做同屋,师姐不常来,宿舍便任由他们双飞双宿。可惜好景不长,一年后师姐毕业,搬进来个在北京无亲无故无男友的我。

于是,自入学起我身边就上演着通俗家庭室内剧,我不得不自早上7点起就目睹他们做饭、吃饭、做家务、调情和拌嘴,却不能像看电视一样随时把它关闭。到冬天,他们索性整日缩在床上,共盖一床大被,每人捧本书“做学问”。虽有帘子挡着,但帘子的起伏,传出的戏谑都让我面红耳赤。渐渐地宿舍只是我的睡觉之处而非生活的空间。有时,晚上11点,和本科生一起散了自习回来,却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上了。敲上半天,才听到笃笃的脚步声,她一脸怨气地着拖鞋来开门,而他,坦然地赤着脚坐在凌乱的被子中。我去找一位师姐诉苦,她毫不同情我:“你自找的,谁叫你一开始就让她习惯了。两人相处就是这样,你总为她腾地方,她就觉得这是应该的,一次不腾就是你的不是。你要是一直不理她这碴儿,偶尔让一次她就感恩戴德。”

我幡然悔悟,收起自己一钱不值的同情心,每日耗在宿舍里不走。并按师姐的指点,在他们亲昵时读法语,在他们谈笑时打开录音机听披头士。孟远菲脸色越来越灰败,每个礼拜必去一次医院,所查病症包括失眠、头痛、胃痛、月经不调和心律不齐,回来后必抱怨庸医误人,总也查不出病因。有几次我心一软几乎又要回到从前。可是,我同情她,谁来同情我?终于有一天,孟远菲积蓄已久的怨气爆发:不是冲我,而是冲她那硕士丈夫。记不清是为了什么事,好像是孟远菲做家教挣钱回来晚,林阵没等她吃饭。到底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他们没有动手,没有骂人,可每一句话都足以把6年的感情撕成头皮屑一般碎。最后,她夺门要走,他拉住把手不放,在剧烈的争夺中,“哐啷”一声,门玻璃碎了。我傻坐在自己的床上。我很多余,他们不是通俗剧演员,他们不需要观众。

自此他们争吵不断,为谁去打水,为一只没洗净的碗,为谁占用了电脑……吵到最后总能达成一致,即:如果不是遇到你,我过得肯定比现在好。正在此时,我被请去郊县参加一个笔会。赶紧收拾行李逃走,我知道最好的治疗方案就是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空间。

三天后的上午10点,我回来,远远地就看见门前围着一群人,只疑心出了什么盗窃案。及到近前,才发现人群中一女生正奋力擂我们那扇可怜的门,同时不带一个脏字地骂:“要是你躁动不安到别的地儿去发泄,别在这儿。”最后她以一脚射门结束了这场大闹,昂首离去。我愣在那儿,待人群散去后打开门,坐在床上的两人齐齐回头,眼神中满是惊恐。他们依然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像一对雕像,雪做的快化了的雕像。

据说闹事的女生就住楼下,闹事只因“深夜楼上动静太大,吵得人睡不着觉,提意见也不管用。”

这宿舍是没法住了。我托了层层关系找到一位家在北京的同学薛艳换了宿舍。孟远菲长长松了口气,临别居然亲自下厨请我,蘑菇炖鸡和香辣土豆丝。她的手艺确实不错。此后孟远菲脸色舒展了许多,人也漂亮了,每日楼道里总是飘着从她宿舍里传出的饭菜香。在水房遇到她洗菜,我们总要聊上几句,说20万字的毕业论文真能要人命,说这学问真不适合女人做,苦读了20年书方发现自己最合适的位置是厨房。

然而她的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一日,薛艳气咻咻地来找我,连说这孟远菲太不像话了。我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细问原委。原来,周五薛艳参加一个学术报告会,结束时已是晚上11点,就说在宿舍里住一夜。回宿舍时他们正在洗漱。“我特地打了半天门,叫他们有个准备。可开门时那男的正背对着门换衣服,也太……。好,不说这个,我说今晚不走了,可他磨磨蹭蹭不肯走。等我洗完脸回宿舍,好,两人都上了床,帘子拉得严严实实,下面并排放着两双鞋――要在我面前上演呀!我一夜没怎么睡着,但我估计他们也睡不着,翻个身都怕出什么动静,真是何苦……”

我问她打算怎么办,找学管科把宿舍退了吗?她一脸无奈:“我还能怎么办,也就是说说让心里好受点罢了,他们也怪不容易的――不过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我一定要把他赶走。”――典型的女人的做法:做好人不够彻底,做坏人又不会太坏。

不久后的一天,薛艳一脸得意地来找我:昨夜我把他赶走了。

一个星期后,楼下宣传栏里贴出了对林阵的处分通知。这时我方明白,林阵那天死赖着不走是有原因的:他把自己的床位租出去了。学校连年扩招,自费生一般不安排床位,“求租”的海报便满校园飞。一个四人间的硕士生床位,据说租金是300-500元,恰是我一个月的伙食费。

大家只装不知道这事,见了孟远菲像往常一样淡淡打个招呼,她却如祥林嫂一般整日找上门来倾诉,说林阵这人到底是农村出身的,没见过钱,心眼窄,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样的男人怎么靠得住。我理解她。“相濡以沫”只能是女人之间的事――这里的“沫”做“唾沫”解,以唾沫为,在唇齿之间把所有的烦恼碾得粉碎,便是女人的友谊了。

又一个暑假,孟远菲两口子放弃论文拼命挣钱,给出版公司编写要案实录带老外口语做校对……两个月下来,居然有了15000元。他们在校外租了套一居室的房子。自此很少见到孟远菲,就在她答辩后不久,一个消息传来:她离婚了。不解:没房时吵成那样都没离,有了自己的空间,却要………。后来想想,那样的吵法,婚姻若是一只花瓶,怕是早就裂痕密布了。用再多的强力粘合胶,怕也是只能看,不能盛水了。没房时,两人需共同对付外界压力,还能勉力维持。一旦外力去除,那些可怕的情绪记忆仍无法消失,依然以强大的惯蚀着他们的生活。分开或许是唯一的选择。有时我会在午夜醒来,冷汁涔涔,怀疑此事的责任在我。可是孟远菲没有怨我,毕业前还专程到宿舍里来看我。她说她毕业到了外地一个偏远的二流学院。“说好了,一过去就是三室一厅,两万安家费。”她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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